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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千年诗歌精选之四

2003-04-29非等

天涯 2003年6期
关键词:现居

莫 非等

紫竹院(八首)

不经意的日子

白天的雪毫无准备

如一场突然的考试

打扫积雪的人们

没有话说,只顾打扫

薄薄的冰碾在路上

依旧是可怕的

结果,答不上来

却猜对了二分之一

雪,让我扛着走

雪,送你送了很远

这不经意的日子

朴素得没有一丝遮拦

世界的小

冬日午后的寂静

让笔尖划破在纸页上

雪是简单的

装了雪的杯子

同样是简单的

人和人走了

什么也没有讲

又仿佛一切都明白如话

无常的命运

常常随口一说就应验了

世界的小

连一根针也插不进去

细的雪

细的雪洒向整个街区

不落的树叶忘在了树上

坏天气又让两个人好了

好到什么地步才是下一步

前方的雾裹走了村庄

我们从后面跟上来

白昼如一把确凿的铁铲

挖出的坑埋不回去

太阳大摇大摆

冬天的风失掉了威风

肯定有谁在我的头上敲打

不然我听不见你的笑声

黄昏

披了一层薄雾的黄昏

让百兽扯出一身绒毛

最近的人

都不在最近的地方

积雪堆成了堆

打开的门户听不到风声

只有湿乎乎的铃铛

悬在树上动也不动

突然的锣鼓

突然无影无踪

丁香浓密的枝条

是没用的第三件事情

紫竹院

海棠紧绷的枝梢

描出了一道道墨线

昨夜的雪卡在树上

比赏月更让人清闲

游廊在岸边游走

石头晃动了假山

紫竹院的湖

埋在不太深的雪里

高高的葡萄架

就剩下几根老藤

扫帚不见了。扫雪的人

同一百年前没什么两样

小动物

抱起来就是个小动物

浑身的冷在血液中表达

恐惧和外露的四肢

被裹进内心的虚妄

皮毛从逆风中抖动

天空把一只手垂向山顶

抱起来的小动物

都是要飞要跑的

是一声叫不出的呼喊

迸裂满楼的窗子

好似团团转的群星

只有闪烁却看不到燃烧

枝条横过积雪

这暗香让人却步

浩月无痕

哪一个画师的笔下

如此猖狂

浓淡皆在丝毫之间飞动

一株孤零零的梅

拔高了窗棂

纸上的规矩

永远是不够的

说无形亦有形

说苍劲所以不可磨灭

晴雪

这一道雪过天晴的反光

从紫竹院所见的西山

被一夜的大风

刮过来。那么贴近

几乎是面对面

把生死划分在棋盘上

格局在三五步之后

一个人犹如神助

相信我遇到的不是你

而是你的化身

积雪四溢

观望者恍若隔世

莫非,现居北京。

往事二三

于坚

那段时间多么炎热……

那段时间多么炎热

红色的大卡车满载着

燃烧着舌头的大人们

向前再向前

消失在意志的核心

漏网的小学生捏着

尖叫的麻雀滚向故乡

啊时代中的夏天学校停课

电影院关着门花园荒芜

篮球场上挂着高音喇叭

革命用普通话进行

只有少年在古代的河岸上

哑哑地感动一个个解开裤带

握住那总是会带来好感觉的

小玩意像猿人在钻木取火

直到它喷出白色的火焰

我们必须看这个展览……

我们必须看这个展览

我们必须排着队

态度端正地从

那些五毒俱全的坏人们

的照片下面一一走过

他们排着队一个个穿着

统一的囚服坦白了罪行

他们的罪恶来自

另一种质量仿佛

我们的循规蹈矩

是一种平庸的罪行

态度端正齐步走

我们的头一齐从墙壁的左边

转向墙壁的右边像产品

在接受检验所处的位置

不同端正严肃的姿态

是一致的仿佛罪恶

已经从他们的墙上

郑重地传递到我们体内

他孤独得就像一个牧羊人……

他站在一边看着大家玩

孤独得就像一个牧羊人

十二岁眼睛里葡萄在生长

十二岁听得懂小矮人讲的

悄悄话十二岁一个

忠诚的弟弟但孩子们全体

背过身去不许他碰他们的

陀螺和脏话他爸爸是

反革命分子他就是一个

大人

他日夜不停地怀疑……

1967年春天

表哥精神分裂

他日夜不停地怀疑

有人要迫害他

你不过是个小工人

谁会来抓你?不听

他对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说

你们是不是来专政的?

