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姿态

2003-04-29蔚丽平

黄河 2003年5期
关键词:水果摊广场年轻人

蔚丽平

雕像以鸟的姿态凝固在广场中央。

这是一位建筑学家的作品。建筑学家一生研究西洋建筑,设计过无数幢高楼大厦,晚年的时间走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梦中总是出现无数展翅飞翔的大鸟,后来就创作了这件标题为《怀想》的雕塑作品。建筑学家已死去多年,他的雕塑作品却成了这个城市最显著的标志,永久飞翔在辽阔的天幕中。来这个北方小城旅游的人们总是首先怀着敬慕的心情到广场去。

广场在城市的中心。广场的三面被车水马龙的街道包围着;西面是一座叫作剧院的高大建筑物,每隔一定时间人们总会到这里观看一出叫作悲剧或喜剧的东西。剧院的前面是一级又一级的大理石台阶,台阶的下面是一排水果摊。秋日色彩浓重的太阳像一只巨大的钟高悬在纯净的天空中,浓烈的阳光钟声一样弥漫开来。

雕像巨大的阴影一半匐匍在地上,一半投射在剧院贴满广告画的墙壁上。

一个钉鞋的老人侧身坐在那一片水果摊中,手里捧着一只红色女鞋,一动不动的背影像一只蜇伏的猫头鹰。

戴眼睛的年轻人身穿一件宽大的风衣坐在老人对面的一只马扎凳上,手里拿着一支香烟。年轻人的身后是一个水果摊,一个戴黄色军帽的中年人将胖乎乎的身躯陷在一把变了形的折叠椅中,游弋的目光越过面前五颜六色的水果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扫来扫去。

桔子——,最新上市的桔子——。

戴军帽的胖子向广场上走来走去的人流喊了一声。

年轻人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周围,望着钉鞋的老人:

今天我们讲什么?

一周以前,来这个城市旅行的年轻人在广场上偶然碰到了钉鞋的老人,老人讲故事式的谈话深深吸引了年轻人,于是他和老人约定每天上午都来广场上听老人讲故事。

钉鞋的老人一动未动,手里的活儿并没有停:

今天是第几天了?

年轻人说:第八天。

老人说,我的故事快要讲完了,今天就来讲最后一个,是一个和鼻子有关的故事。

说完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来。一瞬,老人硕大的头颅暴露在秋天明亮的阳光下,一丛枯草般零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两只浑浊的眼睛发出灰色的光,眼睛中间的部位像刀削过一样没有起伏地直泻下去,一块三角形的疤痕一直连到了嘴唇上,疤痕的上面是两只空洞的鼻孔。

老人的脸上没有鼻子。

老人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指着自己的脸说:也许你早就想问为什么了,是吧?

年轻人说:我对任何奇特的现象并不好奇,我只是对事实本身感兴趣。

老人作了一个微笑的表情,重新拿起了手中的活儿:

说起来这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总是讲一些陈年旧事,其实这也是一种生活。一个人如果连回首往事的能力都没有,那他的生活一定是一团糟。

老人继续往下讲:

哎咳,人这一辈子失去一些东西和得到一些东西一样容易。你知道我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15岁参加游击队,19岁就当上了游击队长,22岁那年也就是1944年正式参军,一入伍就当上了班长。我走进战场就像农夫走进田野拿起摆弄已久的农具。现在想起来那一切来得多容易呀,我甚至确信自己在战场上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这种感觉在我的身上一直延续了好久,直到后来一件事发生。

那是我入伍后第二年的冬天,当时我已升任排长。部队在打完一场大仗之后,于一天下午进驻一座叫作黑泥的北方小城。那里是刚刚被我们占领的敌占区,敌人的小股队伍还没有完全撤离。我记得那天傍晚的太阳像血一样红,而天空则干净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不到天黑寒冷的风就呼呼地刮了起来。我和一个叫王虎的战士正在给房东劈烧火柴,连长骑着一匹白马走进了院子,说是上面有命令下来了,城西30里以外的一个村子里今晚有一小股敌人驻扎,人数大约是20人,连部决定由你们一排今晚去消灭这股敌人。这次行动的重点是活捉敌人中一个绰号叫长腿的家伙,因为他的身上带着一本叫作《第五通道》的军事机密资料。长腿的外貌特征是身高腿长,马脸,络腮胡子。

