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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面的世界

2003-04-29杨秀春

黄河 2003年5期

杨秀春

梦菲做梦都没想到,在她灿烂温馨的有如三月春光明媚的心境里,会突然爆响一声晴空霹雳。

而在此之前,谁不羡慕梦菲一切滋润得恰到好处的生活,而梦菲又何尝不是乐在其中呢?

一切发生在确实明媚的三月天。那天梦菲单位自来水公司宣布全体职工开会,而后又宣布了职工们私下嚷嚷盼望了多年、在本市千金难买的黄金地段建集资房的决定。宣布当日预交一万元,否则视为自动放弃。会才开大家就被炸了个措手不及,兴奋的、抱怨的、愁眉苦脸的、六神无主的,各种复杂的表情与生动的脸谱粉墨登场,然而大家谁也顾不得看上对方一眼,纷乱的人群使外人一看这里简直快成了疯人院。

梦菲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泉眼在嘟嘟地往外冒着快乐的气泡。集资房的地段离重点中学市一中近在咫尺,儿子洁洁快上高中了,迁往新居省操多少心!在大家乱成一团的时候,梦菲甚至懒得动摩托而跑到大门口招了一辆出租车。“仙霞路8号!”司机踩下油门,车子汇入街上永远流淌不尽的车流之中。胡子拉茬的司机看着神采飞扬的梦菲好像刚捡到狗头金似的高兴,顺手拧开录音机,一位低沉舒缓而又深情如注磁石般的男中音注入梦菲的耳鼓和快乐的心房:“春风它吻上了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虽然说春天无限好,只怕那春光老去在眼前……”梦菲的日子才不会老去呢,尽管无情的岁月在一张本来很平凡的女人脸上已刻下一些青春不再的残酷印记,但生活里事事顺心的充实与欢愉完全填平了这种遗憾。而像梦菲这般人到中年的女人,有多少人正在活得焦头烂额烦躁不安呢?这不,单位里的大多数人为区区一万元恨不能钻了地缝,而我们的梦菲只消来回半个小时,就可以把伟宏昨天晚上漫不经心搁在抽屉里的2万元中的一半带上理直气壮不落人后的表情“啪”一声撂在财务的办公桌上,然后以近似于吩咐的口吻说:“最大的地下室归我了!”

想到半小时以后第一个交钱的场景,梦菲的心境不由得灿烂。单位里几位天姿国色的小姐为买一件时尚的衣服赶一下时髦的潮流闹得经济几个月都缓不过劲来,梦菲无论干多大的事仿佛从来不为一个“钱”字而犯愁。小青年们私下嫉妒她可出于经常向她借钱的无奈不得不对她礼敬有加。钱的伟大使梦菲空前地伟大,梦菲就带着这种与天气完全吻合一致的美好心情蹬蹬地上了楼,然后“哗啦、哗啦”几声打开自家的房门。就在这一瞬间,世界颠倒了一下:小说里电视里,被别人津津乐道的绯闻里出现的镜头逼真地摆在了梦菲的面前:她的丈夫郭伟宏正搂着小雨交错成一团,俩个人一丝不挂上演春宫图,真正是春光无限!

梦菲全身过了电似的被击中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是白日做梦还是一时灵魂出窍游离到了真实的生活之外。本来大开着的卧房门被慌乱不堪的伟宏“啪”一声关上了,梦菲被震颤了一下,只不过一秒钟,她又回到了手脚麻木冰凉的状态中。这一对狗男女,显然料不到半路上杀回程咬金,竟这么放肆地大开着卧室的门男盗女娼。不设防的梦菲根本无计可施,甚至稀里糊涂中把自己转换成很不利的角色,她觉得是自己误撞了别人的房门,看到了不应该看到也不愿看到的东西。她像一瞬间被躲在暗处看西洋景的孙悟空施了定身的魔法,卡壳了很久才挣脱了枷锁飞奔下楼,仿佛被捉奸的不是小雨而是她本人一样。

梦菲梦游似的走在大街上,她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手脚忍不住地冰凉,一切失去了色彩与印象。天还是三月的小阳春天气,鹅黄的柳丝儿丝丝绺绺随风而舞,一阵又一阵海浪般的春风带着久违的温馨与柔软轻轻抚摸人的脸庞,大街上蛰伏了一冬的人们也仿佛三月里返青的麦苗,一株株蓬蓬勃勃,一个个富有朝气,可梦菲却与这一切绝缘了。她的脸色明显地与春天的情调格格不入。大街上成千上万、眉飞色舞的人们只顾美滋滋地享受春天带来的快感,谁会想到梦菲一瞬间由春天返回严冬的那种彻骨的寒冷呢?

幸福原来像极易破碎的玻璃器皿,得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不留神也许跌个粉碎。令别人日日赞颂,被女同学、女同事经常羡慕的郭总郭伟宏,在梦菲的眼里一向固若金汤却在瞬间灰飞烟灭。

郭伟宏是全市著名的建筑设计师,担任设计院下属设计室的主任,近几年来依靠自己一流的设计风格、日臻成熟的社会经验、活络有余的经商头脑不仅以专业水平蜚声全市,而且结识了不少权倾位重的上层人物,靠一些独特的手段揽到了不少工程。市里几处富有代表性的建筑几乎无一不是郭伟宏的杰作。郭伟宏个人资本的积累人们私下打分已跻身全市前100名。像郭伟宏这样集官商于一体全面而优秀的人才,尽管个子低了一些,面部也谈不上英俊潇洒,可丝毫减免不了他在现行社会更注重的权钱方面所焕发出来的光辉。社会评价一个男人事业成功与否以及地位高低的标准其实简单得很,要么手里有相当的权,要么手里有相当的钱,至于其它方面则不那么显山露水地重要了。而郭伟宏鱼与熊掌二者得兼,这本来就是一桩极具诱惑力的“公众财富”,可梦菲一直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她才是这桩财富唯一合法的主人。确实,郭伟宏对梦菲无可挑剔地好,像小学生面对老师的忠诚。被这样一个男人宠着养着的老婆,与其说羡慕,不如说让人嫉妒才来得更贴切一些。

以往,别人露骨的嫉妒几乎是梦菲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骄傲资本,梦菲觉得被人嫉妒的同时也被人抬高着自己的身价。梦菲不知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经历,当女同学或女同事把她的姓名介绍给陌生人的时候,从对方眼里散发出来的是不屑一顾的随便应酬,而当用更加郑重的口气强调她是郭伟宏的夫人的时候,那种随便一扫的目光便转瞬定格,从里面发射出惊讶和不解的内容来。随着人的不同眼光千奇百怪的变化,梦菲洞若观火地明白了自己与郭伟宏的距离,脸上却不露愠色依然是自信而灿烂的笑。是的,我就是郭伟宏的夫人。我身高刚够一米五;我看上去四肢不发达身躯提早发福穿啥啥不好看穿啥也不上档次;我还戴一副令人眼花缭乱的高度近视眼镜;我的五官没有一官算得上漂亮而且与秀气也毫不沾边;我的头发不像女性那样柔软顺溜而是根根直立刚硬如铁(尽管从来没用过摩丝、发胶);我更没有女人抚媚温柔的万种风情;尽管我有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也许叫不认识我的人把我想象成一副美好的样子,可一见我你们还是像我预料的那样全傻眼了。