单位上就决定把他送走

表哥不走像一块大石头

死死地睡在母亲生下他的老床上

他用一生的力气来

睡这一觉根本掰不动

单位上的人没有办法

只好蹲下像千斤顶那样

把他连床一起顶起来

抬到疯人院去了

他总是在深夜一点十分的时候……

二十年来他总是

在深夜一点十分的时候

骑着单车飞过南屏街口

的广场像一个

刚刚在国家仓库里

盗窃了什么的小偷

二十年在月光下

在雷雨轰鸣的时候

这个下夜班的瘦人被照亮过

同时也照亮了广场上的

青铜塑像两个人

都没有穿雨衣

二十年总是时间一到

那破轮子的声音

就叮当叮当地响起来

他总是害怕着害怕什么

他没有想过他是机车厂的

一名车工做什么都像是在犯罪

担心有人在后面盯着他

直到有一天

从车子上摔下来

夹在单车后座上的空饭盒

滚得老远分成两半

那是唯一的一次他心脏病发作

在广场的中央跳了一阵舞

然后倒下去死了

南屏街那个广场

在深夜一点十分的时候

只有一个不朽的人物

无所畏惧地站在那里

暗藏在草根里面的铁蹄……

1966年冬天

两个大人来到我家他们

不是警察是父亲的同志

我一直都叫他们叔叔

在春天的楼梯上掏出

一大把牛奶糖给我

像两头可以信赖的奶牛

那样微笑着还摸摸孩子

肩膀上正在天天向上的头

突然间草原崩溃露出了

暗藏在草根里面的铁蹄

他们要我揭发爸爸

吃饭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他思想反动暗藏在我们的

队伍里昔日的战友说

我沉默着低头看着左撇子

父亲的左手和右手

那一年我刚刚学习作文

我已经知道怎么把祖国

想象成金色的草原可是我

还没有学会更高级的

虚构——从我父亲

因为书写过度长着茧子的

指节联想到一把

蠢蠢欲动的

匕首

美丽的女人住在我家楼上……

美丽的女人住在我家楼上

美丽的女人在机关的宣传科

旁边弹着唯一的一部钢琴

夏天美丽起来玫瑰花美丽起来

我的少年时代美丽起来

美丽的女人美丽地看着蓝天

美丽的女人美丽地看着少年

美丽的女人给我一个水果

美丽的女人伸出羽毛般的手指

摸了摸我的脸啊那个夏天

我的生命从作业本上飞翔起来

她是女人我是男孩

我想对她说一句男人的话

我还不会说我还在读着小学

我想了整整一年从1965年

的夏天到1966年的夏天

我终于想好说什么的时候

她的脖子从血红的天空中垂下来

变成了一根冰冻的围巾

那黑色的塑料盒子说话了……

1970年的4月3日

小丁终于偷走了他父亲

唯一的财产一个三波段的

收音机揣在油腻腻的工作服里

我跟着他来到铁工厂外面的田野中

无边无际的麦地没有一个农民

都开会去了只有我与小丁

的耳朵发着红越来越长

他用打铁的手笨拙地

拨动波段钮寻找着外国魔鬼

的短波我四下张望

警惕地盯着麦穗

害怕里面藏着

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

调试了好一阵

我们终于听到了

一家电台的华语广播

耳朵紧紧地贴上去

就像两只被笼子憋坏了的兔子

那黑色的塑料盒子说话了

我交代它并没有发表什么

反动言论只是有一个男低音

于坚,现居昆明。

四重奏(外二首)

沈浩波

一只乌鸦

希望除了自己的羽毛之外

一切都是白的

一只乌鸦

停在雪地上

多么明亮

一个孩子

希望除了自己的年龄之外

一切都是大的

像一个中年人

不时对世界

投去冷漠的一瞥

一个胖子

坐在三楼喝咖啡

希望除了自己的身体之外

一切都是瘦的

瘦得像一把尖刀

可以把什么

捅出血

一颗心脏

在一团肉中猛烈地跳动

希望除了自己之外

包裹它的一切

都坚硬

冰凉

它将独享

这自己赐予自己的

孤独和感伤

三月之鸦

每只乌鸦

都有一颗

中枪的心

盘旋在黑色的巢穴

向下俯视

用两只

结着寒冰的眼

比一只乌鸦的寒意

更深的

是两只乌鸦

像两个

不同教派的神父

停在枯瘦的枝桠

沉默,并且对峙

它们是天底下

最冰冷的动物

——冰冷

并且会飞

从枪眼般的巢穴

飞弹而出——

一颗酷毙了的

孤独之心

你是否懂得一只蜥蜴的悲伤

一只蜥蜴

从一棵被烧焦的大树上爬下

仅有的一只蜥蜴

爬行在

一棵被烧焦的大树上

在澳洲东部的

这一片被大火焚尽的林子里

这只蜥蜴

几乎是仅有的活物

在一棵巨大的

被烧焦的树干上

爬行着

它是那么微小

缓慢地爬行着

还有比这更悲伤的

在北极洲

冰天雪地之中

两只年迈的白熊

搂抱在一起

度过它们的

风烛残年

沈浩波,现居北京。

椅子(外二首)

卢卫平

这把椅子到我家已有十年

我一直把它藏在书房

我在家的日子就是在这把椅子上

坐着度过的读书写作

想一些我能想到的事情

十年间无论我的内心多么激烈

椅子都一声不吭

也许它的幸福就是有人坐着

空是椅子最大的痛苦

我常常用这样的想法

减轻我越来越沉重的身躯

给椅子的压力

12月22日晚我像往日那样喝了两杯小酒

坐到椅子上突然听见椅子发出了声音

像一个患感冒的老人的一声咳嗽

我摸了摸椅子的手

有点冰凉有点瘦

我在十年里第二次发现这把椅子是木头的

我闻到了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它的味道

这味道提醒我椅子从未

停止过对树的怀念

今天椅子终于将怀念说了出来

让我听着感动甚至有些愧疚

我该去那片树林走走

那是我初恋常去的地方

从小鸟给即将成为椅子的树的祝福

我知道我该珍惜什么

有星闪烁

夜幕即将降临

大街上的人

包括被留校打扫完教室的孩子

都在低头赶路

只有一个瞎子坐在街边

仰望天空嘴角

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我顺着瞎子仰望的地方望去

有星闪烁

光芒

土地让我一生劳累

土地在我脊背快伸不直时

长出高高的高粱

我在即将诅咒时唱起了颂歌

土地是我厮守了一辈子的婆娘

说不出爱但无法割舍

土地用一棵树牵挂我活着就要扎根

土地用一根草抚慰我再卑微

也要抬头看天笑对风云

爱恨交加的土地让我受苦受难的土地

当岁月遗弃我时

土地最终将我收留让我的骨头

点亮磷火这就是一个乡下人

一生的光芒

卢卫平,现居广东珠海。

在陀斯妥耶夫斯基墓前

桑克

1.

