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解释
2003-04-29清源
清 源
1、她和他有着10年的婚姻史了。在一次次太阳东升西落的运转中,他们时而温馨着,时而对抗着,日子过得平庸而热闹。
无声无息间,炎炎暑夏渐渐走远了,只留给人们一个模糊的背影。他说:“该把秋天的衣服找出来了,早晨出去时,只穿衬衣太凉了。”说完,他上班走了。她在他身后关上门,简单收拾一下桌子,想起他刚刚说的话,就决定不去上班了,在家整理衣服。
在国家行政单位上班就是有这点好处:虽然挣钱不多,但身体却是清闲的。她不是很在乎钱,她觉得像现在这样两口子有固定的工资收入就可以了。但她很在乎自在,没有人成天用一双眼睛盯着你,你可以有较多的自主时间和空间,这就是幸福。她有个同学,前几年辞职到了深圳,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在深圳买了房、买了车,她对这个同学有的只是佩服,却不羡慕:她觉得自己既没有同学的那种扑打世界的能耐,也不喜欢过那种忙碌的生活。所以当另一个同学带着失落感和她谈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就安慰说:他们是把自己的一生放在追随路上的候鸟,咱们是守着屋檐过日子的麻雀。不同的种类,当然会有不同的生活。
虽然把自己比作麻雀听起来是那么英雄气短,她也没什么不好的感觉。她也知道这是一个崇尚竞争的时代,但她总是固执地相信,幸福不是竞争可以得来的,绷得太紧的心弦不善于感觉幸福。总之,她不喜欢过多变的生活。
在这样一个初秋的早晨,当她把夏天的带着阳光的气味的衣服折叠起来的时候,她的心也是安闲着的。后来,她回忆自己当时的这种感觉,似乎没有一点这种安闲将被破坏的预感,似乎这种安闲是天长地久的。
2、夏天的衣服存放好了,她倒了杯水,坐下来歇了一会儿。
然后,她踩着椅子从衣柜的顶层往出倒腾秋天和冬天将要穿的衣服,顺便把一些淘汰掉的旧衣服归整在一块。她拿起一件灰色的笳克,这是他们刚结婚那年她亲手为他挑的,因为样式过时了,已经好几年不穿了,虽然每年都给灾区捐衣服,也许因为当初曾经很喜欢这件衣服,所以一直不曾把它捐出去。她想把它重新折叠好也放在淘汰的那一摞上去。当她的手抚过衣服的时候,在口袋那个部位,她感觉到一个硬物的存在。伸手一掏,却是一个装着钱的信封。她在心里楞了一下。
钱是有零有整的,总共8650元。
这笔钱在她眼里不算多,也不算少。在这个从某种程度上以金钱衡量人生的社会,几千块人民币实在是很平常的数字;但相对于她每月只有不到一千的月薪来说,这差不多相当于她一年的收入。
就在这笔不算多也不算少的钱面前,她感到自己的思维变得很迟钝:她不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坐在椅子上呆了一会儿。望着窗外亮亮的阳光,她无思无绪地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她把信封又原样装进了衣服口袋。她总算把所有的衣服按她的标准归了类,都收拾好了。然后,她感觉到有点累,就拖了块毛毯躺到了床上。
她进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状态。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有人开了客厅的门进来了。她想:他还不到下班的时间呀,是谁呢?莫非是他?她心里有点急,想要起来去看看,眼皮却异常沉重,怎么也无法睁开。她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来。挣扎一番,听得客厅的脚步声似乎朝卫生间走去,她被自己的眼睛和嘴巴困扰着不能有任何作为,于是她干脆放弃了。她想:随它去吧,该怎么就怎么吧。于是她就又沉沉睡去,却总是在睡中担心着什么,她被梦魇住了。
3、在他的开门声中,她醒来了。像脑子里接通了一根电路,在醒来的一刹那,她就想到了那8000来块钱。
像往常一样,他一进门就高声叫喊着她的名字,她却没有回答。没有得到回答的他就走进卧室满脸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问道:怎么了?