一场包围战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一本书,在我的战斗生涯中还是第一次听到。我们从太阳落山时出发,一直到月亮升起的时候才到达目的地,一个座落在山脚下的小村子。侦察员李丁和村里的一个老乡已在村子旁的山沟里等着我们。那个老乡用当地的方言嘀咕了老半天,我才知道敌人就住在村子边上的一所大宅里。顺着老乡指的方向望过去,我看见那座宅子像一头牛卧在清冷的月光下,牛的脊梁上闪着几丝灯光,一些猜拳喝酒的叫声随着寒风隐约传了过来。我毫不犹豫地向队伍下达了命令,先对宅子进行包围,两个班守住后门及东西两侧,我带一个班的兵力由前门先行攻入。整个行动在敌人熄灯后进行。

讲到这里,老人忽然抬起头来问年轻人:

你说世上的事是不是都有预兆?

年轻人把手里的烟头扔掉又点燃了一支:

我从来不相信预兆。

可有些事是由不得你不相信的。现在想起来我在那个晚上接近悲观的直觉已经触摸了整个事件的结局,只是没有达到明朗而已。将近半夜的时候,宅子里的灯光熄灭了,整个宅子静得像一座坟墓,灰白的月光洒在地上让人觉得冰冷异常。战斗就在这个时候打响了。我带着三班的战士首先撬开了那两扇大门。这是一套两进院的宅子,外院里空无一人,月亮清澈得如同白昼。我想也未想就端着枪冲向里院,一脚踢开了两扇虚掩的门。还没等我站稳脚步,一道冰凉的白光呼地一声顺着我的额头划了下来,我本能地向后一躲,那道白光一下冲到了地上。一股彻骨的寒冷迅速爬遍了我的全身,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这时我才发现一个牛高马大的家伙正手握一把军刀站在我的侧面,院子里布满了举枪的敌人。原来敌人早有防备。外面的战士冲进来,一场白刃战就这样打响了。那个牛高马大的家伙在我驻足的瞬间一回头乘势迈步冲向外院,月光下我看见那家伙长了一张布满络腮胡子的脸,忽然想到此人莫非就是长腿?我叫了一声王虎跟我来,就追了出去。那家伙跑出外院之后回身又是一刀,这一回我用枪往上一挡,继续向前疾冲。那家伙再次转身疾逃,一步迈出我两三步的距离。这时我确信此人就是长腿。于是我一生中时间最长的一次追逐就这样开始了。

等一等,戴眼镜的年轻人有些着急地问:

你到底是讲鼻子的故事还是追逐的故事或是一场战斗?

老人的目光穿过嘈杂的广场飘到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难道这些有区别吗?

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了莫名的神色。这时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坐到了钉鞋老人背后的另一只马扎凳上,将鞋脱了下来。戴眼镜的年轻人转过身,看见卖水果的胖子正懒洋洋躺在那里,秋天的阳光仿佛将他晒成了一堆烂泥,广场上人来人往,一个染黄头发穿牛仔服的青年在远处的人群中晃来晃去,卖水果的胖子一动未动。黄头发青年的身影渐渐浮出远处的人流,一点点向这边走来,戴眼镜的年轻人发现他的脸上布满古怪的微笑。卖水果的胖子像发现了什么似地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骂了一句,这个王八蛋。黄头发青年一点点走近,终于晃到了水果摊前,他望着胖子作了一个嬉笑的神情,弯腰在一只又一只水果上嗅来嗅去。卖水果的胖子喊了起来,他妈的你这条野狗,没处找食了又来老子这儿找晦气……

年轻人回过头来,看见老人拿起了中年人脱下的那只皮鞋继续往下讲——

那个晚上长腿跑出宅子以后,越过村边的大道向我们来时的山沟逃窜。我和他一直保持着30米左右的距离。远远地我看见那把军刀随着他的影子在月光下一闪一闪。战斗在宅子里进行,王虎还没有跟上来,我知道这是我和长腿在体力上的一次较量。追到山沟里的时候,长腿掏出腰里的手枪一连向我开了十几枪,都被我躲过了,我有心思也还他几枪,但又担心将他打死,找不到那本《第五通道》。