心醉神迷,因了这正午

灿烂的气息。

因了我的心,比这幽暗的墓园

更要破碎。

那星辰已经堕落,

那道德让我伤心。

伤心,而且破碎。

2.

上午,彼得·保罗要塞。

大监狱。通往死亡的涅瓦门扉。

是该考虑死亡了。

它逼问你活着的意义。

惩罚和责任。自渎与傲慢。

你在狭小院落里目睹的……

其实就是——全世界。

3.

这么多死人。

这么多伴侣。但你是寂寞的。

没有声音。没有安静。

没有我——自作多情的中国人。

我潜泳。我在水中。

在你的深度,

诗歌是火山石,轻而玲珑。

4.

回忆北京的夏日:

《罪与罚》。一把行剐刑的刀子。

我的血,流在大学里。

我的血,在你的头顶。

耀眼的白光。

喉咙的火焰。

我独爱杨树上高音喇叭的呜咽……

5.

看看这些享乐天使吧。

看看欢乐的淤泥

是怎样塞住颤栗的泉眼。

不能想象火枪的解放。

不能想象伏兵

“处高临深,动而近危”。

我:我是无可指摘的。

6.

脚步匆匆。

而我的精神慢若牛车。

我身后拖带着一串虚幻的影子。

我就是这么虚伪地把自己

分成两截,并认定那核心里的才是真的。

才是真的我。

一个伤心人就是自我欺骗的人。

7.

有什么办法让自己获得

幸福的感觉,那一点点犹如

烛光一样的感觉是怎么

在我的呼吸里渐渐熄灭。

熄灭,再也不能伸展

自己妖冶的身姿。那舞蹈,

在我的呼吸里渐渐死灭。

桑克,现居哈尔滨。

某夜(外一首)

金楠

那夜,心虚地出动

他们去探鬼

一步一个,踩出枯枝败叶里

鸟兽的星星火火

她解释花草的生涯

他命名树木的意外

他们失踪了

在植物的秋天

提紧了脚印,飞快找去

末班车的灵异,荒情野外

擦窗而退。玻璃

一半冷,一半热

七月某日,一批早夭的失恋者

作鬼未遂,借魂还尸

怀念水凉的日子

今日

今日宜失聪、失明、失语,失踪

乃至失约;今日心生崇高之感情;

今日我拯救了世界或者

保存了世界;今日只写一封信便

微言大义;今日跳窗窗不曾阻拦;

今日偷渡于长梦之间而无所畏惧、

心怀感动;今日有人在烈日下

疾走如裂;今日又是一千个来回

金楠,现居北京。

一年四季(外五首)

辰水

公路边,拐弯处的小森林

一年四季在那儿显得格外分明

林中的落叶,地上的花草

也因季节的不同而变化着

那个来此定居的外乡人

巧妙地躲避了冬天

那些孤独的灵魂

却要乘着荒凉来此相聚

灰斑鸠

深秋里

黄昏下

一只衰老的灰斑鸠

正往枯草里死死地钻

它丑陋极了,可怜极了

独自“咕、咕”地叫着

我想也许它活不过这个秋季了

因此我的心开始变得柔软起来

古桥头

在昨夜沂河渡口的古桥头

河水呜咽,人影稀少

那系在桥洞口的小木船

同我一样也虚度了一夜的青春

而自由也是那样惊人地相似

明朝小木船就要溯水而下

而我也要乘车返回故里

冬日的原野

冬日的原野,四下里一片萧条

没有了各种花、各种草

甚至连孤独的灵魂

也要在原野里到处游荡

很快,枯草覆盖了它

白雪覆盖了它

就像这个冬天善良也覆盖了整个村庄

这时就会有人从村子里走出来

到广袤无垠的原野里去

并且变为黑影点点

而他们的内心都显得那么安静

与周围的白雪一致

与他们清心、寡欲的生活一致

羊群

苍穹下

黄土上

一个农夫撵着一群绵羊回家

农夫衣着褴衫,步履沉重

三个孩子还被反锁在家里

无人照看

他面无表情地只知道往前赶,往前赶

黄昏里

那些被剪去身上毛的绵羊

露出鲜红的肉来

丑陋极了,可怜极了

它们配合着农夫沿着小道往前赶,往前赶

越走越荒凉

并不时地停下来

低头啃那些路边更为卑微的小草

夏至

寂寞的夏天到树林里走走

一条小河从林中穿过

那对在此护林的老夫妇

在这里安营扎寨,盖下房子

他们养下的一群鸡

也在林中漫步、觅食

他们老俩口幸福极了

每天早出晚归下地干活

而他们的茅屋也将紧闭着

门口的狗已不知去向

我坐在石凳上等候他们

已是黄昏了,他们还没有回来

他们的鸡已回到巢里了

他们的狗已回到家里了

他们老俩口到哪里去了呢

辰水,现居山东苍山。

一个省的孤独(外三首)