她一向喜欢看他的笑,就因为他的笑透着一脸天真。她也一向喜欢听他的说话,他说话的时候也总是显得兴致勃勃。他是她在走向大龄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的。从他的天真和兴致勃勃里,她推断他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看着他的笑脸,她淡淡地说:“没怎么样,收拾了一阵衣服,没去上班,就躺一会儿。”她起床了,她知道再过一会儿,女儿也就放学回家了,她得起来做饭。
……
洗菜的时候,她的脑子里一直在翻腾:他的那笔钱是怎么回事?
他藏私房钱干什么?
自己平常限制过他花钱吗?
自己限制过他的人情往来吗?
她想来想去,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的钱看样子像是断断续续积攒的,因为那是一个有零有整的数目字;自己从来没限制过他花钱,家里的钱就在那儿放着,谁需要谁拿;自己也没有限制过他的人情往来,亲戚朋友婚丧嫁娶,过年过节孝敬老人,他说需要多少就拿多少,虽说有时发点儿牢骚,但她从来不是认真的,而他对她的牢骚也总是一笑而过。那么,他藏私房钱干什么?这个问题她就有点想不通了。
想到后来,她的思想已经不在钱上了。她由吃惊而气愤,到后来,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愚弄、被欺骗的感觉。她想:自己一直对他那么信任,他却对自己这么藏藏掖掖,这说明什么?这只能说明他把自己当外人看待,在他心目中,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一点地位。
她被这些感觉挤压得浑身发软,和面的手仿佛没一点力气。
她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以致她不想把这事抬出来和他计较个是非曲直。
她隐忍了。在这10年来,她第一次对一件事隐忍不发,这不是她一贯的做法。
日子仍然一天天继续,他没有发现她丝毫的异常。
4、她却知道日子不一样了,在她的心里。
她下班回家的时间不一样了:过去,单位没什么事,工作做完了,她就回家。她不喜欢和同事们扎堆闲聊,因为她总是在那种闲聊里发现一些口是心非,发现一些别有用心,还发现一些借助玩笑而发泄而寻求刺激的欲望……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这些东西,所以她不喜欢。她也不想在单位干坐着,以为与其那样,还不如回家——家才是属于自己的。
现在,她有意无意地把回家时间推到正式下班时间。她想:在哪里还不是一样?同事之间固然都是些逢场作戏的语言,可在家里又能得到什么不同的东西呢?人生不过如梦游,游走在道路与房屋等处。
她发脾气的时候也少多了:过去,他的一句不合心意的话,足以令她唠叨,甚而至于叫喊起来。如果他继续不合心意下去,她就要和他纠缠个没完。她心里也知道自己在小题大作,但她就是忍不住。也许有这样一个意识在支撑着她:这是我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家里,应该是自由的。
现在,她发现自己在类似于过去那种让自己不合心意的语言面前能够微笑了。她没有了发脾气的力气与愿望。她安慰自己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谁又有什么理由来取悦你呢?
……
一开始的时候,对于自己的这种变化,她其实还存着一个小心眼:她希望他会很快发现自己的这种变化,并且能够通过自省,找到这种变化的原因。然后他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再然后,自己的心情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恢复到原先的状态。
但是,他却一直没有什么表示。
5、秋天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泛着金黄的光泽,那颜色令人内心温暖而安宁。往往,在情绪消沉的时候,她就能在一种软弱中感觉到另外一种别样的舒适。也许,人在情绪消沉的情况下,不再思谋什么功名利禄,而是一味放纵自己的懒散的缘故。
此时,她正是这样在懒散中体味着那种舒适。
因为他一直对她的微妙的变化毫无感觉,进而毫无表示,她心里生出了悠悠的怨气。但她并不准备像以往对他不满时那样去和他论个高低。这一次,他在无知无觉中,以无声的语言给予了她一种尖锐的伤害:这不是来用辩论来解决的,除非他能主动而真诚地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她想。
但是,他到底要用这些钱来干什么呢?她不由一次次地揣度。她留心观察过了,他的言行没有任何异常,他的身体上也没有任何自己不熟悉的气味,他很规律地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他并没有时不时找一些理由迟回家或不回家……依据这些,她判定他并没有外遇,也没有到娱乐场所鬼混的迹象。
她在心里吸口气,拿起一本书来看。几米的绘画本《向左走,向右走》,刹时和她此时的心情以及此时的天气氛围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了:淡淡的忧伤,淡淡的无奈。“他们相距咫尺,却又如此遥远”,这不就是此时他和她的写照吗?