这种场面上微秒的尴尬有时也刺伤一下梦菲的自尊心,不过这种颓丧的心境从来没有持续多久便烟消云散。自古红颜多薄命,丑人自有丑人福。连中央大领导电视上经常露面的太太也丑兮兮的,一种遥不可及的远距离对比平衡了梦菲的自卑感。每当郭伟宏偶尔心血来潮,她以半真半假的口吻回驳一句:“算了吧你,若要富,家里有个胖媳妇,还不是我催的你!”这时郭伟宏果真哑口无言,哑口无言的原因是郭伟宏从不下10个看相先生口里听到过同样的忠告。外面全挂子本事,对老婆百依百顺的男人难怪人羡慕,难怪梦菲活得顺心。有多少人戏称梦菲找郭伟宏的时候使用了电子激光武器。郭伟宏简直是男人世界里稀奇而宝贵的一粒种子。

但好男人绝对是女人不可抵挡的美丽陷阱。尽管生意场上的郭伟宏天天酒席夜夜笙歌,梦菲却从来相信那是男人们无法摆脱的一种应酬,因为从郭伟宏身上,她丝毫感觉不到对她的冷落与厌嫌。原来他一直在她和小雨之间游刃有余地调节着自己的感情,原来自己一直沾沾自喜地生活在虚幻的骗局之中。这个本来不错的春天现在缥缥缈缈地悬浮起来,阳光灿烂得有点失真。整整一个上午,梦菲一个飘飘忽忽的幽灵在大街上失去方向般地游荡,当手机第一遍响起“真的好想你”的接听音乐时,梦菲从显示屏上仿佛看见了郭伟宏一张厚颜无耻的面孔。她怀着万分恶心的表情关掉了手机。

有谁说过,婚姻就像翘翘板,双方须门当户对或与之对应的各项条件得旗鼓相当实力均衡,否则婚姻之船极易被哪怕很细微的生活之浪打翻。平心而论,梦菲和郭伟宏的婚姻最原始的动力与基石应该说合乎逻辑合乎情理,可平静的生活里蓦然出现了这么一件叫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的事,梦菲都快疯了。

梦菲当初结识郭伟宏的时候,他一副穷极潦倒的寒酸样子,几乎全世界的女人都在嫌弃他。那时郭伟宏刚从一所大专院校毕业分配到设计院拿着一份仅养活自己的低微工资。而他的家远在200公里外的乡下。郭伟宏10岁时死了父亲,16岁时又失去了母亲,姊妹10个人丁兴旺,家里却是越过越穷。郭伟宏的三个姐姐一个妹妹早早嫁了人,嫁的男人不是有残疾就是比他的姐妹大了十几岁,而郭伟宏的5个哥哥年过三十四十,像共同遵守着一份默契,无一例外地打着光棍。郭伟宏靠兄妹牙缝里挤出来的资助完成了一个阶段接着一个阶段的学业,直至跻身城市有了一份体面堂皇的工作。郭家兄妹对郭伟宏寄予了太多的希望倾注了千辛万苦的爱意,他们不需要伟宏的感恩戴德偿还恩情,这些与郭伟宏肩上承担的传承郭家血脉的重大职责相比轻若鸿毛,不值一提。眼看年近30几乎要重蹈郭氏兄弟的复辙了,被城市姑娘鄙视目光灼烫得遍体鳞伤的郭伟宏某一天却神奇般领回来一个胖墩墩的姑娘,这令郭氏10兄妹一致认为郭家在紧要的历史关头终于转了个弯,郭氏家谱神奇地揭开了崭新的一页。伟宏的五条光棍哥哥一概局促不安卑微地羞涩忸怩,要表达什么又生怕说错话把“仙女”给吓跑了,断了郭家的一缕香火。

梦菲一脸坦然地接受了郭家她想象中的破落与贫穷,接受了这个被无数女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男人,梦菲天性中的善良令郭伟宏心里翻江倒海地感恩,他发誓要一辈子对得起这个女人。

梦菲被一无所有的郭伟宏用全心全意的热爱包围出了前所未有的暖意与幸福,这是梦菲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梦菲三岁失去了母亲,梦菲是亲娘留在人世的唯一骨肉。梦菲那个当司机的爹既没文化又无柔肠,很快娶了一个嗲声妖妖冶冶的寡妇,那寡妇从未开怀却接二连三给梦菲生了四个弟妹。有了孩子后妈的资本大了,她拿出王熙凤的治家派头,双手叉腰颐指气使动辄打骂连梦菲的爹都不是对手。排行老大的梦菲,自然成了后妈驱策遣使的好劳力,照看弟妹,洗锅涮碗,端屎倒尿,无条件忍让弟妹的欺侮,低眉顺眼看后妈永远不高兴的脸色,还时不时被父亲莫名其妙地踹上讨好巴结后娘的一脚。梦菲是爹妈之间一道万恶的屏障,也是爹妈之间的温度计与晴雨表,只要后娘烦恶,梦菲首当其冲地遭殃。做不完的家务听不完的摔打看不够的冷脸受不够的打骂剥夺了梦菲快乐的童年,她经常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脸上带着道道伤痕出现在教室里,一个“丑小鸭”的绰号像甩不掉的尾巴从小到大跟了她十好几年。

初中毕业的梦菲在后妈眼里既令人讨厌又不可或缺:“天生的贱坯子,做时没做成读书的料!”后妈带着恶毒无比的表情经常在各种场合宣布她的伟大结论。可在后妈眼里人嫌狗也嫌的贱坯子突然有一天不可阻挡地命撞鸿运。在市劳动局掌管招工的一位亲戚是梦菲亲妈的表姐夫,唯一维系两家亲情的表妹早已过世,实际断了来往近20年,不知怎的,梦菲的表姑辗转听说了梦菲的悲惨遭遇后动了恻隐之心,费了不少唇舌千辛万苦从丈夫手里弄来一个戴帽指标给梦菲招了工。招工指标下到县里,梦菲的弟妹年纪太小,够不着吃这一口肥肉,梦菲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成了市自来水公司的一名职工,吃公饭的城市人,比没有工作的后妈神气十倍,把后妈气了个目瞪口呆,牙根发痒骂了三天还没泄够她的心火。从小到大当了二十多年丑小鸭的梦菲在后妈的诸咒声中逃离了魔窟似的家,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她也恨爹,顶着爹的“姚”姓,除了填表她尽量不使用它,很快梦菲适应了城市生活,尽管她像一粒微不足道的浮尘。城市高楼林立的繁华给她注入了永远感受不够的新鲜与激动。逢休息天,梦菲便赶到表姑家,表姑家里客人络绎不绝,弄乱的家里经常需要收拾,光擦客厅里的脚印也够累人,梦菲从小摔打磨练出来的家务本领此刻派上正经用场,她勤快手巧又识眼色,口里姑姑、姑夫叫得顺溜,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女孩哪有这份懂事,弄得表姑越发对她疼爱有加。