大卫

在北京,常常觉得我的心

是风中的一片树叶

稍不留神

就会被一阵更大的风

或者更小的风

吹落下来

有时在马路边瞎逛

没有谁知道,家人不在身边

我比一根废弃的铁轨还会生锈

我承认我是孤独的

在偌大的北京城

我这个异乡人的孤独

不是一个县的孤独

也不是一个市的孤独

夜幕降临的时候

在这套不足五十平米的出租屋里

到处弥漫着的,至少是一个省的孤独

给自己或者给另一个人

一个无所事事的上午

也是庸俗的上午

没有风

树叶绿得无聊的上午

不会有人敲你的门

除了那个收水费的

无烟可抽的时候

想别人还不如想自己

如果闭上双眼

你会不会从一千公里之外来到我的面前

把一个字说出来是多么的难

忍,是可耻的

忍不住,是更加可耻的

又一枚叶子飘落了

像上帝的一个眼神

对谁都是凛冽的一瞥

你可以想象一下我蜷缩在沙发里的模样

除了发呆

我无话可说

除了衰老

唉,除了衰老,我无事可做

想象我走在北京大街上

我想我应该背着大大的包裹

像每一个进京的外省青年一样

阴沉沉的天气

并不比我蓬乱的头发

好到哪里去

就像一滴血找到了心脏

一根手指挠到了痒

北京,我该用什么样的脚步

丈量你正在拓宽的大街

正在拆除的小巷

哪一张床铺接纳我的睡眠

击退饥饿的

又将是哪一只粗瓷大碗

如果你的地方太挤

那我就更多地

选择站立,也许

我那两只42码的脚

将会创造一个最低的

人均居住面积

在你的大街上,如果

我起步奔跑

你将会看到一头猎豹

矫健的身影

是风的又一个比喻

如果我突然摔倒了

北京,你会感到疼吗

小草要小到什么程度

小草要小到什么程度才能称为小

面对身上的泥土与石块

哪怕错过春天与蝴蝶

也要发芽……

再大的海风也能把它

吹成一滴水

一场大病只是始于一次

未治愈的感冒

呻吟再小再细成一根针

一些人什么样的疾苦之声

才能让另一些人感到微微的疼

把一篇文章比如小说、新闻、政论拆开

它只是一些句子、词、标点

甚至用错的语法和口气

小草要小到什么程度才能小成种子

就像我面对什么样犀利的刀锋

才能怯怯地说:我怕!

大卫,现居北京。

吹进身体里面的风(外四首)

伊甸

小时候,风能吹倒我的身体

但吹不进身体里面去

长大后,风吹不倒我的身体

却能一点点吹进身体里面

中年时,风吹进了骨头

有时我听见骨头里飞沙走石的声音

风正在一点点吹进我的灵魂

等到灵魂灌满了风,我要在灵魂的壁上

戳一个洞,“呼——”

把自己的身体吹得杳无踪影

角落

相对于“中心”而言,角落的地位

等于一粒灰暗的泥土

一粒泥土的呼喊和祈祷

谁会俯下身来倾听?

但一只野蜂的命运

肯定比动物园的孔雀更富有戏剧性

谁心甘情愿被冷落,被遗忘

谁就赢得了自由

热闹是一种病,孤独

是最美的故乡。世界在疯狂地旋转

你要抓住诗歌这个扶手

在角落里站稳

11月

这胆怯的、无人爱怜的小老鼠

时光身上被遗忘的

一根毫毛,落叶飘在河面上

小小的冷风一闪而过……寂然无声

11月,这世上最谦卑的女仆

她穿着单薄的衣衫向冰雪走去

她不歌唱,不呼喊,连流泪也

悄悄地,悄悄地……唯恐惊动了

高潮过后正在休憩的大地

在荒芜和孤寂之上,11月的开垦

不合时宜。脸色发紫的不仅仅是枫叶

还有那流浪在外的人,伤风咳嗽的人

把撕碎的情书撒向深渊的人

11月,迈动你两条纤弱的腿

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前走吧

蚱蜢

从这棵草跳到那棵草

就好像人从青年跳到中年

从中年跳到老年

人跳得多么沉重,还要发出一些

虚无主义的长吁短叹

蚱蜢跳得多么轻盈,多么骄傲

好像整个世界也在跟着它跳跃

整个下午我躺在草地上

呆呆地思考一个天大的问题

——我要做一只蚱蜢呢还是做一个人?

问秋天

秋天,这高傲的贵族

向什么人学会了浮躁?

风跑得那么急

是要去抢渐渐干涸的河流

最后的一滴水吗?

霾伸出无数双灰黑的手

把天空拉得愈来愈低

是不是想把它

塞进自己的口袋?

那洁白的、沉静的霜

被流放到哪儿去了?

秋天,你把自己的灵魂

流放到哪儿去了?