翻到书的最后一页,她看到书中的她和他都提着旅行包出发了。她决定离开这个寒荒的地方,他决定找一个撒满阳光的地方去旅行;她向着自己习惯的左方走了,他向着自己习惯的右方走了。
离开这个寒荒的地方吗?
6、离开这个寒荒的地方吗?她问自己。可以说,她这样问自己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了这种模糊的愿望了。这似乎无法解释:她是那么厌烦动荡。而且,她从来都是相当理性,她和他在过去的日子里曾经有过吵得很凶的时候,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离开。生活是一团麻,总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无非是一些小疙瘩,解不开就由它去吧,她这样对自己说。
这些天,她总是一次次地回忆过去生活中,他曾经的粗暴、曾经的大男子气以及他曾经的不善解人意。她在回忆中品味着。过去她把这一切理解为男人的特点,理解为男人的笨,气过之后也只有自我安慰一番了事。如今,经她细细品味之后,这一切难道不是他对自己的存在的无视吗?
也许他的那些钱并不是准备用来干什么自己所不能容忍的事,对此她完全相信,而且她在他对自己的无视之后,依然可以肯定,他并没不什么不可行告人的秘密,究竟她还是了解他的,他大体上是一个心地坦荡的好人。
可是,在自己的家里,竟然存在着自己毫不知情的事情,自己还何必要留在这里?自己作为妻子的地位在哪里?自己作为主妇的意义如何体现?难道就体现在洗衣、做饭、哄孩子这些事情上吗?
为着感情可以做的事情,一旦变成漠视之下而做的时候,就成了让人不能容忍的处罚。
我为什么要接受这无缘无故的处罚?
7、“黄昏的窗口,有谁会为我读一首诗?”她又在读几米的书,这次读的是《地下铁》。此刻的这一页,画面上是满幅的书架,暗黄的色调透着厚重,一左一右两个窗口,一边卧着一只猫,另一边坐着迷茫而困惑着的人。他们过去的日子虽然没有多少诗的参与,但他们经常就着同一盏灯,头抵头看书,看到心动处就把对方叫过来同看;他们有时也不看书,只是相倚着说说话,漫不经心的……虽然不是诗一样的生活吧,其实也有诗的意境在,她想。可是……
那么,真的要离开这寒荒之地吗?她问自己。昨天,她装作无意的样子和他说:“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又是今天的重复,这样的生活太沉闷了。真想换个地方、换个环境。”
“那也并不难呀,现在的人们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一个单位呆到老,一棵树上吊到死。你可以到网上查查,有什么感兴趣的岗位,不妨寄自己的简历过去。”他说得没心没肺,让她感觉他好像早就巴不得自己离开似的。
“我走了,你和孩子怎么办呢?”