生活给予梦菲过多苦难的同时也叫她更加注重现实,梦菲没多少文化,缺乏年轻女孩子爱幻想的那根神经,她对幸福生活的理解简单而又真实。看着一起的女孩子们死去活来地经受浪漫的消费与折磨,梦菲觉得那些瞬息万变的爱情从来是城里人的事。当表姑的邻居把她撮合给郭伟宏的时候,梦菲一点也没挑剔这个比她大了7岁的男人。她觉得这个男人与她般配。他除了学历比她高之外其他一无所有。从潜意识里,她从来不敢把对方的条件码放在超越自己的位置之上,她经受了太多的苦难与不幸,需要一个知疼着热的男人引领着过实实在在的日子。郭伟宏与她同是一条苦蔓蔓上结出来的苦蛋蛋,才会谁也不嫌弃谁。

婚后的梦菲手到擒来的生活能力解除了郭伟宏的全部后顾之忧,两个人的薪水加在一起日子摆弄得有滋有味。儿子洁洁出生后,梦菲雇请了保姆,可她经常不由自主地插手干一些家务。梦菲像上了发条的玩具娃娃一刻不停地动弹,又像身上潜藏着释放不尽挥发不完的核反应堆,能量大得用不完。一个女人围着两个男人旋转,那是一种动感的幸福。梦菲有绰绰有余的能力对待家里的一切繁琐事务,伟宏比别的男人更有宽裕的时间与发奋的动力来钻研自己的业务。当“文凭热”风靡一时,单位的女工们忙着上函大啦上夜大啦,再接着姐妹们又转换了时尚,今天做美容啦明天买时装啦,梦菲却与各种流淌的时尚毫不沾边,只一心一意操持着自己的那份幸福并且自得其乐。洁洁胖嘟嘟的小脸让她陶醉,伟宏越来越丰厚的收入叫她夜里睡觉都感到踏实,餐桌上越来越花样繁多的菜肴叫她满足。梦菲没有任何烦恼地幸福并有充足的理由享受幸福,她是这幸福一砖一瓦的建造者,她在自己的天地里活得充实而怡然自得。

梦菲的日子十几年如一日地过着,她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可郭伟宏的事业与声誉日甚一日时,男人征服世界的豪情不可遏止地膨胀起来。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特别是男人,永远忙于工作的郭伟宏被提拔为设计室主任后忙上加忙,夜不归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梦菲早已习惯了郭伟宏的繁忙,却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俩人正从一个核心里剥离出来并必然地属于了两个世界。梦菲从来认为伟宏比她有本事,伟宏把他们娘俩养活得蒸蒸日上,眼前的格局就是她设计过千百遍的幸福,因此,她没有任何不宽容他的理由。而梦菲想不到,随着家庭经济的突飞猛进,郭伟宏对外面精彩的世界也发生了浓烈的兴趣。苦了累了十几年,他有足够的资本积累心安理得地享受一下自己创造的生活了。郭伟宏的生活是梦菲所不曾设想的另一番天地。梦菲这个马大哈,这个容易满足的女人,这个没多少文化品味生活圈子非常狭窄的傻蛋,她一点都没觉察出来那个当初信誓旦旦的男人,逐渐从她的生活里越走越远,直到发生那一幕的前夕。

保姆杏梅回乡下结婚去了,从不过问家政的郭伟宏把儿子洁洁送进了封闭式管理的私立学校。梦菲白天上班,晚上睡在洁洁的房间里。自从卧室被“鹊巢鸠占”亵渎后,梦菲选择了分居。分居的日子空虚寂寞,晚上千奇百怪的念头胀满了每一寸空间,叫她头痛欲裂辗转难眠。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离婚的结局。但离婚是双方斗智斗勇的一个过程,如果郭伟宏想离婚她不想让他这么轻而易举地称心如意,“离婚”的字眼应该由郭伟宏提出来,谁先提出来谁就是理亏的一方,她才能站在自己的利益上据理力争。现在她看不出来郭伟宏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那么梦菲不想过早地揭开锅盖。无言的冷战把家里笼罩出一片冷清的气氛。

梦菲无处可去,她没有亲人,唯一的亲人郭伟宏可耻地背叛了她。淡漠如水的娘家听说了这些不定有多幸灾乐祸。她把记忆的资料库翻了个遍,发现唯一可以倾诉衷肠的对象只剩下了“同学”这个字眼。梦菲的最高学历是初中毕业而她在本市工作的同学却个个都是大学生。婚后十几年梦菲一直忙于家务和单位之间两点一线间的运动,同学们几次约她聚会她都借故推托掉了。一次梦菲在手机上接收到柔小叶发来的伊妹儿:“你知道新五大亲密关系吗?同过学,同过乡,共同扛过枪,一起嫖过娼,集体分过赃。”梦菲觉得柔小叶真是有毛病,发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此刻想起这条伊妹儿,梦菲却觉得亲切无比。

想起今晚是周末,她试着拨响了柔小叶的手机。柔小叶万没想到从不愿与人来往的梦菲今天怎么有雅兴与她联系,连忙邀请梦菲过来,几位女同学正在孙美玉家集合齐,要去“江南音乐城”潇洒走一回呢。

梦菲问清了见面的时间与“江南音乐城”的具体方位。在此之前,她对本市的娱乐场所几乎一无所知。郭伟宏经常在这些地方应酬生意招待客人,从来也没邀请过她,她更是懒得涉足男人们的天地。柔小叶有一次叫过她,被她回绝后便断了联系。

“江南音乐城”一片灯火辉煌,这座全市久负盛名的巨大娱乐场所,连它门前装饰的彩灯都仿佛从天而降的瀑布,五色斑斓,灿烂迷人。大门前摩肩接踵的女人一个个风情万种地时髦,一眼看出她们才是这不夜城的主人。梦菲第一次随着几位女同学进入富有浪漫情调的华丽大厅。她的服饰有点儿不得体,一身宽松的运动式休闲衣裤笼罩着矮胖的躯体,与穿着细长的高跟靴裙裾飘飘的女同学形成极大的反差,以至于门厅的迎宾小姐忍不住悄悄多看了她几眼。

女同学们显然是熟客,进入大厅,便又有纤纤细腰的小姐面带微笑做出请的姿势将她们导引到靠左灯光昏暗的包房里。包房与包房之间一板相隔,说是房,却没有门,可以一览无遗地看到进入大厅的每一位客人,而厅中央的客人都隔山隔雾地休想看见包房里怀着各种心思的面孔。市对外贸易局副局长孙美玉陪上级领导来这里最多,套路也熟,服务小姐凭直觉感到孙美玉是自个掏腰包请客,请的又是些一般不涉足此地的女客,很体谅地端来6杯加糖咖啡和几样时令水果拼盘。梦菲前所未有地获得了一个直视芸芸众生的大好机会,她被完全陌生的梦一般的环境所吸引,眼珠子都瞪直了。音乐响起时,灯光更加昏暗,高嘉伟,全市著名的律师,一个40多岁已经有点谢顶的男人与一位妙龄女郎正深深陶醉跳慢四,俩人紧贴着好像还嫌距离有点大恨不得再合二为一似的;傅超,50多岁的交通局长,腆着大肚子,说不定喝醉了酒,竟拉着一位小姐猝不及防吻了一口,惹得跟他同来的一伙人笑得前仰后合。天地旋转的当儿,梦菲竟从越来越混杂的人群里看见了柔小叶的丈夫陈楠。陈楠正与本市红牌节目主持人任燕翩翩起舞,俩人似在呢喃低语,一派情侣模样,而在梦菲她们进入音乐厅之前,陈楠还给柔小叶打手机,说他今晚要赶着制作电视节目,可能晚点回家,原来制作到这儿来了。真是殊途同归。梦菲扫了柔小叶一眼,柔小叶正若无其事全神贯注轻啜咖啡,不知是顾及脸面假装视而不见还是真的没有看见。

柔小叶想当初还是班花呢,个子高挑,皮肤白皙,成绩又好,无论出现在什么场合,她都优秀得那么完美。可现在,陈楠却与另一个女人如此地热火朝天。看来,有点成就感的男人都免不了“被青春再撞一下腰”了。她用胳膊轻轻拐了一下身旁的张芳,张芳冲梦菲笑了笑问她:“怎么样,这儿够刺激的吧?”