伊甸,现居浙江嘉兴。

反诗歌(外一首)

臧棣

几只羊从一块大岩石里走出,

领头的是只黑山羊,

它走起路来的样子就像是

已做过七八回母亲了。

而有关的真相或许并不完全如此。

它们沉默如

一个刚刚走出法院的家庭。

我不便猜测它们是否已输掉了

一场官司,如同我不会轻易地反问

石头里还能有什么证据呢。

从一块大岩石里走出了

几只羊,这情景

足以纠正他们关于幻觉的讨论。

不真实不一定不漂亮,

或者,不漂亮并非不安慰。

几只羊旁若无人地咀嚼着

矮树枝上的嫩叶子。

已消融的雪水在山谷里洗着

我也许可以管它们叫玻璃袜子的小东西。

几只羊不解答它们是否还会回到岩石里的疑

问。

几只羊分配着濒危的环境:

三十年前是羊群在那里吃草,

十年后是羊玩具越做越可爱。

几只羊从什么地方走出并不那么重要。

几只羊有黑有白,如同这首诗的底牌。

纪念戴望舒

一株植物举着他来到半空中,

像协商好了似的。

那里,雁群刚刚飞过。

几朵闲云舔着悠悠——

就好像它是一个狡猾的词。

天气不是很好,

所以,我不能肯定那植物

是含露的丁香

还是貌似忠厚的棕榈。

非此即彼?似乎也能抵挡一阵子。

至少有一次,新婚

如同在湿滑的坡地上挖猫耳洞。

一把情欲。周围全是莫名其妙的经验。

自我像邻居。点拨时,高贵具体如

一次选择:只伤感,不伤心。

生活早已是一座冰山,

诗人的生活尤其是——

而宇宙就在附近,忽冷忽热。

大爆炸已很能说明问题了——

心灵是一次正直加上三次转折。

半空中还有座白色建筑

也曾是突出的借口——

它常常被误认为一座塔,满载着

名声不佳的阁楼。

每一次,波折替夜色送走友人。

五十年后,情形多少有点改观:

雾的合唱团带头解着

捆紧黎明的绳索。

如果不微妙,要读者干什么——

记住!理想的定义是,诗是一次胜利。

臧棣,现居北京。

候鸟(外二首)

江一郎

在我的村庄

天凉了,候鸟就飞了

春来秋去的候鸟

是村里的有钱人

年年要去南方过冬

留下麻雀,这些走不了的穷人

在大雪纷飞的屋檐下

跺着脚喊冷

是啊,冬天好冷

凝霜的土地北风如刀,削薄了

移过墙头的光亮

候鸟就飞了

在我的村庄

多少空巢像剪掉舌头的嘴巴

悄悄变哑

灰蒙蒙的天空

候鸟飞了,飞走的,还有

水边片片草色

冰河

年年冬天,大河结冰了

但谁知道冰什么时候碎呢

要是春风砸下拳头

要是河底憋着的暗流

突然间抬头

年年冬天,大河仿佛冻僵了

越过田野的北风

在大河沉默的时候

像饿狼沿河奔走

可是大河怎么会冻僵呢

夜里冰裂开了,碎裂的响声

那些相信春天的人

在梦中都听到了

早晨跑上河岸

天哪,一河浮冰滚滚东去

像冬天的碎骨头

树上的钉子

天知道何时砸进去,砸得那么狠

如果不是裸露的一点痕迹

谁能看出,这棵苍老的大树

体内藏着长钉

寒光闪闪,进入的一瞬

该有多么迅猛

闪电的撕裂,也比不上

被它刺入的剧痛

在最深处,一枚钉子潜伏下来

并用白亮的牙齿

咬紧树的一生

时光流逝,钉子或许已经锈死

这样的钉子,如何除去

只能让它留在命中

痛到不能再痛

就是死了,僵硬的身体里

还扎着,锋利,尖冷

江一郎,现居浙江温岭。

见到某女士(外一首)

柳宗宣

傍晚。北方的马路超市

我看见她,我访问过的

女主人:北漂族中的一员

自许的职业艺术家

她的生命是从首都开始的

(录音机中她曾经的声音)

就是说她在广州的生活

是不存在的

现在她出现在黄昏的超市

从北方老乡手中接过

山药和大葱

这就是她漂泊所要的

离婚。抛夫别子

从旧单位或家乡撤离

这就是她要的

所谓新的生命

依旧是起居、饮食

每日来到这马路超市

与北方老乡讨价还价

有时向我迎面走来

我担心:她看见我

看见她或我们共同的

境遇。人在哪里

都过着庸常的日子

别想从大地上寻找什么

殿堂。生命就是

寻寻觅觅,兀自燃烧

灰烬或荒寂

回到潜江

地图上邮票一样大小

的县城。我生活多年

然后离开,现在我回来

看见多年前的

一个人,骑着自行车

在它的街道上闲逛

找不到要融进去的生活

一个游离者。在哪座城市

他都被隔离,走不进去

没有爱的人,不能尾随她

进入城市的内部,在哪里

都是观望,闲荡

那距之不远的老家流塘

你也回不去了

乡村文明的破败

连同它树木的毁弃

我倒成了它的遗子

当然也不是这城市的主人

我们的故乡不是在过去

就是在天堂

要不就是在天涯某处

或者故乡隐在你的身体里

你带着它在大地上迁移

回来然后再次离开

柳宗宣,现居北京。

安静……(外一首)

安歌

就是那泓湖水,赛里木

或者我真得走过

那水的道路,如端庄的镜面

凝住自己,甚至不再反照

风。你是丝绸之路上唯一不动的绸

在怀疑中凝住面孔?

是的,我可以拍照,骑着马或者未婚的骆驼

朝着镜头微笑,这样的事情有过无数次

你或者我,背对湖水——

可我想听风吹过树梢

树叶叫出天空活着的蓝

想在你的叫声中,转身

赛里木暗处的潜流,也在转身之中

吐纳它的蓝?