“我有机会也可以走,孩子到时候自会有办法。”
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她想。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一步看一步,又怎么留恋起过去的所谓“诗的意境”的生活来了?她甩甩头,似乎要赶走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法。
她最近以来经常想到的是:一个女人真的不可以倚靠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即使那个人是自己的丈夫。有时候你即使并没有倚靠谁,但如果你太淡泊于世事,你的那个他就可能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你是在倚靠着他了,他就会轻看你,会于无心中忽视你的存在。该离开的时候就应该离开,不管你是否讨厌动荡的生活。人活着,毕竟尊严更重要一些。
她的手伸向电话机,她准备和两年前去深圳的同学打听一下那边的情况。
8、他,其实是个循规蹈距的人,又是个有点固执的人。他习惯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不喜欢社交活动。
可实际上,上班又有多少活干呢?一张报纸一杯茶,或者一伙人聊天打发时间而已。这天,一上班大家就凑到了一起,正好他的办公桌上有一张报,女同事掀开一看,找着话题了:报纸是一个整版的话题讨论,讨论的题目是“男人需要私房钱吗?”女同事就现场展开了调查研究,问大家对此有何看法?涉及到钱,又涉及到夫妻关系,注定这个话题会火热起来。
他觉得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好说的,各人情况不同,应视情形而定。但是其他人却争相发表自己的高见。大家的表达虽各有不同,但因为除了引起话题的女同事之外,在场的都是男性,所以观点趋于一致:男人应该有私房钱。理由是女人太抠;女人太小心眼;女人太不讲理;女人太偏心等等。而男人,乃堂堂须眉,不应受制于女人,但为了息事宁人,也不必和老婆为了花钱的事而经常争论长短。女人嘛,就是吃哄,就是吃骗,对她们适当地采取点儿愚民政策也是必要的。
女同事听到这一系列的高论表现出吃惊与半真半假的气愤:“那么,女人更需要有私房钱了,困为这个时代的男人比女人更小心眼、更抠门、更不讲理,而且女人是弱者,她必须给自己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
女性的思维也许总是有点脱离实际。女同事最后似乎做总结似地说:“夫妻处到各人有各人的私房钱的地步,这夫妻真也没什么意思了。在这世上,你还能对谁付出半份真诚?”有点凄凉的意味。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他不可能不想到自己装在信封里放在旧衣服里的那些钱。那也是一份儿私房钱,不过不是男人的,而是女人的。他以前的一个女同学,他曾经对她有过微妙的关切,只是不曾说出口。她也在微妙中回应过他的关切,也不曾说出口。经历过升学、求职之后,他们又生活在了同一座城市,偶尔见面,他们就依然用过去习惯了的那种微妙的关切对话,似乎心里总有一块温柔地带是为对方留着的。那天,她特意找到他,让他为自己保管这些钱。他有些犹豫:这合适吗?她说:“我那口子爱赌,所以我留了这些钱,但恐怕他发现,你替我保管,我需要时找你要。”他就接过了钱,并因着他那微妙的关切而没有多问什么,他要避免她的尴尬。
他把钱放起来,自认为非常妥善。他的脑海里根本没闪过要把这事告诉老婆的念头。
9、近来,老婆似乎变得温顺了,不再经常唠唠叨叨,不再和自己争电视频道,不再借着孩子的事找自己的茬儿……他吃了早饭上班的时候,心里甜滋滋的。
他很满足,安稳的家庭,懂事的孩子,不必为衣食多虑,不必为父母担忧。虽说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富豪,让人有时心浮气躁,但他不是那种不懂得调节自己情绪的人。他有自己的轻易不与人说的雄心壮志,虽然上天一直没有把机遇送到他面前,但他总觉得自己不会就这么平庸地度过一生的。他又不是盲目的,他也考虑过,世界上的事往往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也许自己就真的这么平庸地走到了日薄西山的暮年,那又怎么样呢?眼前这“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未尝就不是幸福。
所以他努力而又平和地生活着。每每一回到家里,他就用充满喜气的声音首先报告着他的存在。在他心里,是真心真意把家当做自己人生的港湾,是休养身心的最理想场所。而且,近来妻子更加善解人意:他把妻子的平和理解为善解人意。于是,他孩子气的笑就更多地挂在脸上了。
同时,他觉得妻子应该说也是幸福的:自己这样的老公算是不错了,顾家、有责任心、无不良嗜好。他拿妻子和那个女同学相比,觉得妻子没有理由不幸福。他虽然见到女同学的时候害怕触及一些敏感的东西而不去过问她的家庭状况,但他从她的持重的表情中,感觉到生活留在她身上的烙印。而且,我的老婆总不会因为我赌博什么的去藏私房钱。想到这些的时候,他没法不为女同学感到不平与遗憾:她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啊。
10、晚上,孩子睡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他,把妻子搂进怀里。妻子随他搂着,眼睛依旧看着屏幕。“老婆,怎么变乖了?”