四十岁肯定是个重要的坎,人一过四十,什么事也容易看懂,离大彻大悟的境界其实是越来越差不离了。像梦菲这么单纯幼稚的女人心里应有的成熟度远不及她的年龄,看着梦菲几夜无眠的黑眼圈与脸部明显松驰塌陷下去的肌肉以及一副失魂落魄心神不定的样子,同学们都预感到梦菲的生活里肯定发生了点什么。

梦菲伴着柔曼的音乐断断续续讲诉了一切。几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对这类事好像早已见惯不惊,根本没怎么对郭伟宏进行口诛笔伐的声讨,更多的是对梦菲的批评与开导。

孙美玉首先发言:“梦菲,怨不得郭伟宏背叛你,背着你搞小动作。俗话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你也快四十岁的人了,看看你的衣着打扮,没一点品味,走路像跟上催命鬼,没一点女人优雅的样子,跟伟宏站一块,你老得快给人家当妈了!”孙美玉优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李丽开口道:“一开始你就该上函大,多少弥补一下文化上的不足,可你听不进去,你和伟宏最根本的原因还不是让文化给闹的。”李丽是市三中的高中语文教师,文化学识在她心目中占着神圣的地位。

“男人嘛,穷了叫人觉得窝心,发了叫人活得吊胆提心。”历史老师张芳永远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像在客观分析某件年代久远的历史事件。

公路局副总工程师刘丽萍一向干脆果断,泼辣勇敢,她主张梦菲跟郭伟宏摊牌,郭伟宏要是执迷不悟,那就到设计院大闹一场让他身败名裂。

工商局担任企业股股长职务的柔小叶早已遭遇了与梦菲同样的处境,她的见解有点超脱:“嗨,活到这个份上还谈什么离不离婚,离婚的下一个目标势必是再婚,现在的男人天下乌鸦一般黑。要我说,自己想法寻乐子,就像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保卫好家庭的主权和领土完整就行。”

一场变故拉近了梦菲和同学们之间的距离,也打开了梦菲了解外面精彩世界的一扇窗口。做了十几年贤妻良母的梦菲无形中换了一种活法,觉得确实有点舒坦自在。在同学们的怂恿鼓励下,她大胆地在各种美化女人的场所不停地修理改造自己,几天下来居然容光焕发面目全非。梦菲的头发做了软化处理并染成了最流行的栗子色,眉毛纹得使她脸上增添了女人的几分妩媚。她在“洁之神”美容店买了全套护理产品,像她这样从不做美容化妆的人每做一次都收到了神奇的效果,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同学们戏称她为“美特好”。在“伊美”健身中心,梦菲腹部减肥运动项目初战告捷,凸出的肚子渐渐趋于平坦。双休日大家集体上街当参谋,不厌其烦地为梦菲选购时装,细长的高跟靴配着一身鼠灰色的短呢套裙,梦菲的身高蓦然增加了几公分,鼻梁上架的高度近视镜配着这样的衣装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她整体上看去优雅得体,像有教养的知识分子。与柔小叶她们站在一起,梦菲感觉到了她与她们已毫无二致。梦菲想起了那些在娱乐场所里天天风花雪月、寻欢作乐的男人,灯光下看去一个个狰狞可怖丑态毕露,末日来临似的垂死挣扎,还不是有钱了烧的!既然郭伟宏这种人已经把钱不当一回事,那么梦菲花多少又有何罪过呢?

当梦菲颓丧的心境逐渐死灰复燃的时候,又一件倒霉事像预定的阴谋不约而至,生活里不可遏止地爆响了又一颗炸弹:她被宣布下岗了。

梦菲刚进自来水公司那会,单位不过20多名员工,负责掌管偌大一个城市动脉的水电煤单位,往往富得流油,梦菲每月下来奖金带各项福利补贴翻出工资一倍多。尽管后来暴富的郭伟宏对她这点可怜的薪水几乎视而不见,可领工资时梦菲还是从自己的劳动价值里一次次体验到无法言喻的快乐。不知不觉间自来水公司的员工像发酵的面团急剧膨胀了近十倍,大家都冲着这旱涝保收的好效益而来,结果效益每况愈下,直至寅吃卯粮难以为继,直到苟延残喘迎来了全国性的机构改革大潮。这次大潮的冲击波使得人人自危人人又无可奈何,只有初中学历的梦菲首当其冲被成为革掉的第一个对象。

单位领导深切体谅下岗职工的心理状态和精神情绪,无一例外给下岗对象的家属打了电话,说这是大势所趋大局使然,要求家属认真对待下岗的现实,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家庭责任心帮助他们的爱人渡过心理转型期。

郭伟宏是本市屈指可数的企业家、社会名流,自来水公司经理李刚第一个给郭伟宏打电话,除了陈述一番机构改革势在必行以及表述他本人感情如何痛苦的现实之外,要求郭伟宏给所有的下岗职工家属做一下表率,以使这批不幸的人在不幸之中尚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郭伟宏一口一个“应该,应该,别客气,没问题,请李经理放心”之类的话,心理也确实一点不为梦菲的下岗而担忧。几年前他就劝梦菲“自动下岗”回家做“全职太太”,他有足够的能力养活不止十个梦菲。可梦菲恋着单位的快活喧闹,郭伟宏也就一直由着她。

从今天起梦菲就得告别自来水公司了。她从这里参加工作,她热爱自己的公司。公司给她生命里注入过无数的充实与满足,她从来没有想到会失去生活里不可或缺的这片天空。失去工作她还有什么啊!尽管在别人眼里梦菲无须为下岗而担忧,可一次又一次的心痛还是催生出了梦菲的涟涟泪水。

郭伟宏驾着自己的“凌志”小轿车一溜烟开到自来水公司。穿过一群垂头丧气的男人和哭天抹泪的女人,郭伟宏推开了梦菲办公室的门。他毫无芥蒂地冲梦菲微笑,一如既往地和梦菲说话,帮着梦菲收拾自己的东西。当着大家羡慕的目光,郭伟宏的表现尽善尽美。

