为卡斯特罗画像
2003-04-29加西亚马尔克斯
加西亚 马尔克斯
26年过去了,菲德尔·卡斯特罗已经年满61岁,他的嗓音依然像从前一样不可捉摸,依然是口语的精细工艺中最有价值和最不可抵御的仪器。
对菲德尔来说,一次演说平均需要三个小时。换句话说,他一下子能把时间推进三个小时。他不是那种坐在办公室里指挥的领袖,他宁愿在现场解决一些问题。人们可以看见他不事张扬地坐在小汽车里,没有吼叫的摩托车队的陪伴,悄悄地出没在哈瓦那僻静的街道上,甚至在黎明时分来到荒郊野外。这些故事都添加到他的传奇中去:一个孤独的漫游者,出没无常的失眠症患者,会在任何时刻拜访他的朋友,让主人彻夜无眠。
在这层外表下面有他早期革命的经历,那些从马埃斯特腊山保留下来的习惯。他在长达15年的时间里既没有固定的家和办公室,也没有固定的工作日程。过去,政府的所在地随他而迁移,权力本身也依赖于他的漫游带来的契机。
他的体格一直非常棒,每天花好几个小时做体操或游泳。限制自己只喝一杯威士忌,并且是小口地品尝。他还放弃了对意大利空心面的钟爱,那还是教皇的第一个使节教他做的。他的荷马式的暴怒已成为过去,如今学会了用坚毅的耐心驱散灰暗的情绪。
很久以前他曾说过,"与学会工作同样重要的事情是学会休息。"可是,他休息的方式非常特别,甚至谈话也包括在内。当他在午夜时分结束紧张的工作,疲倦之态尽显,他会在水里游上几个小时,然后在黎明到来之前恢复了体力。私人的聚会不合他的口味,因为他是古巴人中难得不会唱歌跳舞的。
即兴演说者的角色最适合于他。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他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几个要点。开始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非常犹豫,像是雾中穿行在一条陌生的小路上,渐渐地有了微小的火光指引,直到伸出硕大的手掌和爪子抓住听众。接着,相互间的默契建立起来,双方通过创造性的对话共识,达到了兴奋点。这种高度的紧张是他的快乐源泉。这是一种灵感:无法抵御的优雅,令人眩目的激动,只有那些从来没有感受过荣耀的人才会否认这一点。
在经历了那么多说教的集会以后,他的风格转向简洁。他从来都不盲目照搬共产主义的标语口号,也不会拘泥于那个体系的思维方式。那是一种化石的语言,很久以前就与现实失去了联系。戴着面具的宣传是用来赞美和歌颂的,看起来像是隐瞒而不是揭示。他不是独裁主义者。他的创造性的想象力翱翔在异端邪说的深渊之上。无论是交谈还是演说,他从不引用别人的语录,除了何塞·马蒂,他最喜欢的作家。他通晓马蒂的二十八卷著作,有着把他的思想纳入马克思主义革命的血脉的才能。但是,他自己的哲学修养让他确信,群众工作归根结底是一桩关系民生的大事。
这能解释在与民众接触中他所表现出来的绝对自信,哪怕最困难的演说看起来也像是随意的交谈,如同革命初期在大学校园里与学生们一起那样。事实上,尤其是在哈瓦那以外,公众集会上经常有人向他挑战,于是便有了一场高分贝的对话。在不同的场合他选择不同的语言和说服的方式,这取决于对话者的身份。无论工人、农民、学生、科学家、政治家、作家抑或外国访问者,他都可以进入和他们讨论的角色。众多的信息允许他在任何媒介中出入自由。但他的个性是如此复杂和不可预见,每个在场的人都可能得到不同的印象。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无论他到哪里,无论与谁在一起,菲德尔·卡斯特罗都是赢家。
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主题,依赖于听众的兴趣所在。反过来的事也经常发生,即由他为听众选择主题。后一种情况通常是在他苦苦思索时才会发生。当他试图刨根问底时没有人比他更固执己见了。每一项议题,无论重要与否,他都十分投入。有一位比较了解他的人曾经评论说:"他的面部从容,看来事情一定糟糕透了。"他作为政治家最难得的优点是,具有透彻地展开某个特定问题的才能,一直到得出最不着边际的结论,仿佛他不仅能看见冰山本身,也能看见它水下的八分之七。不过,这个才能并不是直觉赋予的,而是艰难的严密分析的结果。一个坚持不懈的对话者能够发现观点的雏形,在持续好几个月的交谈中加以观察,直到有一天以成熟的面孔呈现给公众。外债的事情便是一个例子。然而,一旦主题被吃透,他又会把它彻底遗忘,就像一段非常时期的结束。