一个人做一件事,最可怕的是一开始就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令人恼火的是那个晚上刚跑出宅子我就有了疲劳的感觉,长腿向我开了十几枪之后,又和我拉大了十几米距离。望着长腿远处模糊的身影,我的全身忽然有了想睡一觉的欲望,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这个晚上如此难受。寒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那个冰冷的月亮仿佛化成了一只巨大的冰块贴到了我的背上,我吃力地跑着,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沉重。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冰冷坚硬的土地撞击我双脚的声音,咚,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清晰而有节奏地响着,我每跑一步,这声音就响一下,仿佛是我的另外一个影子。

起先,我听见这咚咚的声音仿佛是一根弦,时而绷紧,时而放松,有时仿佛拉到了极限快要断裂,却又马上弹了回去。我努力控制自己以恒定的速度奔跑,咚咚的声音在我的心里一下一下的撞击着,我的全身都在摇晃,接着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模糊了,娘送我参军时的情景一下子就涌上了脑海。我看见娘从送行的人群中跑出来,突然跪在了连长面前,布满白发的头颅在长满青草的土地上一连叩了十几下,咚咚的声音一直飘到了空旷的田野里,黄绿色的汁液沾满了她红肿的额头。娘的哭喊声拉得好长好长,把我的孩子留下吧,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他从来都没出过远门,睡觉做梦还喊我呐。连长那双粗大的手握住娘的双手拽了好几下也没有将她拽起来。连长说孩子参军是自愿的,是一种光荣,大娘你应该高兴才是。娘说,你骗人哩,他是去送死呀,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从队伍中跑出去,一下子把娘从连长身边拽开了,我说娘你就让我走吧,走出去我能吃上饱饭,我一定会回来的。我甩开娘的双手,一直向前走,直到脸上有了泪珠才回过头去,那时送行的人早已散去,只有娘一个人瘫倒在村外的大道上,满头白发在阳光下散成了一朵向日葵。想起这一幕,我就想:如果当初我要是听娘的话就不会有这么难熬的一个晚上了。月光下长腿依然不紧不慢地跑着,沮丧的情绪一下爬上了我的心头,我发现这场比赛仿佛刚刚开始,结束还遥遥无期,而我的全身再一次感到了疲劳。就在这时长腿在远处一猫腰,月光下一件黑乎乎的东西飞了过来,我本能地往地上一趴,那东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好久没有了声息。我走过去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团卷在一起的皮带。这下我和他又拉开一段距离,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个王八蛋,继续按原来的速度奔跑。

接着我听见自己奔跑的声音像是一个瞌睡的人在敲鼓,紧一阵慢一阵,起先是慢,慢到快要消失的时候仿佛突然惊醒一般地快,然后再一次地慢下去,再一次地惊醒。寒冷的感觉开始从我的身上消退,我的背上开始发热,胸部和喉咙紧张得快要裂开,我听见咚咚的声音被一点点放大,变成了战场上轰隆轰隆的炮声,那是我入伍后第一次参加战斗时的情景。战斗在一座城外进行,敌人的大炮声把整个阵地包围了,褚黄色的土地像浪涛一样被一次又一次地掀起来,然后四处散落下来,到处是飞扬的尘土、树木和石头,看不到一个人。大炮响过之后,整个阵地变成了一座坟墓,我从尘土里爬起来,看见黄昏的太阳把阵地染成了一片血色,许多人伏在战壕里一动不动,我呼喊着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应。这时连长叫喊着从一堆土里爬了起来,他手里握着半支被炸断的步枪,在一个又一个战友的身上拍了拍,死去的人像稻草一样摔倒了,活下来的只有十几个,连长把这支七零八落的队伍召集起来说,我们就是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打下去,那一天我们打退了敌人12次进攻。直到一阵扑喇喇的声音响起,我才发现自己再次陷入了回忆。我不知道这个夜晚我的神志为何如此恍惚,往事压也压不住地不时钻出来。这时长腿已跑出山沟钻进了一片杨树林。他奔跑的速度开始减慢了,月光下我看见那家伙的腰猫得更低了,有一瞬我甚至从风里听到了他沉重的喘息声。我抬起手擦了一了脖子里的汗珠,在一棵又一棵杨树中穿梭。