“卧室事件”之后夫妻俩第一次在家里面对面坐在一起,梦菲脸上毫无表情,目光是什么也无所谓的那种冷漠与散漫。

“梦菲,你打扮起来可不是漂亮多了!”分居以来,郭伟宏从未领教过白日里盛装出行的梦菲,他今天才正视到了妻子身上的巨大变化,沉默对峙之后的开场白是一脸认真而由衷的赞美。这赞美是真实的,他原来想象从来不修边幅的梦菲可能变成了一只乱蓬蓬的抱窝母鸡,可眼下她却十几年来前所未有地漂亮,尽管她还带着一小时前刚刚下岗的坏情绪。

“谢谢你的夸奖,我一个黄脸婆比起外面的女人差远了!”一颗炮弹扔过去,炸出了郭伟宏的沉默与苦笑。

“梦菲,我向你认错,你一直不理我,说良心话,我从来没有错对过你什么,就做了这么一件对不起你的事,还是被你碰上了。”郭伟宏沮丧得后悔莫及。

“这么说,你的运气有点不太好?”梦菲讥诮着反问了一句。

弦绷得太紧,郭伟宏没法与她沟通并进而取得她的原谅。郭伟宏觉得下岗的梦菲也许气上加气,两件事绞在一起,说什么话都显得多余,万一说不到点子上,无疑会重新构成对她的伤害。

郭伟宏从内心承认自己严重伤害了这个相濡以沫的女人。每当静下心来苦思冥想的时候,郭伟宏挑剔不出梦菲有什么令他无法容忍的地方。她在那样的情境下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他,她为他生了一个绝顶聪明的儿子使郭家的香火延续下来。她为他奉献了她所能奉献的一切,可一切又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发生了变化。郭伟宏自己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觉得梦菲缺少了点什么。男人对女人的渴求与理想有是难以启齿的隐秘,他与她之间做爱时梦菲明显地缺少激情,他万分失望却不敢对妻子明确地表达自己的要求。有哪一位哲人说过,做爱是男人奉献给女人的最隆重的赞美,每当郭伟宏兴致勃勃激情澎湃地把这隆重的赞美奉献给她的时候,他千百次地从梦菲毫无激情的脸上读出了千篇一律的平淡无奇。热烈的给予激不起与之呼应的撞击融合,郭伟宏情不自禁地赞美之后紧接着是一次次无法言喻的沮丧与失望。梦菲只热衷于家庭、孩子以及侍弄不够的花草,这种夫妻间天造地设的默契发生在她身上却令人乏味,他的兴致随之被破坏殆尽。郭伟宏开始讨厌黑夜,讨厌黑暗给他带来幻想又粉碎他幻想的这一段难捱的时光。起先是一些无法摆脱的应酬,渐渐地外面丰富多彩的夜生活令他找到了一个心驰神往宣泄激情的地方。在“江南音乐城”,郭伟宏见识了一批又一批风情万种的女人,一个女人有一个女人的动人之处,又无一例外地展示着梦菲身上从不曾闪现的种种魅力。说谎是惯于娱乐场所消遣风月的男人们共有的附属产品,郭伟宏纸醉金迷歌舞升平快活逍遥,与叫不出名的小姐们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回到家后却极力装出一副因工作累得很无奈的模样。好在梦菲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郭伟宏多次的谎言从不用担心被戳穿也不必在撒谎上浪费多大的智力就能获得满意的效果。

对男人而言,这是一种令人放心而满意的格局。郭伟宏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用千百个女人身上获得的灵感寻求一个理想的女人。设计院离婚后一直单身的小雨从前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现在郭伟宏从小雨的微笑中觉察出有足够的能力俘获这只美丽的小鹿。从小雨脸上,他看到了成功的印证。这种印证起到了锦上添花的效果,郭伟宏的心态空前地成熟而自信,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无处宣泄释放的激情真切地停靠在了一个固定的支点上。小雨优雅美丽;小雨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哀伤令她看上去更加楚楚动人;小雨无须多言的会心微笑便能接收某种信息;小雨被点燃后激情飞扬的眸子像湖水一样深邃而多情。男人赞美女人的同时也需要被女人赞美,小雨的回应使郭伟宏获得了春潮澎湃的活力继而产生出一种美丽得不能自持的情愫。郭伟宏从心里把它叫做爱情。而他和梦菲的结合平铺直叙简单苍白,他想维系他俩婚姻的绝不是爱情而是感恩戴德的恩情与亲情。小雨从不要求过他什么,小雨和他既不谈爱情也不谈婚姻,小雨给了他宽松的爱,给他不愿离婚的心理解除了潜藏的担忧。直到如今郭伟宏说不清徘徊于两个女人的爱之间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罪过。

反正被激情点燃的男人郭伟宏后来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一条春季里发情的公狗一样处在蠢蠢欲动之中,总希望生活多发生点暧昧的东西。活该出事,那天上班时间他约小雨去“红攻瑰”音乐茶厅,路上鬼使神差改变了主意。在他认为最安全的港湾,在他认为最安全的时段,却发生了最不安全的事情。春光乍泄的瞬间触引了一切的美不胜收与无可挽回,以至于他至今不得不面对梦菲雪上加霜的一张冷脸而自己却无话可说。他越是想竭力解释越是显得语无伦次,章法混乱,人前侃侃而谈的大度风韵片瓦不存。梦菲的沉默与一眼望到心里的那份讥诮叫郭伟宏懂得了女人无言的厉害,这个百依百顺的女人骨头强硬起来他再休想让她回到从前的模子里去了。

周末是梦菲望眼欲穿的盛大节日,在她百无聊赖的下岗日子里,只有这两天她才可以和女同学们聚在一起感受一下心动的快乐。每个周末的聚会都围绕一个预定的主题进行,梦菲的周末世界变得盛况空前地丰富多彩。这次周末的话题是鲜花,当大家乐此不疲地陪孙美玉四处购买盆花时,梦菲最初一点也没想到突来的奇思异想会给她带来无限商机进而改变她的生活格局。她们在市里穿行了整整一天,所有的鲜花店都是些随处可见的普通品种,没有一样令人满意。吃晚饭时梦菲萌生了开全市最大的花店并建立自己花卉基地的念头。

下岗职工千千万,生意难做,再说梦菲根本不懂行,投资也大,郭伟宏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养尊处优的太太去抛头露面吃苦受罪,女人们觉得梦菲人闲生事心血来潮。

但梦菲被自己的主意激动得有点寝食难安。一天下来,她掌握了花市疲软的症结,也看到鲜花里蕴藏的无限商机。一个城市一个家庭以及生活的每一寸空间都离不开鲜花的点缀与绿叶的装扮,现行花市的档次已远远适应不了人们追求精美奇异的需求。捕捉了人的审美心理,生意还怕做不成?