当然,这座词语的磨粉机需要不断流动的信息的帮助,还有咀嚼和消化。他的超级助手是他的记忆力,他靠它来进行演说和私下的会谈。每天醒过来,这种信息的积累便开始了。早餐时他要浏览不下两百页世界各地的新闻。尽管行踪无定,在任何地方他都能获得重要的情报。他自己估算了一下,每天必须阅读五十个文件。此外,还有官员和访问者提供的报告,以及其它他感兴趣的材料。有关这方面的任何夸大都只能是猜测,即便是在非常特殊的情形下,例如他正在飞行途中。
另一种主要的信息来源是书籍。或许菲德尔·卡斯特罗个性中与他的对手塑造的形象唯一的共同之处在于,他还是个贪婪的读者。没有人能够解释他如何找时间或方式去阅读,又多又快,尽管他坚持认为那算不了什么。他的座车,无论早先的奥兹莫比尔,后来的苏制席尔斯,还是现在的奔驰,里面都有一盏阅读灯。许多次他在黎明前夕捧起一本书,第二天上午就评论开了。他能看英语,却不会说。无论何时他都喜欢阅读西班牙语,他可以抓起手边任何有文字的纸片。当他需要某一部出版不久还没有翻译成西语的书时,他就派人去翻译。出于礼貌,一位医生朋友送给他一部刚出版的整形术的论文集,当然不指望他会阅读。可是一星期以后,这位医生收到他的一封信,里面列举了不少他的观察。有一回他读了李·亚科克(美国企业家,曾任克莱斯勒汽车公司总裁)的回忆录,发现了几处难以置信的错误,遂写信到纽约要来一本英文原著,以便与西文进行比较。
可是,他最直接和最丰富的信息来源依然是交谈。他有连续快速提问的习惯,那有点像俄国娃娃马丘斯卡,从它的内部一个接一个翻出缩小了的娃娃,直到最后不可能更小为止。他的问题会一个接着一个,直到把所有的疑虑消除掉。让他的对话者没有感觉到这是一场审问并不容易。
革命以前他去过的国家不多,而他正式访问过的那些国家,也因为在签定协议书方面缺乏经验使他受到责备。然而,他依然喜欢高谈阔论,包括那些没有到过的国家,仿佛他去过一样。在安哥拉战争期间,他在一次正式的招待会上谈起一次战役的细节,使欧洲的外交官很难相信他没有亲自参加。在有关切·格瓦拉的被捕和被杀害、莫那达宫的暴风雨、萨尔瓦多·阿连德(智利第一位马克思主义总统,就职后实行社会主义改革,后因遭遇军事政变自杀身亡)之死,甚至弗罗拉龙卷风的袭击的公开演说时也是如此。
每一位到访古巴的人都希望有机会见见他,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当然,许多人梦想着私下里的采访,尤其是那些外国记者。他们永远不会感到自己完成了使命,除非真的逮着了他。总有记者在哈瓦那的旅馆里,请求各式各样的负责人安排对他的采访。有的都等了好几个月了。他们因为不知道谁可以搞定这件事而愤怒。没有人晓得如何接近他。某些幸运的记者获得机会,却当众提出一个平易的问题。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正如在每个想象得出的问题上采访都可能持续几个小时一样。他能就每个问题滔滔不绝地谈个不停。处身于最困难最危险的境地,依然回答得准确无误。他知道任何一个错字的使用都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
另一方面,当他在街上和人民说话时,情形又完全不同。谈话变成了真情实感的流露和直截了当的坦率。尽管他有许多政治和军事上的头衔,人们只管叫他菲德尔。他们围绕着他,用亲切的"你"来称呼他,与他争辩,反驳他,向他提各种要求,仿佛一个即时发射的频道,使真相得以传递。也只有在那时,而不是私底下,被他个人光环遮掩的奇特的人性才显露出来。一个质朴的男人和一颗永不满足的心灵,受过老式的正规教育,用词小心,方式简单,有着正常却无法辨认的思维。他梦想着他的科学家能治愈癌症。在一座没有淡水,面积只有它的主要敌人八十四分之一的岛上制订出被全世界接纳的外交政策。这就是他的谨慎之处,庇护着他的隐私。他的秘密生活将不再是他的传奇谜语。他有着几乎是神秘的信仰---人类最伟大的成就是良知的最终的形成,是道德而非物质的刺激在改变世界,推动历史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