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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犹太民族精神分析新探

2003-04-29

求是学刊 2003年3期
关键词:神经症

顾 蓓

摘要:霍尔奈的“社会文化学派”是具有很强的适用性的精神分析理论,可以被用于临床以外的人文科学研究,包括心理史学。文章即是应用其防御策略理论,通过对《圣经·旧约》的解读,勾勒古犹太民族性的形成历程。

关键词:霍尔奈; 神经症; 自大型防御策略

作者简介:顾蓓(1972-),女,江苏南通人,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世界文化史研究。

中图分类号:K10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504(2003)03-0105-06收稿日期:2002-10-08

心理史学作为历史学与心理学相结合的产物,其产生发展与后者的分支——精神分析学密不可分。随着时代的进步与心理学本身的发展,在古典精神分析理论之外,又出现了对其进行批判与修正的“新弗洛伊德主义”。卡伦·霍尔奈的“社会文化学派”就是其中引人注目的一支。

霍尔奈理论除具有临床治疗的价值外,还可以被用于文学、哲学、宗教、人物传记、政治心理学等领域的研究,这是由于其创立者广泛吸收和借鉴了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和学术观点。近年来,国内对霍尔奈理论原著及相关著作的翻译出版逐渐增多,吸收应用并深入探讨其理论因而显得很有必要。本文就是霍尔奈理论应用于犹太民族性分析的一次尝试,也是对学术界从政治、经济、文化等角度研究犹太民族方式之外的一个补充。

卡伦·霍尔奈(Karen Horney又译霍妮,1885—1952年)原籍德国,1906—1913年在就读于柏林大学医学院期间系统接受了古典精神分析训练。1932年移居美国。1941年主持成立“美国精神分析促进会”和“美国精神分析学院”。她的主要著作有《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中文版译名《我们时代的病态人格》)(1937)、《精神分析新法》(1939)、《我们内心的冲突》(1945)、《神经症及人的成长》(1950)等。

作为“社会文化学派”的创始人,霍尔奈对弗洛伊德理论的突破在于认为“我们的情感和心态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生活环境,取决于不可分割交织在一起的文化环境和个体环境。”其中文化环境是“特定社会中人们所普遍共有的”;而个体环境是指“个体出生后所进入的具体情境,特别是所结成的人际关系”[1](P40),两者相互交织,构成了个体的生活环境。个体与其生活环境之间的不适、矛盾和冲突是导致神经症的重要原因。这里需要着重说明的是:神经症不同于精神病,它是由心理冲突导致的一种精神病患,表现为焦虑、压抑等情绪及生理上的不适感,但不会出现精神病所特有的知觉、思考障碍和区别现实与想像之间能力不足的情况;神经症患者一般都具有大体适应外部环境的能力。关于神经症,霍尔奈的定义是:“一种由恐惧、由对抗这些恐惧的防御措施、由为了缓和内在冲突而寻求妥协解决的种种努力所导致的心理紊乱。”[1](P64)所有神经症都有两个共同的基本因素,“ 一是焦虑,这是始终产生和保持神经症的内在动力;二是为对抗焦虑而建立起来的防御机制,这构成神经症患者复杂的人格结构。”[1](P62)为了进一步说明第一点,霍尔奈又提出了“基本焦虑”的概念。由于人在出生后无法立即自理和独立,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所必须依赖的生存环境就会对他的成长产生重要影响;当一个儿童意识到自己处于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中而他对此又无能为力时,他心中就会滋生孤独感和绝望感,这些感觉会逐渐凝固、具体化为一种性格态度,“这种性格态度本身并不构成神经症,但它却是一块适合的肥沃土壤,从中任何时候都可能生长出一种特定的神经症来。由于这种态度在神经症中发挥着根本性的作用,我给了它一个特别的名称:基本焦虑(basic anxiety)。”[2](P57)基本焦虑会促使孩子“自发地想出对自己损害最小的办法去对付或控制”那种“由孤独、无助、恐惧、敌意引起的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和模糊的疑惧感”,为此他会制定一系列防御策略,并不断地“无意识地调整自己的行为策略来适应环境中起作用的一些特殊力量。如此,他不仅形成了一些特别的行为策略,而且形成了持久的性格倾向”[3](P17)