接下来的日子,梦菲几乎忙得焦头烂额应接不暇,生活里的每一点时间每一寸空间都被必不可少的程序填充得满满当当。连梦菲自己都惊讶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百无聊赖时脑子像刚刷过的墙壁一片空白,越是忙得晕头转向时脑子越是像万花筒似的灵感突来主意纷呈。这天,她刚刚在全市最繁华的金辉路以年金1.2万元的价格租赁到了一间理想的门面,细细回想起与店主谈判的每一个细节,以及言来语往中暗藏的一次次交锋,梦菲觉得自己一点没吃亏。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谈妥了一宗理想的生意更令人踌躇满志的了。

开摩托的当儿,梦菲的手机响了起来,机屏上显示着陌生的电话号码,梦菲没多犹豫便按下接听键。像以往,这类电话不知被拒接过多少回。

“梦菲姐,你在哪里,我碰上麻烦事了!”年轻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哭腔,仿佛令人看到一副火烧眉毛可怜楚楚的表情。

打电话的是一块儿下岗的姐妹方媛。方媛家境困难,屡屡借钱,料到电话里一时半会说不清,梦菲约好两人10分钟后在红豆咖啡店见面。

咖啡店也许是最优雅最情绪化的去处。这里不像饭店那么热闹,也不像舞厅那么疯狂,它是一种浪漫温馨使人怀旧使人伤感使人宁静使人萌生无数幻想的地方。梦菲相信大多数人都喜欢这里多少带点洋味的情调。尽管这里约会情人比约会朋友客人更合适些。

电话中十万火急的方媛坐在气氛温馨的咖啡店里,低低回旋的音乐让人不由自主地眼睛潮湿。

“梦菲姐,我妈住院了!”

梦菲是太了解方媛的家境了。方媛父母比女儿更早地双双下岗,方媛的弟弟方帅刚从大学毕业南下打工,一家四口三口失业,全靠梦菲爹在巷口摆个修理自行车的小摊子维持生计。

梦菲有点心疼方媛。方媛懂事体贴人,她拥有令人欣羡的好身材穿着却滞留在上个世纪,在被时尚潮流精心包装的同龄人面前永远相形见绌。方媛26岁了,还没找到对象,她属于那种宁可守着清贫也不愿随便把自己搭配出去的女孩。梦菲感叹她骨子里活得不易,所以只要方媛开口借钱,梦菲从来没让她落空。

“媛媛,我最近做生意手头紧,你先拿上两千,给妈妈治病。”

方媛红着眼圈接过钱。一次一次借钱令她连感激的话都羞于启齿了。

“哎,你弟弟方帅怎么样?我不记得你说过,他好像是学园林的?”

说起方师,方媛的话就多了,表情也渐渐缓和下来。方缓一共姐弟俩,方帅是方家唯一的骄傲。方帅一直学业优秀,前年从中国农大园林专业毕业后应聘到广州花卉培植研究中心,在那里干得得心应手。爸妈有时叨叨着嫌远,可回来又能让儿子怎着,莫不成也下岗?叨叨其实是思念之余一种骄傲的安慰。

而这个消息对梦菲来说太至关重要了。俗话说“好心有好报”。方帅现在不仅是方家的骄傲,也将成为照耀梦菲事业的一颗福星。

“媛媛,你爸爸一人能照顾了你妈妈?”

“能,我爸又细心,又啥也会干。”方媛不知梦菲的思维怎么一下跳到这个问题上。

“那太好了!”梦菲高兴得两眼放光。思索了一下,她告诉了方媛自己的计划。梦菲的这项计划是,方媛到梦菲的国色天香花店担任销售主管并提取百分之十的利润分成。但方帅那边须倾囊所有传授一些有关花卉的技巧,并在前期运作中帮助她们渡过难关。

方家转变命运的机遇从天而降。听了方媛带回来的消息,方媛爸激动得马上给儿子打了电话,商谈好了有关事宜。两天后,梦菲和方媛乘飞机去了广州。像方媛这辈子从来没敢奢望过坐飞机,当走下舷梯时,俩人随着人流的涌动都有种做梦的感觉,以至于见到在机场等候她俩的方帅时,一时像泥雕木塑般傻愣在那里。

广州花城名不虚传。一千种姿势一万种颜色同时铺设在一个空间,连空气都是甜的香的,五彩缤纷应接不暇的满眼春光里汇聚着永远流淌不尽的美丽与芬芳,让人仿佛置身于天上的街市之中。方帅把有关花卉的各种知识、关键要领与掌握的市场行情详细地讲解给她们。两个女人左顾右盼眼睛不够使,都恨不得一下子再生出几双眸子来,用来盛装这出奇的美丽。

一星期后梦菲在方帅的帮助下装载着价值3万元的一货车名贵花卉离开花城。梦菲和方媛一路上不停地构思着幸福的未来,一次次憧憬,又一次次激动。两人都顾不得长途的疲劳与风餐露宿的艰辛,一回来就忙着国色天香花店的如期开业。北国难得一见的南方花卉上市后引起不小的轰动,国色天香花店伴着每晚的电视广告很快家喻户晓。一盆盆造型别致的盆花吸引了为数不少的购花者,组合散卖的玫瑰、夜来香、康乃馨、满天星成为俏销热卖的新亮点。梦菲给所有的熟人一一打电话,在孙美玉的怂恿下,外贸局一下子买走了30盆价格不菲的榕树盆景。不到十天,国色天香的盆花所剩无几,梦菲从中获纯利6000元,方媛则按照合同拿到了下岗以来的第一笔收入。

仿佛一个高潮的跌起势必会跌落到另一个低谷,渐次运来的花卉生意火爆之后慢慢显露出滞销的种种迹象。柜台摆放时间一长,那些娇生惯养的花儿们像嫁不出去的名门闺秀,一个个无精打彩甚至有点“人老珠黄”,营养液也无法使它们再次焕发出青春的光彩了。“货卖三分鲜”,鲜花尤其如此。方帅说,必须尽快建起节能温室,成立自己的花卉基地。因为调节适宜的温度、湿度环境下才能使花保持水灵与鲜嫩。梦菲心上摊着无数大小事情,销售情况得随时掌握,与大宗生意的客户打交道得她出面应酬,眼下的这类事情也没合适的人选代劳,梦菲真想像孙悟空吹根毫毛似的,一下子克隆出几个自己来。

接着东奔西跑四处打听,好不容易瞅准了一块地皮,然后拿出历练出来的谈判经验再上战场。这块两亩大的地皮在离市较近的铁合金厂院内,过去是职工们的篮球场,厂子一倒闭,篮球场随之失去作用,已闲置了好几年。与其白闲着,不如租赁出去也有点收入,再加上满口答应厂长下岗的儿子过来管理花卉,双方都痛快,梦菲以便宜的价格一下签了十年的租期。方帅那边,源源不断的鲜花可以启程北上了,一路受尽风霜的花卉在温室里调养后恢复好本来面目,从基地运往花店的鲜花,一盆盆神清气爽,楚楚动人。梦菲挑了两个忠诚老实的花卉管理员,从广州跟车进货,逢有大宗贵重生意,自己才偶尔南下一趟。花店的生意在大家风雨同舟的努力下终于又逐渐像鲜花一样红火起来了。

没有谁能比梦菲更痛恨婚外情、第三者这类字眼以及在这类字眼上犯事的人们了。然而生活仿佛永远跟人开玩笑,连梦菲都不曾设想过自己某一天也会扮演这么个自己诅咒过千百倍不得好死的角色,而且“栽”在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身上。

现在的梦菲是那种让人一看很上档次的女性。对于一个一路过关斩将创业稍稍有成的女人来说,事业型的气质比单纯的漂亮也许更富有魅力。

丁凯第一眼看到梦菲时就是这么想的。不过,那时他们彼此之间还是陌生人。

市工商联要隆重表彰全市带头纳税遵纪守法的个体经营户,按照惯例会场要用鲜花布置,造出花团锦簇的气氛。一般根据会期的长短租用鲜花。工商局企业股股长柔小叶给梦菲透露了情报,并如此这般地具体指点了一番。