秋雨

温暖的金黄之后突然的水

从潦草的天上落下

它们曾经在黄金树叶上组合

纯粹的湛蓝。此刻

那水,那高处的雪花,掉下来就是

碎裂,拼写着别离

车划过之后是

泥泞,是城市黝暗的脸

支持回家的人群,他们冰凉的手

伸进自己的衣袋。唯有水果清亮地

在摊头裸露着光

秋天,车窗里你的红衣,我已

无法触摸

安歌,现居海口。

空中乱飞(外三首)

孙文波

白杨树的花絮在空中乱飞。

仿佛我的灵魂。这样说是不是太修饰?

不过我有理由:它们要飞到哪里,我不知道。

我的灵魂要在哪里栖息我也不知道。

我本来可以快乐,但我没有。

没有的原因是你的离开已损坏我的心情。

使我伤心。我真的像李商隐一样伤心。

在这个早晨,我一遍又一遍嘀咕着:谁会给我正义?

我写过信给权力的最高握有者,他们没有理

我。

尽管我想做一个善良的人,小心地

生存在上苑村,不招惹任何人,

厄运却不放过我。孤独已成为我的伴侣,代替

了你。

我曾经像基督徒一样相信未来,现在不。

我看不见自己晚年停车场的泊位。

昨天我因此写下了最感伤的诗篇,

我说我突然想哭泣。其实,我一直在心里

哭泣,我的体内有一条悲伤的黄河。

性学问题

一条公狗,它太惨了,

成天被主人关在院子里,

到了发情的春天,它从门缝向外看,

只要看见有人走过便汪汪乱叫一气,

要是看见狗走过,它更是急得火烧火燎,用头撞门。

是啊!它不像人可以用手解决,它没有手。

它的主人当然知道这种情况,

他无动于衷。有时候闹得让他心烦,

还会发火打它一顿。

但狗是忠诚的,无论怎么打,它都亲近主人。

只是有时候主人出门去了,

它才发气似的把院子中的花咬断,

或者把一块煤叼到屋门前搁着。

痛钻进我的身体;它真的是在我的身体里。

你不懂这些——我看见的你看不见;

我看见我走在自己的痛上

——我的骨头是痛的客厅

——好混乱的客厅呀!你想要在那里休息,

我办不到。我害怕你使我的痛更痛,

因为——我的痛是无聊之痛,

是空虚之痛,是走神之痛,

——在这样的痛中,

我只能把旧看作新——我不能换掉自己,

就像从一间房子换到另一间房子

——我还得在我的身体里住下去,

我住下去——直到痛不痛。

——直到我的灵魂像一只凤凰飞走。

偶然一次

春节回老家,一次次聚会,

与朋友们在饭馆在酒吧。

他发现虽然是吃,内容总在变化,

犹如街上流行的服饰,今年与去年不同。

让他惊讶的是吃饭的场合

越来越高级。有一次去的地方,

五层楼全是包间,豪华的装修。

吃饭就像举行神秘阴谋。

席间他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气定神闲,

使他知道这种场合他们早已熟悉。

相比之下他平时的日子就像

停摆的钟。尽管那是他主动的选择。

还是影响了他的情绪。

使他在昂贵菜肴前失去味口,

只是机械地在朋友的劝告下喝酒,

成为饭桌上唯一醉倒的人。

孙文波,现居北京。

这时候乌鸦直冲云霄(外五首)

陆陈蔚

乌鸦直冲云霄

像一块抹布脏了干脆

还想揩更多的脏

乌鸦直跌下来

像排泄物

寻找谁干净的头顶

乌鸦有时停在庙宇

有时绕树无依

这时候直上直下

它是在飞、在玩

在飞着玩、在玩着飞

这时候乌鸦大叫一声

高亢、兴奋

仍然让人觉得难听

这时候乌鸦如果知道人们觉得难听

一定不止叫上一声

又是在襄北高岗

又是襄北又是高岗

又是独立苍茫

看白云苍狗

今天不是醉罢归来

看柳树春暖里站过

雪寒里站过

像一直在等

蝉本来响在这树

又响到了那树

流星飞逝

才引动襄北的风

后来就想拿大扫帚来

扫落满天星

再一一排过

我们襄北岗高草长

我们襄北岗高草长

盗匪曾经横行

都是骑马来去

腰间带刀

现在也有

全部关进了襄北监狱

野兽倒多

全部形体小巧

黄鼠狼整日叫唤

狐狸精从不钻进被里

马早绝迹

兔子吃草不吃窝边

吃草只吃青嫩

我们襄北的草真是白长了

有些季节草杂草疯

也没见过有人野合

岗也太高了

看着就累了

乡愁

乡愁

是月光下的箫声

把二十四桥摇动

天下那么多桥啊

过不到故乡

乡愁

是风尘中的路

把千万里山水走遍

到处有美丽的山水啊

都叫异乡

故乡有什么要告诉游子的

寄一枝梅说说春早

故乡有什么要告诉游子的

送一片云道青山不老

故乡有什么要告诉游子的

遣一道秋风试试归棹

故乡有什么要告诉游子的

下一场夜雨只滴芭蕉

小狐

小狐

圆圆亮亮的眼睛

还有什么时候

能比被它注视幸福更深

它仍玉洁冰清

今夜才开始魅人

你真的仍未喜爱这夜的精神

而一心要盼来会灼伤它的光明?