不同的环境和不同的人会形成不同的人际防御策略。霍尔奈概括出三种类型:顺从的谦避型;傲慢的进攻型和无争的超然型。应该说上述三种态度是人们在应对环境时的正常反应,三者之间不仅不相互排斥,还会随着情境的需要灵活转换,形成一个和谐互补的整体。但在神经症患者那里,三种反应却是强制而僵化的,其盲目和僵化的程度与患者心中潜伏的基本焦虑的强度成正比。患者在“必须”这一内心暴君的驱迫下僵硬地执行一味的屈从、进攻或逃避的命令,“而不管在特定的场合这种方式是否合适”[3](P202)。当然,患者也不固守某一单独策略而是采取所有的策略。如果某种倾向较为突出,那也是因为它使患者感到最自在;与此同时另两种策略隐约存在,尽管会受到忽视和压抑。当主导型策略被证明无效时,患者会立刻转向其他策略,不过这种转化也同样是强制和僵化的。霍尔奈指出,任何一种防御策略的采用都涉及到“一个行为模式和个性特征的情意丛,一个公正的概念,一套关于人本质、价值和处境的信念”[4](P24)。所以,一旦神经症患者采取某种防御策略,他同时也就在不自觉地开始了与命运的交易,其原则是:如果他遵循某种(自定的)行为准则,做他理想中的人,命运就会奖赏他,满足他的各种要求。由于这是一种主观的一厢情愿,当外部世界并未做出预期的反应时,患者就会产生深深的失落感;而且他设计的理想自我往往不切实际地极其严格或过于完美,难以做到,患者又会产生严重的挫折感,这些将导致他精心构建的行为策略及其依据的价值规范的崩溃,为了减轻或避免随之而来的巨大的内心冲突及强烈的自我憎恨,患者不得不动员更多的精神力量重建整体感和自信心。而他的努力不过是先前方式的强化,结果是陷入新一轮的冲突中。神经症的发展消耗了患者大部分应该用于建设性工作的内在力量,它所引发的人格衰竭会败坏他与周围环境的关系,造成人际障碍,患者将终日生活在心灵的地狱中。

以上仅是对霍尔奈理论重要组成部分的极为简略的概述。就心理史学技术应用的角度而言,霍尔奈的理论要优于弗洛伊德的古典精神分析学。首先,它对外部环境的强调符合历史研究中个人及群体与其所处的历史文化背景密不可分的传统观念,避免了使用弗洛伊德理论所导致的神秘主义和庸俗化倾向;其次,霍尔奈认为,虽然任何一种性格结构本身有其演化的历史,但“即使不通过检验其各成分间的相互关系来了解其生成起源,该结构也是可以认识的”,这种共时性分析方法特别适用于历史人物的研究,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克服研究对象早年材料不足的缺憾,避免出现由童年经历推断成人行为的历时性方法而得出的主观臆测的结论;第三,尽管霍尔奈是以她所处的20世纪30、40年代的西方社会为讨论对象,但她将神经症的起源归于文化和人际关系失调的观点却具有普遍性,因为防卫(包括迎合、对抗、疏离等)行为源于人的本能而非文化的产物,所以尽管国情各异,在这一点上也只是表现为防御策略在不同文化传统社会中的形式、某一种策略受鼓励的程度及它引发的内心冲突等方面的差别[5](P21)。因而霍氏理论运用的广度和深度可以超越欧美文化与国家的界限,应用于其他文化背景下个人及国家民族的性格分析。

涉及到本文将要讨论的古犹太民族,尽管缺乏一般意义上的史料,但他们留下的《旧约》的可靠性已随着考古发掘得到不断的证实。由此,笔者相信,用霍氏理论分析犹太民族性在技术上将是可行的,鉴于《圣经》对世界文化和历史巨大的影响,这一尝试也将是有意义的。

如前所述,霍尔奈采用共时性的分析方法,但这并不等于她否认早年经历对人格形成的重要性,她只是不像弗洛伊德那样机械地认为5岁以前的经历就足以奠定一个人一生的基调,而是相信“一旦一个孩子开始采用防御策略,他或她的特殊体系就在外部因素和内部需要的影响下发展起来……成人性格结构来自早年,但这也是一个错综复杂的进化史的产物。无论他们的童年有多么粗略,但是就他们现行的防御策略而言,我们拥有足够的信息”[6](P12)