“惹不起你啊。”淡淡的回答。
“我怎么了?平时总是你厉害,什么时候不是你占上风,怎么平白无故的就说惹不起我了?”他追问,妻子却不回答,他就去挠妻子的痒痒。
妻子懒懒地躲开身子说:“你神经病啊,不和你吵也不行吗?”
他就有了不快: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不过随便拉拉话,怎么就扯到吵架上来了?谁也没有要吵架呀。他把妻子从怀里推开,坐直了身体。
妻子却似乎没感觉到他的不快,依然不动声色地看她的电视。他就生出了一种想吵架的冲动。但是妻子那么平静,让他没有理由吵。闷闷地坐了一阵,他放平了声音说:“老婆,给我倒杯水。”他是有点渴,但他其实是有点别有用心。他知道,平常,妻子对这种事的反应首先是抗议,进而还有可能拒绝。妻子一向都在有意识地争取着她作为女性的平等,以证明她并不是这个家里的佣人,虽然这种争取往往让他觉得有点好笑。实际上,她虽然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费劲地争取着,但家里的大部分家务她还不是任劳任怨地做着吗!
然而,妻子却没有象他预期的那样抗议进而拒绝。她默默地起身去给他倒来了一杯水,他端起杯子来喝水的时候就感到有些无趣。
往日,当妻子和他争吵的时候,他觉得妻子不可理喻。今天,他却在妻子的平和中,感到沉闷。喝完水,他去睡觉了。
11、他去睡了,并不说明他对妻子的情绪没感觉。他在许多事情上都相当细心,这一点妻子平常也有所领教。但他想:女人的情绪总是那么捉摸不定,不必理她,她自然会好起来的。他这样想了,表现在行动上就是无动于衷,这就又让妻子觉得他在对待自己的时候,常常是粗心的。
有感觉而不当回事,在他,是认为没有必要小题大做。他没有想过也不认为这是对妻子的无视。
接下来的日子还是一天接一天的平静。他感到一点儿别别扭扭。而他面对妻子的好脾气似乎又无法挑剔什么,同时他也对改变这种状况显得无从下手。争论点儿什么吧,或者心平气和地谈论点什么也成,就是不要这么不咸不淡的,不要这么懒洋洋的,他想。
看来,妻子也不喜欢过这种生活。中午,妻子跟他说:这样的日子真没意思,不如换个环境。他立即应和着给妻子出主意。他忽视了妻子说的没意思和他心里感觉的没意思不是一码事。再则,电视新闻里经常报道这里或者那里公开招聘职员的消息,他心里一直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念头,现在妻子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和他可以说是不谋而合。虽然,这想法和妻子一贯的生活主张不那么一致。
只是,他觉得妻子对他的主意并不热心。也许她另有主张?也许她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妻子并不是一个善于行动的人,他等待着妻子的下文,妻子却没有再说什么。
12、中午,妻子下班回来时带着一本书。“什么书?”他问。
“《向左走,向右走》。”妻答。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两个相爱的人,却总是一个人向左走,一个人向右走,总是无缘相聚。”
他拿起书来翻翻,却是满页满页的图画,每一页的图画上有非常简短的一句话。用了几分钟时间,他就翻完了这本书。“一本书就这么点儿内容?”他说。
妻子却并不接他的话。他其实也不是不懂,他常翻看报纸,记得一段时间,报纸上曾经说什么读图时代来着,只是他不以为然。他觉得报纸总是有点儿故弄玄虚:不过就些漫画书而已,但人们看得最多的还是传统意义上的书,哪里就至于成为什么读图时代呢?早在20年前,他成天就看一些连环画,可也没谁就把它命名为什么读图时代,现在的孩子们也许确实看漫画要多一些,也不必就说什么读图时代。
妻子拿回家的这本书,使他第一次把自己的阅读和读图联系起来。感觉还不错,也有些新鲜,他就想和妻子讨论点儿什么。见妻子不回答,他又说:“那两个相爱的人也真是无缘,人有时候真是活得挺糊涂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曾面对过什么又错过了什么,冥冥之中的神灵大约是真的存在的。好在咱们俩总算没有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看来咱俩的缘分还真不浅。”
“咱们俩也未尝不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我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向那儿走。”妻说。
他听出了妻子话外有音:她似乎有所指,但指的是什么?是对自己有什么怀疑?还是她自己有什么别调重弹的意思?