陆陈蔚,现居湖北襄樊。

空出来的土地(外一首)

赵丽华

从石家庄到廊坊这一路上

很多庄稼被砍割走了

这么多土地被空出来……

我想整个华北平原的土地都被翻耕了一遍

这么多新土压倒了旧土上面

在旧土上面是多么惬意啊

在旧土上面可以大口地吸气

可以左顾右盼

欣喜地向远处张望

可以张望到很远

它们觉得自己的视野开阔多了

它们觉得自己看到了整个世界

并且还可以夸夸其谈

随意地发表言论

还为自己被翻耕后的新样子

感到疏松满意

还可以如此自如地袒露

可以没有负担和责任……

在寒露时节微凉的空气里

对于土地这是难得的空前自由的时光

……很快它们就要小心地护育麦种

不一样的树叶

天气越来越凉了

一些原来是绿色的树叶

有的变成了红色

有的变成了黄色

它们挂在枝头上

使秋天看起来很美

但有一些树叶没有经过这些变化

就那么直接落了下来

被风吹到了墙角

而那些很美的树叶也相继落了下来

也被风吹到了墙角

它们挤在一起

没有人知道它们曾经红过或者黄过

没有人感叹……

而我原以为它们的结局是不一样的。

赵丽华,现居河北廊坊。

在什么样的地方写什么样的诗(外五首)

岩鹰

在寒冷的地方

写寒冷的诗

在炎热的地方

写灼伤的诗

在岸上

可能写被河水差点淹死的诗

在沙漠中

却只能写干渴的诗

在树林里

写迷路的诗

在街头

写混迹街头的诗

在被遗忘的地方

写遗忘的诗

在默默无闻的地方

写默默无闻的诗

有人喜欢相逢在……

有人喜欢相逢在车上、船上、床上

就让他们相逢在车上、船上、床上……

而我如厌倦了一部陈旧的电影

厌倦了一张张早就相识的面孔

在每个地方

在每个地方

都有一个孤独的人

他们也许是同类

却永远不相识相见

在每个地方

都有一个孤独的人

孤独要把他们

单独毁掉

树木

我曾经长久地穿行在树林之中

我经过那些树的身边

树林中的每一棵树都显得那么孤单

只有那些灌木抱在一起

但它们不是树

灌木的命运与生俱来

树木的命运是否也早已注定

我慢慢穿过林中

——仿佛为了拥有一些孤单的时刻

两只乌鸦

一个雪地里的人

多像一只乌鸦

雪落进他缩着的脖子

空旷的雪地里

有两只乌鸦

两只乌鸦相互靠近

彼此用乌鸦的眼睛

打量对方

两只乌鸦擦身而过

彼此盯视着

乌鸦的背影

雪地里的两个陌生人

两只移动的笨重而大的乌鸦

铁轨和诗行

我注视过那些铁轨

那些穿过桥下的铁轨

那些凌乱的、交叉的铁轨

那些枕木间长出荒草、锈蚀的铁轨

那些很久没有火车在上面驶过的铁轨

那些仿佛废弃了的铁轨

我注视过那些铁轨

在一座城市的空荡的桥上

我期待过一列火车突然开来

呼啸而过并擦亮了铁轨

我期待——

我的诗行像那些铁轨!

岩鹰,现居济南。

失眠者(外一首)

贾薇

窗户半开的时候

一只鸟飞过去

在细雨的天空飞行

背景是灰黯的

有人一整夜睡不着

看见鸟飞

就会想鸟的去处

有人的天空和鸟一样

是灰黯的

不管窗户半不半开

床单的颜色洁白

柔软

看见鸟飞过后

一直在等鸟飞回来

有雨的天空

鸟只是在什么地方叫

却没有再飞行

如果鸟不飞回的话

人是不容易醒的

那他可以做什么呢

就这样尖着他的耳朵

辨别各种声音

在无边的黑中

分辨鸟停顿的枝头

没有几个人会像这样

在黑天

只有不多的几只鸟会飞行

那又有谁能看见呢

看见了鸟的人

谁又会知道鸟的名字

一个人深陷在床上

鸟从他半开的窗户上飞过

并且没再飞回

假如黑色的天空无边无际

一个被黑夜唤起的人

总要想飞翔这样的事

他知道黑夜中飞翔是多么伤感

但鸟啊

它飞翔在人的窗上

无声无息

有人一整夜地等

一整夜地听到叫声

即使黑天中看不到半只鸟的羽毛

但失眠者说

这是我在幻想

是的

是幻想

一只猫

当时独自走着

天有些黑

月亮已爬上了墙

我看见猫的时候

猫站在一处的墙顶

月亮照着它的眼睛

和墙下面

一只猫的黑影

我想是在后半夜

天快亮的时候

猫爬上了我的窗户

我没看清猫的颜色

月光只是把影子

投到床上

我不能伸手抚摸

一只来历不明的猫

而它如何

知道了我的住处

这是最让我怀疑的

后来一晚上

我都在想猫

披着月光的走动

想它在半夜

隔窗眺望别人的睡床

当我第二天

对人说我在半夜看见一只猫

我不能描绘出猫的眼睛和

月光

我只记得夜晚很黑

猫的哭声

像鬼叫一样

贾薇,现居昆明。

小故事

刘春

请不要取笑一个在酒中沉溺的男人

这漫长的一夜,正好用来放纵

他已经懂得了够多的纪律,够多的节制、“不可

以”