梦菲应着工商联主席丁凯的请进声款款进门后,丁凯正铺开宣纸挥动狼毫袖子挽起老高笔走龙蛇呢。

“哦,丁主席一笔好字!”凝视半响,梦菲赞叹了一声。其实梦菲连字的“体”都辨别不出来,多半是出于礼貌,而一般人是不拒绝礼貌的。

果然,丁凯兴犹未尽搁下笔,脸上带着友好的笑意。这是一张棱角分明的男人脸,由于带上了笑意,让人顿生亲切。因为在试探这类生意中碰到的冷脸冷场太多了,眼前的男人不由让她萌生出好感来。

梦菲说明了来意,丁凯表态说花是要用的,不过不知道你的花色怎么样啊,像我家里的花似的,就登不上大雅之堂了。

“丁主席喜欢泼墨,还喜欢养花吗?”谈论起花来,梦菲不由得一脸灿烂。

“喜欢是喜欢,可有的花老是养不好,老是死掉。”丁主席对花莫名其妙地死掉有点无奈。

梦菲笑着问他:“在你眼里什么花不好养呢?”

“发财树就不好养,杜鹃花更难伺候。你看我办公室里,现在已经绝种了。”

梦菲告诉丁凯,发财树叶子发黄主要有两种情形,一是盆里生了虫,一是浇水太多烂了根。至于杜鹃,肯定是自来水惹的祸,要用硫酸亚铁将水变成酸性浇,才不致死。

丁凯饶有兴致地听着,好像听梦菲讲解养花的知识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工作。

由花引出的话题使租花的问题合乎情理地迎刃而解。表彰大会租花一天,租金500元,由梦菲负责搬运布置。梦菲问清了丁主席家里的地址,告诉丁主席她将派园丁明天去他家里拉花,保证使奄奄一息的杜鹃之类重新起死回生。

告别时俩人几乎同时伸出了手。梦菲学会了跟许多男人握手,但被这一双有点与众不同的手握着,心里还是异样地抽动了一下。

见过丁主席的第二天,梦菲到温室里看方帅选购的花籽草籽生长情况,顺便给丁主席办公室物色两盆满意的花。大棚里的情况像方帅预料的那样好。靠近花圃的一小块空地上,叶片枯黄的几盆盆花引起了梦菲的注意。

“这是丁主席家的花吗?”梦菲问忙着给花儿施肥的园丁小伟。

“可不是,我和小豆刚拉回来。哎,丁主席人怎么样,摊上那么个老婆也够他喝一壶的!”小伟不胜其烦地摇头,仿佛丁主席的老婆是他老婆似的。

梦菲问丁主席的老婆究竟怎么了,小伟说那女人脑溢血后遗症,人瘫了雇了一个保姆伺候着,言语不清还流涎水,整个一个废物。

梦菲有一种说不清的难受感觉,也不全是难受,还混合着其它的情绪,好像这件事跟她有某种关系似的。其实丁主席只不过昨天才认识。而且,还是领导干部,与她隔山隔雾地有着说不清的距离。

梦菲挑了一盆寓意吉祥的“节节高”,翠绿的根管与小小的叶片给人一种永远青春的感觉。另一盆则是有点像迎客松造型的榕树盆景,有点云雾松涛的意境。梦菲送花的时候,丁主席办公室人很多,她放下花打了一声招呼就告辞了。

人的第六感觉奇怪而又准确。当租完鲜花,当半个月后梦菲派园丁把复活如新的杜鹃之类送回丁主席家时,她以为与丁主席的交往从此告一段落了。就在她为一面之缘的男人怅然若失时,丁主席却给她打来电话。

“梦菲女士,如果有空的话,今晚我请你在红豆咖啡厅小坐,顺便还有点生意谈谈。”梦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真是鬼使神差,全市这么大,他怎么想到在红豆请她喝咖啡。她对那个地方情有独钟,他与她对某个地方的见识竟这样不谋而合。一种联想使梦菲心猿意马起来。

在红豆咖啡厅,梦菲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另外的男人坐在了富有浪漫情调的地方。出入的人大多成双成对,好像意味着他们之间也和这情形相仿佛。梦菲尽量掩饰着内心的慌乱不安,那种感觉和她16岁初潮的无所适从如出一辙。

丁主席却镇定自若,侃侃而谈。不过在丁主席的再三纠正下,梦菲应该称呼他“老丁”或“丁凯”才对。又不是上下级,干嘛那么生硬呢?丁凯很随意地说笑着开导她,梦菲惊讶这个不幸的男人竟能活得如此豁达爽朗。丁凯的话题宽泛自由,并不针对现实的人和事。他以温和的语调谈陶渊明与菊花的品格,谈武则天贬谪牡丹的故事,谈梦菲闻所未闻的“花文化”。而他对人生的许多思想许多见解却一下子把梦菲心灵深处的东西击痛了。这个男人是多么不同于郭伟宏啊!郭伟宏不知是把梦菲当成了什么也不懂的傻瓜,还是他真的缺乏思想缺乏情趣,只善于使用一些手段与技巧击溃人的脆弱之处。在生活上,他像一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但这并不妨碍有许多女人像采花的蜜蜂围着他不停地飞舞。而丁凯,给人一种喝咖啡的味道,一种心灵细腻的感觉。从咖啡的苦味里透出隐隐的甜,令人轻啜沉思中回味无穷。

如果说第一次见面丁凯给了梦菲好感的话,那么这个距离越来越近的男人此刻让梦菲产生了更深的情愫。这种情愫是梦菲自我温馨的梦觉。

靠心灵的感觉活着让梦菲感到了生命原来的虚空。那天晚上,丁凯和梦菲谈了很多,其中包括给梦菲谈妥了三宗生意。而且他以多年故交般的口气轻描淡写说出来,预示着梦菲根本不必为此而道谢。梦菲从丁凯45岁的脸上看到了男人豁达大度与善解人意的成熟魅力。她坚信丁凯不是郭伟宏之流的惯于风花雪月的男人。丁凯是一个注重内心世界内心感情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是骨子里的性情中人。经商的生涯使梦菲的眼光在识人方面变得锐利起来。

从此梦菲和丁凯日渐增多地交往,无法按捺的心动使梦菲天天保持着一份期待。她喜欢听到他的声音,她喜欢与他坐在像咖啡店、茶室一类宁静而温馨的环境中交谈。一个婚烟中身心疲惫的女人落寞的心境渴望寻求到一种精神慰藉,丁凯把她精神的死灰慢慢点燃了。

后来的发展像发生在许多人身上的故事一样最终不可避免地在他们之间发生。以前,梦菲对这种行为咬牙切齿,可现在面对一份真实的情感时,内心却无法违背自己的渴望。她在矛盾中交织挣扎,又在交织的挣扎中不可抗拒地把自己展示给了丁凯。从丁凯身上,她看到了另一种男人的世界,更加感到了爱的艰难与壮美。丁凯如果给她的感受像郭伟宏一样,那么也许会使她对男人的世界彻底死心。然而,从丁凯身上,她感到的是灵魂与肉体的同时焚烧。燃烧中,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却只愿在这一刻中成为灰烬。