马克思说过:“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有粗野的儿童,有早熟的儿童,希腊人是正常的儿童。”[7](P225)虽然没有明确说明,但有理由认为马克思所说的“早熟的儿童”指的是犹太人。史学界普遍认为,犹太人的祖先“哈比鲁人”是“生活在定居社会边缘的一个社会阶层……脱离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到处迁移,处于其居留地被保护的雇客地位”[8](P60)。这种起源的无根性、构成的庞杂性及其社会地位的边缘性使犹太人从一开始就处于相对于其他民族更为恶劣的环境中,从而会早于那些“正常的儿童”更深切地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和世态的炎凉,因而在身份的确定性和生存的危机意识方面就显得极为敏感和强烈;前者表现为将“民族成长中的几个历史阶段的象征”[8](p60)设计成同为一个祖先的家族成员,即一条从亚伯拉罕到摩西的“清晰”的承继关系,以及篇幅很大而又乏味的谱系;至于后者,则是上帝也不得不向亚伯兰承认的:“你的后裔必寄居别人的土地,又服侍那地的人,那地的人要苦待他们四百年”。(《创世记》15:13)一方面,严酷恶劣的环境固然激发了犹太人卓越的生存能力,但另一方面也产生了一个负产品,即在对外部压力作出反应的同时形成的顽强刚硬、死板僵化的潜在趋向,它会造成犹太人“总是以一种固定的模式来对待任何新的人生体验”[3](P19),这一点将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其民族性的形成产生重要的影响。

心理学界普遍认为,早期经验对一个人性格的形成具有相当大的决定作用,霍尔奈更指出不利的外部环境,特别是失调的亲子关系是导致神经症的重要原因。但在实际生活中,并不是所有童年不愉快的人都会患上神经症,对此,霍尔奈的解释是“童年曾经发生的情感反应如果继续有种种重要动力驱使才能保持终生”[9](P25)。具体地说,就是孩子在恶劣的环境下为保护自己而最先采取的是人际防御策略,这种策略是初步的、下意识的,只有在外部环境并未改善,个人心理张力始终得不到缓解的情况下,初始的人际防御策略才会逐渐固结,形成心理防御策略,从而制约个人对外部环境做出反应的方式,“这些方式后来又受到以后阶段经历的影响,最终变成成年期的反应模式”[10](P185)

就犹太人而言,无论是对身份感的强调,还是一有机会就烧杀抢掠的行为方式,都是其早期生存环境影响的结果,与西亚许多游牧民族并无多大分别;但其历史发展的独特性,也就是在迦南这一民族大熔炉中被消解的危险、即使在最富强的王国时期仍为大国包围、亡国后四处流散及在寄居国大散居小聚居的分布等,成为其“始终产生和保持神经症的内在动力”;而以生存和避免同化为主要内容的“基本焦虑”也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噩梦。笔者认为,表面上,使不同种族、肤色、语言的人们成为“犹太人”的,是犹太教信仰、律法及相应的一整套生活规范,但从另一角度来看,“犹太人”与其说是一种称谓,一种生活方式,不如说是由一种特殊的生存状态所导致的特殊的精神或心理状态,也就是说哪里有相对于主流社会的、边际的、异质的弱势群体存在,哪里就有犹太人。

霍尔奈指出,无论采取什么样的应对方式,患者所追求的都不是外在的财富、权势或地位,而是一种安全感,以抵消敌意环境造成的无助和孤独。在对抗生存与同化所引发的基本焦虑的方式,即人际防御策略的采用上,犹太人面临着三种选择:一是无所作为而与其他民族“打成一片”,二是离开不受欢迎的土地另觅乐园,三是奋力抗争以谋取生存。第一种谦避型的后果是消融和完结,第二种超脱型不切实际,因为无论到哪里犹太人都是异乡人,只有第三种进攻型才是惟一可行的。不过,正如西谚所云:“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霍尔奈理论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相信神经症的形成和发展是个人与环境之间不断交互作用的结果。所以,从犹太人方面而言,其独特的心理状态的形成与固结也非一日之功。

在犹太人基本焦虑的两大内容中,生存是贯穿始终的基本旋律,但就对神经症的激发作用来看,同化是更为明显的催化因素。笔者就以此为出发点,以《旧约》中显示的三次同化危险及应对方式为线索,梳理出一条犹太人神经症性格形成发展的脉络。

1.出埃及(约公元前13世纪)