他仔细回味自己近来的一言一行,觉得并没有什么地方差错,尤其是对待感情之类的问题上,他自认为一向把持得不错。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想到责任想到后果。所以有时候,他甚至挺佩服自己,如今这个社会,象自己这样守身的男人还真不多。由此,他也觉得自己确实是个并不一般的人。
那么,是她有什么情况?他暗想。但也没有一点儿迹象的样子。想了半天,除了妻子最近下班回家有点迟,他没想到任何不对头的内容。
13、接下来,有几次接近下班的时间,他就给妻子打电话,若无其事的样子无非是催妻子早点回家或告诉妻子回家时捎带买点什么。有时接电话的是妻子办公室的同事,有时是妻子自己,通过一根电话线,他感觉到妻子办公室的氛围正常。有时候,电话没有人接,他就打到妻子的手机上,妻子就会回答说她已经在回家的路上,过一会儿,果然就响起了妻子开门的声音。
妻子虽然回家迟一些,也只是相对迟一些,时间总把握在法定上下班时间稍迟一点儿。
他打消了自己的怀疑,就问妻子:“怎么回家好迟?”
妻子否定他的说法说:“下了班,我总有个在路上的过程呀,怎么就算迟?”也是,他就无话可说了。
这天,妻子告诉他,自己在同学的帮助下,已经向深圳一家公司投递了简历,公司要求去面试。他听了,有些吃惊。虽然妻子曾说过这个意图,自己也表示过支持,但在无声无息中,妻子已经把事情办到这种程度,这令他生出不悦来。“真的要去吗?”他问。“只是去试试,去成去不成还不一定。你不要不高兴,你不是也不满意目前的状况吗,或许用不了多久,你也会找到更合适的位置给自己。或者我先一步,或者你先一步,这种事总不可能两个人一起来。”妻子说。
事情的进展,令他不得不正视妻子一段时间来的情绪变化。他相信这种变化一定是事出有因的,但他苦苦思索,想不出这个因到底是什么。试探地问妻子,妻子却在若无其事中丝毫不表示什么实质内容。问妻子为什么有一点儿忧郁?她根本就否认,也就更不回答原因在哪里了。
渐渐地,他就有些气愤不过:我又没有什么对不起你,干吗这样对我?
渐渐地,他就对妻子开始采取一种以牙还牙的策略了:你不是对我懒洋洋的吗,好,我也没兴趣和你多费劲儿,不冷不热这套我也会。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他们都似乎很忙,各忙各的。回到家里,无非说些吃什么饭、买什么生活用品之类的话,顶多再加上孩子的学习、生活什么的。
隔膜的氛围圆满形成了。
14、可气!她心里实在有说不出的气愤。那天,告诉他要去深圳,确有其事,但也是给他一个暗示,希望他对自己的行为做出忏悔。而他竟然一脸无辜的样子,甚至于还对自己有所不满似的。这难道反而成了我的错不成?结婚这么多年,我问心无愧。藏私房钱算不上是一种背叛吗?也许别人是这么看的,那是因为别人的家里在藏私房钱的氛围。而我没有在钱上给过他一点儿压力,他却竟然藏私房钱,这难道不是太过分了吗?