这一回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落在杨树林的草丛里,变得模模糊糊,像一架年久的风车在吃力地旋转。晕眩的感觉更加浓重了,我仿佛不是在地上奔跑而是在一堆棉花堆里挣扎,全身稍一用力就会散架,咚咚的声音仿佛要击穿全身。恍惚之间我看见父亲的背影在我的眼前晃动,他们身体变得像一张弓,火毒的太阳在他的头顶噼噼啪啪燃烧着,一条粗大的麻绳深深嵌在他的肩膀中,那辆装满玉米棒子的板车在他的身后吱吱呀呀叫喊着。用劲儿,娃儿,用劲儿,父亲在前面喊。我的两只手扶在板车上,一步一步向前推。我看见父亲的头颅几乎碰到了脚下的土地。板车醉汉一样在土坡上扭来扭去,终于走到了平原上。远处的庄稼地里一片橙黄桔绿,一些男人和女人在其中忙碌着。父亲把那辆板车放下,用衣襟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娃儿咱这活儿多苦,你要是还想念书,爹给先生叩头去。那一年我12岁,在村里的学堂里念了两年书,有一天我在老师的课桌上拉了一堆屎,老师说你别念书了,不念书你比现在还有出息。我走出学堂就像解放了一样高兴,回到家却挨了爹的一顿揍。第二天他就带着我下地干活儿,我知道他这是想把我唬回去,没想到我是铁了心不念书了。我说爹我就是爱干活儿,我再也不去念书了,于是我看见父亲那张布满汗水的脸拧成了一块铁,他站起来一抬手把板车掀翻了,那些玉米棒子像一只只金黄色的田鼠从车里跳到了地上,在太阳底下滚来滚去。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嚎啕大哭起来,我真是昧了八辈子良心哪,咱王家看来永远也不会出个读书人了,完了呀,完了呀。父亲粗大的手掌在自己头上一连抓了十几下,一些苍老的泪水从他的眼中嘀嘀嗒嗒滚到了秋天金黄色的土地上。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往事中,就是这种陷入使我暂时忘却了疲劳。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奔跑在树林里,那些嘀嘀嗒嗒的声音不是回响在我的记忆中,而是确确实实传入了我的耳中。我抬起手在额头上摸了一把,发现浑身都湿透了,汗水正从我的额头滚落下来,一点一点打在衣袖上。我望望远处,长腿跑得越来越慢了,我和他的距离正一点一点缩短。就在这时长腿再一次开始扔东西了。起先我看见那家伙一扬手,一件东西落在了我身边的草丛里,我迅速伏到了地上,却没有声息。我走过去,原来是一只靴子。有了两次的经历,我确信这家伙手中没有手榴弹,我想你小子跑得再远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接着又是一件东西飞了过来,我没有理会;然后一件哗哗作响的东西飞到了我的面前,我捡起来,发现那是一本书,清澈的月光下那本书的封面上用毛笔字写着书名《黑泥志》,我把这本书揣到怀里继续向前追赶,最后长腿扔过来的是那把军刀,那把刀在半空中发出一阵呼呼的声响,有气无力地栽到了草丛里。这时我离长腿只有十几米了,那家伙又一次掏出了手抢,我伏在地上听见啪啪地一连响了六下没有了声音,知道这家伙已打光了所有的子弹。我爬起来,看见长腿高大的身影像喝醉了一样在我前面十几米的地方扭来扭去,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举起那支步枪朝天扣动了扳机。枪一响长腿就像一堵破败的土墙一样栽倒了。我长长地吁了好几口气,眼泪像汗水一样涌了出来,我知道这场战斗终于结束了。