霍尔奈指出,处于敌意环境中的人“由于种种原因,不曾有过发展真正的自信心的机会”;而要抵消受环境影响所产生的无助和虚弱感,又必须拥有强烈的自信和自尊,两者之间的矛盾导致“产生出把自己抬高到别人之上的迫切需要”[5](P5)。其结果是无意和逐步地创造出一个理想化的形象。就犹太人而言,则表现为耶和华对亚伯兰的许诺:“我必叫你成为大国,我必赐福给你,万族都要因你得福”,“凡你所看见的一切地,我都要赐给你和你的后裔,直到永远”。(《创世记》12:2—3,13:15—16)即使如此,以色列人仍不得不因饥馑而迁往埃及。

确切地说,以色列人在埃及面临的只是单纯的民族同化而非后来民族—文化的双重挑战。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只集中于尼罗河三角洲的一隅,与埃及文明的创造者基本隔离;另一方面,当时的以色列人远非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犹太人,当然也就不存在对异族文化的抗拒。即使如此,由摩西所带领的“出埃及记”仍具有伟大的意义,它成为后世效法的摆脱异族压迫走向解放的象征。当然实际的过程充满了反复与波折,较为明显的是法老虐待迫害以色列人,却又百般阻挠不让他们离去这一令人困惑的自相矛盾——霍尔奈指出,“前后矛盾清楚地表明了冲突的存在,就像体温上升表明身体不适一样”[6](P6)——因此,如果将之视为以色列人因无法达到其理想化形象而产生的自我憎恶的反向心理作用的话,法老不合情理的刚硬顽固就可以解释了。至于上帝给埃及降下的十大灾祸,不管是否确有其事,则无疑形象地反映了犹太人强烈的报复心态——无论埃及人苛酷与否,他们都必须承受因犹太人无法容忍理想与现实强烈反差而产生的极大敌意。

在理想化形象现实化的过程中,“对完美的需要”有助于按特殊的标准塑造自我。具体的实施方式是用一整套复杂的“必须”和“禁止”来达到目标。这就是为什么在“摩西五经”中会充斥着喋喋不休的、似乎完全没有必要的申命内容。这些规定和禁忌的显著特点是详尽烦琐并极具强制性,但它们对人行为的束缚与受敌意环境影响产生的失落、焦虑和无助相比,还是可以忍受的,因为它们能带来踏实感和方向感;此外,一整套日常生活细节的烦琐规定也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它可以使自我与他人区分开来,从而将一批来源不明的乌合之众凝聚在一起,更可以获得一种主观上高人一等的感觉,作为外来者自信不足的心理补偿。

从有关文字看,在进入上帝的“应许之地”前,自大型(即前文的“进攻型”)就已经成为以色列人的基本防御策略,这在《旧约》中反映为“他们听见这一切的律例,必说‘这大国的人真有智慧,有聪明”(《申命记》4:8)的自夸和“特选子民”的自称。自大型策略与前述的理想化形象一起,成为犹太人在恶劣环境中生存奋斗的精神力量,但这也造成犹太人与其他民族心理上的隔绝,犹太人受此影响所表现出的傲慢孤立成为日后此伏彼起的反犹主义的心理根源之一。

2.后所罗门时期(约前931年—前586年)

从《约书亚记》到《列王记》的各章节与“摩西五经”最大的区别是,后者中强制性的反复申命内容明显减少,上帝与书中的人物言行的激烈与极端程度也有了很大减弱,以致这一部分可以当作一个普通民族的古代史来读。以色列的老百姓为了会“使我们像列国一样”(《撒母耳记上》8:20)而不顾先知的警告执意推举一个国王的要求则表明:为抵御敌意环境所采用的防御策略及为此臆造的理想形象,无论看上去多么完善,也仍然是主观的产物,一旦遭遇到现实,它们所带来的安全感和统一感就会灰飞烟灭。相对于弗洛伊德,霍尔奈对人性更为乐观,她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相信人具有自我调节和整合的功能;不管早年的影响多么巨大,人仍然有延迟神经症的形成、甚至重塑性格的可能。士师时代和王国时期应该被视为有助于减弱犹太人基本焦虑的机会。因为犹太人可以通过有所作为来改变环境,削弱外部环境对内心造成的恶劣影响。这一时期犹太人的神经症状态明显缓解,其创造力和享受生活的能力充分表现;不仅如此,他们还显露出打破自我封闭、向邻国看齐的迫切愿望。这一开放和世俗化倾向在所罗门当政时期达到高潮,如设立行政区划以利统治和税收;实行商业垄断;改革军事组织和司法程序等[11](P558),甚至所罗门倾国力修建豪华圣殿,其目的也是更多地出于攀比炫耀而非荣耀上帝。可以想像,这一趋势如果任其发展下去的话,犹太民族就会像传说中的十个以色列部落一样,最终在西亚这个民族大熔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第一次游牧民族入侵的浪潮打断了这一自觉融合的过程,其引发的生存和同化压力再度激化了和平环境中已相当缓和的基本焦虑,迫使犹太人重新退回到自我防御的堡垒中。由于此时犹太人防御策略的建立尚未达到完善与定型的程度,《列王记》中才会多次出现上帝屡屡食言,不愿惩罚犹太诸国王崇拜异神的矛盾现象。霍尔奈指出:儿童尝试缓解“基本焦虑”的最初解决办法,其“结成的整体的效果”不像以后成熟的神经症解决办法的效果那样“牢固而全面”,原因“部分在于成长中的个体尚不成熟,部分在于最初解决办法的目的主要是统一和别人的关系。因此有余地,而且也的确有必要使结合变得更牢固”[5](p4)