她实在太憋气了,就和自己的好朋友说起了这件事。朋友说:“你得明确提出来,也好问个明白。要不,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那里,又怎么给你解释怎么向你道歉?”
她却不以为然。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错在那里?自己做过的事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再说了,如果他真的在乎我,他就会看到我的不快,他就会去想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那样怎么会想不起来呢?而他现在却硬是装出一副无辜的嘴脸,反而好像我欠了他什么一样,摆出那么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来让我看。难道反而要我去给他赔礼道歉不成?
朋友说:“这真的是一件小事而已,你赌着这口气,把事情看得比天大,这会危及你们的婚姻的,弄不好会葬送了你们的家庭,你要想想清楚。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应该现实一些才是。”
“难道我是个不现实的人吗?你知道我,我一向都很现实,从不去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可是,当我发现了那些钱的时候,我就象虚脱了似的,我没有了一点力气。我死心塌地把身子扑在这个家上,我就得到这样的报答吗?如果我仍然一如既往地那样为家庭无私奉献,我心里的不甘会让我爆炸;而我如果不再无私奉献,那个习惯了我的奉献的人和家就不会有安宁,最终的结果还是爆炸。”“虽然你的行为看起来一贯现实,其实你骨子里一直有理想主义的成份,它被你的一贯的现实压抑着,现在似乎要往出冒头了。但你既然很在乎他,你就还是应该告诉他你的不满。两口子之间,怎么可能把这种影响夫妻关系的事隐忍不说呢?”
她却说自己已经不想再要他的解释,一星期之后她就要去深圳面试去了。
15、妻子面试过之后,说是要试用三个月,就请了假留在了深圳。他把自己的父母叫来同住,帮助自己照应家和孩子。
这时已经快到春节了,他想让妻子春节后再去,但妻子害怕失去这次机会就去了。
妻子一向不是爱打拼的人,所以妻子的走让他非常牵挂:她能行吗?在那个每个人都非常忙碌非常自我的地方,妻子能习惯吗?她会不会感到孤独?她走了,他就忘记了他们之间曾经的怄气,心里只留下对她的不放心。妻子有几次打电话回来,问候他和孩子,也表示自己在那里挺好的,但语气上并没有多少快乐,只有平静。这就让他后悔不已:为什么当初不阻止她呢?要出去打天下也应该是自己先出去,然后再把她接出去。他现在仿佛成了儿女远行在外的父母,每天在天气预报的时候留心深圳的冷暖变化。
这天,女同学来单位找他,说是丈夫终于表示悔改,要在春节将至的日子里,摆一个小摊,卖糖果和鞭炮什么的,所以她来取回她的那些钱。女同学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他也为女同学高兴。他告诉女同学钱在家里,让她下午再来找他。
中午,他到衣柜里找那件旧衣服,却没在原来的地方找到它。他一下子有点急:该不是妻子把它捐出去了吧。他赶忙上上下下地翻起来。当他在另外一个衣柜里找到这件衣服的时候,他才松了口气,钱还好好的在。他知道是妻子收拾东西时,重新放了地方。
吃过午饭,他一如既往地要躺一会儿。躺在床上,脑子里刺拉一下,像亮开了一条缝:妻子是多会儿收拾衣柜的?他隐约记起了秋风刚刚让人感到凉意的那个早晨。那么妻子又是多会儿开始有点心事的样子的?他对这个问题却记不起来了,但一定是在那以后。
他是个心细的人。其实,这时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记起自己在看了妻子带回来的那本《向左走,向右走》之后的感慨:人活着,常常不知道自己曾经面对过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曾经失去了什么。那时候,这个感慨曾经让自己有点伤感。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和妻子之间也曾经面对过一些什么,并且曾经失去过一些什么,而自己却浑然不觉。
人生很无奈,人力能够改变什么呢?
但是,人生已经很无奈,又怎么可以让它更加无奈呢?