我走过去,看见一张被络腮胡子包围的马脸在月光下扭曲得变了形。长腿在地上瘫成了一摊烂泥,喘气的声音像一只疲劳的狗。我说,你这个王八蛋,你给我再跑。那家伙抬起头来说,遇上你这个逼命的,算我倒了霉。说完突然指着我的脸哇哇大叫起来。我说,你叫什么,你没见过老子的模样?可那家伙像看见一件可怕的事似地一直哇哇大叫,你的脸,你的脸。我这才发现汗水像水一样从我的脸上流到了手上。我把手指放到嘴里,一下就嗅到了浓厚的血腥味。我的手往脸上一摸,突然感到无比疼痛,原来我的脸上早已一塌糊涂。我的鼻子不见了。一下子我想起了冲进宅子一瞬的情景,原来长腿开始的那一刀就已削掉了我的鼻子。浓重的悲伤一下子爬满了我的全身,我一直盼望着自己能熬过这个夜晚,却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我举起枪把长腿的两条胳膊砸断了……

这时,一阵吵闹的声音从水果摊上传到了年轻人的耳中。年轻人转过身去,看见黄头发青年像一头觅食的猪将头扎在那一堆水果中,那些苹果和桔子被他咬了一口之后,一个接一个地被扔到了地上。卖水果的胖子站在水果摊后面一副躲避的样子。呸,黄头发青年将嚼得稀烂的苹果吐了胖子一脸。阳光下胖子的脸变成了一只沮丧的蛋糕。黄头发青年说,胖子你不是骂我王八蛋,要打我,来呀,我怕你怕得要命呀。说完做了一个古怪的笑脸,麻秆似的指头在自己胸脯上指了一下。胖子的声音开始呜咽起来,像一头哼哼唧唧的猪,算我没说,算我没说,我这是小本生意,你放过我吧。

戴眼镜的年轻人回过头来,看见老人的脸上一副轻蔑的表情。

后来呢?

我追上长腿不久,王虎也赶来了,那一场战斗我们将敌人全部活捉了,部队给我记了功,但我再也不想打仗了,就留在黑泥的一个鞋厂里……六二年的时候……我……我回到这个城市……开始了我的钉鞋生活……那时我的父母早已去世了……

老人的语气越来越急促,一只苹果从旁边的水果摊上飞到了老人的身边,接着又是一个,最后哗啦一声,那个水果摊被黄头发青年掀倒了。

那本《第五通道》呢?

没有什么《第五通道》……部队获得的消息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长腿身上带的《黑泥志》是当地流传数量最多的一种地方志。老人的话语越来越急促,最后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像刀子一样刻入了年轻人的记忆中:

一群苹果滚到了老人的脚下,老人抬起头来。

黄头发青年说,看什么,老不死的,没见过老子?

老人说,见过,我每天都能看到你。

黄头发青年咦了一声,晃到老人面前,将一个苹果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呸的一声喷到了老人脸上。

老人抬起手来,将脸上的苹果抹到了袖子上:

你快收手吧,孩子。

黄头发青年说,你算什么。说完又是呸的一声,老人的脸上再次沾满了苹果汁液。老人箭一般从凳子上站起来,说了一句,看来我这把老骨头得再活动一次了。

说完老人将那件灰色大褂脱下来,扬起手闪电一样在黄头发青年脸上挥了一下。

戴眼镜的年轻人听见像是点燃了一只鞭炮,黄头发青年的脸上出现了一只手印。

黄头发的青年忽然有些发怵,他摸了一下脸呆住了。

老人目光如炬,两只拳头紧握着,肩膀上的肌肉在阳光下发出紫色的光芒,一动不动的姿态仿佛一只准备出击的老鹰。

黄头发青年盯着老人的脸看了半天,忽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声,然后扭转身像一只逃窜的老鼠一点点消失在远处的人海中。

围观的人群开始散去,卖水果的胖子趴在地上,一只一只往回捡水果。

戴眼镜的年轻人站起身来,把那件灰色大褂递给老人,走进广场的人流中。

广场上一片人潮人海,秋日色彩浓重的阳光弥漫了整个世界。

雕像以鸟的姿态凝固在广场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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