后所罗门时期的犹太人恰好处于这一朦胧阶段。一方面其民族认同感和凝聚力不足,另一方面外部压力是自摩西时代以来最强的一次,正在形成中的防御策略无法立即显示效果。这种双重不完善性(换个角度说是可塑性)使犹太民族下一步的反应或选择变得非常关键。而以色列国湮灭造成的犹太民族核心化以及犹太国王族、祭司、文士被掳往巴比伦的事实,则使犹太人因祸得福地获得了加强原有策略的机会。

3.第二圣殿期(前526年—公元70年)

在霍尔奈看来,任何一种防御策略的确立以及相应理想化形象的定型,都是源于“神经质的自尊”。与健康正常的自尊相比,神经质的自尊“是没有事实根据的……(它)属于那种经过美化的自我,并给予美化的自我以支持”[5](P83)。同理想化形象一样,神经质自尊也只有在真空中才给人以坚不可摧感,一旦接触到现实就会像纸房子一样倒塌,因此,神经质的自尊极易受伤害。由于自大型防御策略比谦避型和超然型显示出更多的控制环境的力量感,其理想化形象及神经质自尊的脆弱性在很大程度上被掩盖和忽视了。事实上,自大型更难以忍受(或无法想像)失败与挫折,这一类型的患者为消除现实与理想之间的鸿沟所动员和付出的精神力量也相当巨大——其结果却是自尊的更加脆弱和新一轮的内心冲突及重新整合过程,患者的神经症程度因此一步步加深。犹太人的身份和地位使之很容易受到伤害却无力反抗,其内心的极度敏感又加重了屈辱感。由于犹太人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自身的处境,他们除了紧紧依靠逐渐完善的自大型防御策略和完美“上帝特选子民”的理想化形象外,没有其他选择。

前323—前30年的希腊化时代是地中海区域古代文明交汇融合的顶峰。这股不可遏制的潮流对犹太人造成的同化威胁并不次于后所罗门时期,“当时希腊文明在社会活动的各个方面对犹太人逼得很紧。不管到哪里,变不变成为一个希腊人的问题,没有一个犹太人能够逃避或漠视。”[12](P280)这也是对犹太人进攻型防御策略成熟性的考验。对此,“狂热的”犹太教徒的“情感冲动是要尽力避开敌人,退隐到固有的犹太传统的精神堡垒里去。他们的信仰受到一种信念的鼓舞:只要恪守祖宗的传统,不让一步,他们就可以从自己精神生活上排他性源泉中取得一种神力,把侵略者击退”[12](P280)。这方面的代表就是顽固坚持传统的法利赛人。

如前所述,在神经症患者身上除主导型防御策略外,还存在着另外两种被忽略和受压抑的策略类型。当环境发生变化,对应的主导策略不再行之有效时,患者会转而尝试其他策略。“巴比伦之囚”之后巴勒斯坦犹太人一再沦为外族臣属的现实,以及其他先进文化的影响都有助于原先隐藏的另外两大防御策略的逐步显现,其中“巴比伦之囚”及后来的希腊化浪潮使犹太人接触到许多新的观念,如宇宙二元论、永生与复活、人生虚幻、万事皆空等,这些在基调与前面完全不同的《传道书》、《诗篇》和《箴言》等章节中有所反映。而公元前后巴勒斯坦犹太社会中艾赛尼派和原始基督教的出现,也可被视为对非主导策略的尝试。主动脱离生活,以禁欲苦修为特征的艾赛尼派在当时影响不大,但由于超脱型策略能创造“一个不对外部世界的骚扰感到羞辱和失望的内心世界”[13](P15),以使人暂时忘却现实痛苦、医治精神创伤,而成为自大型的有效补充,这一作用导致贯穿了漫长岁月、始终连绵不绝的犹太神秘主义传统。