再过8天,就是春节了。这天,她收到他的信。
老婆:
给你讲一个听来的故事。一对有着10年婚龄的夫妻,在5年前丈夫发生外遇的时候起,他们之间就变得相敬如“冰”了。他们都很苦恼,于是去找咨询师。咨询师听了他们的叙述,让他们回去,一星期之后各自带着两件东西再来。这两件东西一件要代表外遇发生时自己的心情,另一件代表此时的心情。当一星期过去之后,妻子带来的是一张撕开的夫妻合影和一把刀,撕开的照片合影代表当时的愤怒心情,刀表示此刻的痛苦之剧;丈夫带来的是一张父亲的照片和一个养老鼠用的转轮式笼子。他说,从他还小的时候开始,他的父亲一直外遇不断,所以他以为外遇是男人正常的生活内容。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如转轮笼中的老鼠一样,一直奔波不息却总是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为此他感到很疲惫。妻子听了丈夫的话,知道他在伤害自己之后,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种潇洒,而是同样心神疲惫,不由得笑了。这一笑,他们泯掉了5年来的怨气,找回了本来一直属于自己的幸福。
老婆,你也许以为我在旧衣服口袋里面藏了一个外遇的故事?你真聪明,你猜得不错。不过,聪明的老婆,让我告诉你,我可没有一个外遇不断的父亲,而且我也不是一只转轮笼子里的老鼠。我的那个“外遇”说了,要我准备好钱,她将在春节时和我去旅游过节。关于咨询师,正好她也说了,需要的时候去找一个,咨询一下,一个家庭里是不是一定会有私房钱的存在?如果一定要有,那么,到底是女人该有私房钱还是男人该有私房钱?
对了,忘了问你,春节你回来吗?如果不回来,我就在这儿预祝你节日快乐了。可是,如果你要回来,那可怎么办呢?让我想想。唉,算了,我只好不去旅游了,留下来给你包饺子吧,毕竟你是合法的妻子。话又说回来,如果你不稀罕这个合法的身份,你就把它让出来怎么样?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回来一下吧。咱们去找找咨询师?即使你连找咨询师的愿望也没有了,你也还是回来一下吧,虽然我说自己不是笼子里的老鼠,那也得你把我放出来我才能不是,你总不至于忍心让我在那个劳什子的转轮式鼠笼里一直做徒劳无益的奔跑吧。
读完他的信,她说:“坏蛋,等着,我回去好好和你算账。”她就开始收拾行装。
收拾行装的时候,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怎么事情似乎一下子变得非常简单起来?自己曾经等待着他的解释与道歉,但他解释了吗?道歉了吗?自己曾经为他的没有解释与道歉而心灰意冷,然而此时却似乎所有的怨气都烟消云散了。
说实在的,这段时间的经历已经使她有所改变。在深圳,她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生活。这是她从前最不能接受的生活方式。她现在依然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但她亲眼目睹了那些奋斗者匆忙的身影,她被他们的辛勤所感动,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太对不起自然所赐予的一切:生命以及维持生命的衣食。大街上匆匆忙忙的人群中,比自己老的、比自己弱的都在忙碌,同样比自己强的、比自己年轻的,也都在忙碌。自己怎么能问心无愧地过着那种无所事事的日子?
所以说,已经走出家门的她觉得自己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日子了。
但,她始终记着自己是怎样走出来了,也就始终不能释怀地惦记着他在自己走后是怎样一种状态,有怎样的想法?这件事情哪一天不彻底解决,她的不踏实就得延续到哪一天。
他的来信虽然没有解释与道歉,可他提到那件事了。这才是让她如释重负的关键所在。
提到了那件事,也就是说他终于要面对引起他们之间隔膜的根源了。无论他将怎样说,她可以不必一个人在心里别别扭扭了。所以她要回去。
本来么,面对才是使事情变得简单的最好方法,可是他为什么迟迟不肯面对呢?她在心里还是有些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