准确无误的例假迟迟不来,梦菲陷入了另一种恐慌。“怕处有鬼”,化验结果一出来,果真怀孕了。

洁洁出生不久她就采取措施上了环的。肯定是这件掌管女人生死的重要东西一不留神给脱落了。仿佛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惩罚,用更大的痛苦来淹没你曾经得到过的片刻欢乐。因为那种快乐并不光明正大,而是不可示人地带着罪恶的隐秘。

一个跟丈夫分居数月的女人突然怀孕要多糟糕有多糟糕。面对一个不被认知的生命,阻止它的快速膨胀显得迫切而又重要。

梦菲以进货的借口去广州处理附着在体内的“多余东西”,在举目无亲的陌生环境中,躺在洁白的手术台上,忍受着被撕裂的完全新鲜的痛苦,梦菲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仿佛那堆不成形的骨血把她身体的某些部分也随之带走了。

医生无须“始作俑者”出来证明,开放城市婚外怀孕的人前赴后继层出不穷,医生已是见惯不惊,做一个流产的迅捷能比上简单处理小伤口的速度了。

可是情况比预计的糟糕。当一星期后梦菲从广州返回时,下部依然止不住阵阵疼痛并时时出血。一个女人被摧残后的憔悴无可遮藏地直写在脸上。梦菲最不愿意以这副面孔示人,可丁凯坚持要在红豆咖啡店见她,带着温热的令人无法抗拒的腔调。

当梦菲忍不住叙述出事情的真相时,丁凯大吃一惊继而被感动了。他握着梦菲的双手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在一个独自承受痛苦的顽强女人面前阵阵心痛自责不已,语言的功能丧失殆尽。梦菲告诉他,身体里可能还存在“隐患”,因为灼痛的不适感已严重得让她无法自持。

尽管丁凯是一切后果的最大缔造者,却无法光明正大地出面分忧解难,他连陪梦菲去一趟医院的合适身份都不具备。“没事的,医院有我同学。”梦菲安慰一脸愧疚的丁凯,让他又一次感到了女人的无私与伟大。

再次检查的结果雪上加霜。梦菲患了严重的子宫肌瘤,除了切除,一切无可挽回。决定手术的时候,梦菲内心跟相随了30多年的女人这个词黯然告别。她跑到学校看洁洁时,仿佛生命不再,儿子,成了唯一值得牵挂的风景。

郭伟宏在手术单上的家属栏里签上自己的名字。按梦菲的想法,她不愿在落魄的时候要一个名存实亡的丈夫赶来为自己负什么责任。可医院有规定,家属签字是必须履行的手续。

上手术台的时候梦菲想自己是否会永远停留在一个失去知觉的世界里。洁洁才上高一呢,洁洁要是大学毕业就好了,这样即使对生命万分眷恋,她至少可以走得无牵无挂。当麻醉的阵痛过去之后,生死恐惧没有了,梦菲将双手摆放在胸口,继而慢慢滑向曾经微微隆起的腹部。那是每个女人值得骄傲的丘陵地带,孕育人类伟大生命的地方。梦菲的“子宫”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只留下空空的一道走廊与一片无法抹去的悲哀。

现在,她一万次意识到自己不是个女人了,不再是完整的女人或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她在最初的婚姻里做了女人,那种最简单的女人。她在某一天邂逅的男人身上体验了女人,一种自己认知自己的女人。然而,当刚刚感知自己的开始,她却被上帝之手撕裂了,从感情到肉体,切割得支离破碎一片狼藉。

丁凯如一面随风飘扬的旗帜在她的生命里不可遏止地越飘越远,也许命运早就注定了这种结局。一个失去了重要器官的女人肌体会快速衰老萎缩,对知道真相的男人而言,这个女人无异于一具会行走的木乃伊。性爱是爱情的基础,虚幻的精神之爱最终会冰雪消融土崩瓦解。女人失去女人的意义时,男人对她的意义也淡化了。

从医院复活出来的梦菲搬进了自己的花店,把家让给了郭伟宏。丁凯再次打来电话询问她的病情,语调一如往日温和。梦菲感到了声音的遥不可及,她的心湖在温暖的语调里结着薄薄的冰凌。

红豆咖啡厅温馨依然,不知有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还在这里悄悄上演。在最初萌生相思的地方,梦菲平静地把自己的感情埋葬在这里,像把一件美好的东西完璧归赵似的从心上卸下。丁凯黯然无言的脸上写满了男人的沧桑,像末路的英雄那么孤独傲岸。梦菲说了声再见了丁凯,丁凯如一尊泥塑木偶沉默而忧郁地望着玻璃窗外纷繁如蚁的人群。梦菲起身出店后,在骤涌而至的悲涛里迎风流了一路最后的泪水。

约好了与郭伟宏两年后离婚。她以两年的期限给洁洁保留一片完整的天空,这也是她能给予孩子最大的一份爱了。那时洁洁该上大学,一个能够承当风雨的年龄,会令她放心。离婚跟名存实亡的婚姻相比,只不过多了一层法律上的手续。它的好处是将两人从精疲力尽的无爱婚姻中解放出来,郭伟宏也许可以活得更加随心所欲,而她将揣着一颗破碎的玻璃心在茫然未知风雨飘摇的人生路上再次踏上未知的征途。

婚姻中受伤害的总是女人。爱与不爱都是女人一生的创伤。梦菲相信,对大多数女人而言,生孩子意味着不公平的奉献,用孩子来标榜爱情支撑家庭,用孩子的缰绳捆绑住男人,为了不被征服世界的男人所抛弃,女人必须取悦于男人,过去,她曾经是男人和孩子的奴隶,而他们将各自高飞,留下一个守着旧巢的女人,在今后的日子里继续做自己内心的奴隶。

为何男人带给女人的总是一连串的痛苦呢?为何女人总要把幸福依靠在男人身上呢?那些拥有健康、拥有青春的女人依旧千帆过尽乐此不疲,积极寻找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另一半风景。令梦菲伤感的是她连把生命浪费在寻找的折磨之中的机会也没有了,在剩下的日子里,她将生活在没有男人的世界里,这是现实替她做出的选择。

怀着大起大落沉淀下来的心态,梦菲静静地致力于经营自己的花卉,国色天香的生意像鲜花一样红火热烈芳香四溢。不知不觉中日子从指尖悄悄地溜过,又是一年芳草绿了。这一年,梦菲的名字被鲜花传播得越来越远,她被市政府评为下岗职工再就业明星,被市妇联评为“三八”红旗手。当荣誉的光环闪耀在梦菲头上时,她觉得与天上偶尔飘过的云彩没什么两样。她身不由己地活在了繁华世界的背面,看着人来人往浮动的街市,看着一幕幕似曾相识的悲欢离合,从而更加专注于花中的世界。在梦菲眼里,花是有灵性的,它们以不同的姿态不同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语言。也有一生不会开花的花,守着自己的一份绿色默默终其一生。闲着时,一片一片的叶子她都要抚摸抻平,一朵米粒似的花蕾都能让她长久地凝视不动,好像花心里隐藏着只有她才能窥视到的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