原始基督教最初不过是一支犹太教改革派别,但它所宣扬的宽容、谦卑、顺从和人人皆兄弟的观点对传统的心理定势是一大挑战,因为耶稣的教义威胁到了一向被证明行之有效的精神壁垒的防卫作用和犹太人竭力维持的脆弱的心理平衡,如果听任其传播,不仅会陷众人于巨大的内心冲突之中,而且曾多次成功化解同化危险的犹太民族将自行消融于“四海一家”中。只有认识到这一点,当时的犹太上层不惜一切代价要置耶稣于死地的暴行就可以理解了。基督教与犹太教的分道扬镳意味着谦避和自大两种防御策略不可共存,前者吸取了犹太教的精华和教训,成为普世宗教;后者作为久经考验的传统防御策略的集中体现,成为犹太人惟一不能抛舍的财富,因为“一个德国人即使不再信仰基督教,他仍是一个德国人,而一个背离了犹太教信仰的犹太人就没有依靠了”[14](P21)。而135年犹太人被永远禁止踏上“应许之地”则意味着他们失去了最后选择和改变的机会,以自大型策略为主体的犹太性格就此定型。它是犹太人身上无法抹去的烙印,也是他们应付永远的生存困境和同化危险的有效武器。就这样,作为几乎无法被任何主流社会和文化消融的异物,犹太人开始了千年的流散生活。

如前所述,霍尔奈的“社会文化学派”理论在很大程度上改进和发展了古典精神分析学,使之更适应二战后社会的发展变化。霍尔奈的著作“大量涉及我们可以通过自我观察得知的东西”[10](P9),而且她的文字简洁,从不堆砌生涩的术语,故其理论易为人理解和接受,就心理史学所依据的精神分析理论而言,具有更强的实用性和适用性。当然,任何有创造力的思想都不是完美无缺的,霍尔奈的理论也是如此,如她的人格理论“在清晰性上,内部的一致性和形式发展的水平上”存在不足[15](p373);她提及了文化作用于人的具体机制及人与文化的相互关系等问题,却没有对之展开进一步的论述,而且她将丰富多样的社会文化影响简单化为单纯的人际(或亲子)关系,这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其理论的社会性和现实性,这些局限表明霍尔奈并未完全突破弗洛伊德主义的局限。

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在总结心理学与历史学的关系时指出:“心理学和心理分析学向历史学家提供的与其说是新的技术手段,倒不如说是促进他们用新的眼光去看待历史环境”[16](P112)。就这一点而言,尽管本文存在着不足与缺陷,但笔者相信它对犹太民族研究的现实意义;并且,笔者认为,将犹太人与神经症联系在一起,非但不是对他们的贬低,相反,在以霍尔奈理论分析犹太民族性的过程中逐渐被揭示的犹太人在逆境中奋力抗争的勇气,他们在建立精神上的整体感和平衡性时付出的巨大努力,以及为此所忍受的难以想像的痛苦,甚至其悲剧性的失败,都会更加增添人们对这一伟大民族的钦佩之情,正如美国精神分析学会主席鲁宾博士指出的:用霍氏理论“去观照文学作品(会)极大地加深我们对文本以及对我们自己和他人的理解,这种加深的理解力将有助于人类同情心的培养。”[4](P5)对民族性格的观照也同样能达到这一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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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松巍]

PsychoanalysisonAncient Jews

GU Bei

(Department of History ,Fu Dan University,Shanghai, China 200433)

Abstract:Horney's school is a pracfical psyohoanalytic useful theory, besides clinical practice,it can be used on the researches of humanities, including psychohistory. This article is the psychoanalysis of ancient Jews, using Horney's defence strategies through 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old Testament and outlines the course of formation of ancient Jewish people.

Key Word:Horney;neurosis;egocentricdefensive strateg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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