而他的胃还没有汲入够多的俗气

因此他奔跑,别人在一旁观望

他求助,别人却护紧自己的钱包

现在,他说话了。一个人对着酒杯

喃喃低语。或许他是在回忆

想将一些事情重新安排,比如:爱情

比如:家庭。但很快就停止了

他削瘦的身子有了无穷的倦意

从另一个角度看,就像一根单调的枯枝

似乎已历遍了沧桑,似乎

有权利嘲笑更年轻的一群,因为

知道了交杯酒与交颈酒的区别

知道了逢场作戏的好处和指桑骂槐的必要

知道自己无知、无能、无助。知道了

在无人处才哭泣的最高律令

爱情、婚姻、孩子、短暂的幸福

以及越来越频繁的争吵,需要他忍耐

不好不坏的工作,方向不明的前途

他无法掉以轻心

啊,三十岁,这不高不低的门槛

一只脚跃跃欲试,另一只却框定了结局

这首欲语还休的诗歌,如同纸婚年的家庭

意犹未尽的猜疑、责备、冷战

顺理成章的婚外恋、分居

日复一日,他在公司与家庭间往返

对街边的一切习以为常。他的话

没人在乎,他的日子堆满谎言……

刘春,现居广西桂林。

深秋(外四首)

马累

我知道,这大千世界,

沦落了多少寂寞的好人。

我知道这寂静,当你穷尽了

一生的时光来获得它,当我们

告别,像两个旧时代的读书人,

珍重吧这无聊的肉身,

抛弃吧!

一年一度,我在深秋丧失词语。

我的胆怯的词语,它们像早临的

白霜一样从我的梦中丧失。

没有谁再是无辜的,在尘世,没有

一首诗不会成为我们生存的障碍。

一月

像古钱币一样平静的水洼,

就要烂在水边的忧郁的平底船,

夕阳的余辉是柔和的,

让人想起音乐和内心的罪。

当我领着女儿走到这里,

看见晚风中飘曳的几株芦草

枯黄的叶子。我们没有呆多久,

当我们沿着来时的脚步离开,

我们听见了玻璃一样的鸟的叫声。

词语

屋檐下锈蚀的犁铧,庄稼地里

来不及铲锄的野草,冰雹打落的菜叶,

在深深的夜里,简单、忠实、

专心的睡眠和叹息,静静的

轮回、缓慢跃转的镜子——

我看不透这夜幕的深重,因为

我们是聒噪的

在街心公园

天色暗下来,夜幕遮去一些

生活的具体内容。凉亭的边上,

一棵柳树窥伺着人类,它通过细小的

枝叶给你暗示,并保持缄默。

像一个孤独的老人,我在

树边坐下,看女儿在草丛间跑,

只有她才是最深远的,只有

她在夜色中闪亮的眼睛,她

的形象,世界的形象,时间的形象。

当我们离开,风轻轻的掠过头顶,

夜色漫遍了整个公园。

马累,现居山东桓台。

夜半忽然醒来……(外一首)

张维

夜半忽然醒来……

却不见一丝动静

妻子和小狗轻轻打着鼻息

窗外的虞山和尚湖溶在夜色里

万物全无踪影是谁把我唤醒?

春雨打开小草的门?

虞山一块秘密燃烧的石头砸进梦里?

数年前从我钓钩上滑脱的鱼跳出了水面?

风悄悄地撩开窗帘是桃花的香味触碰了我?

春夜无所事事的睡眠夜半忽然醒来也是

一个秘密

清明的雨……

从更高的天上流下来

清明的雨绵延不尽

刚刚洗净我的外衣

内心的灰尘尚未冲淋

雨脚应已抵达亲人的身边

一个人在浑浊的人世

如何清澈清楚地生活?

雨水击打着湖面

亲切而疼痛如一种叮咛

你看另一位刚刚离开

尚未冰凉他的

空位已蓄满落寞的雨水

这雨水积成一面

深广明亮的镜子看见

永恒躯体里的黑暗

幽暗的心骤然发光

……忽然看见

二十年前,扬州小站

父亲送我到烟雨的江南

他转身瞬间迷离的泪光

此刻正如一轮满月

缓缓地落在尚湖中央

张维,现居江苏常熟。

夜行车(外一首)

王夫刚

深夜的群山,夜行车孤单,渺小

它借助于灯光慢慢前行。

黑暗中的时间已丧失了方向

黑暗中的道路。仿佛只有灯光那么短

夜行车!倘若你鸣笛,群山就是哑巴

倘若你闭灯,一切都将消失

失眠者

午夜,或者午夜以后,失眠者

让乡村略有不安:他划着火柴

仅仅照亮了自己的面孔

他来到村口,但那里空无一人

王夫刚,现居济南。

农庄(外一首)

阿斐

我一定到过这里

所有的房屋都那么熟悉

田园和菜畦

一切景象都是旧模样

我一定见过你

你曾站在门槛边上

噘着嘴巴,搓着手

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我一定离家远游过

见过更多的家乡和你

我一定忘记过自己的身世

忘记你曾经在我生命里

扮演了何种重要的角色

我一定离开过自己的身体

当我站在熟悉的土地上

菜畦孤零零与我对视

而我眼里出现了成堆的楼群

你一定不再是你

当我微笑着向你点头

你却把脸撇开

漫不经心地用手一指

山顶的云雾正缓缓飘散

怀疑主义者

他体态纤弱,风吹即倒的样子

表面上看来:善良、多情,甚至忧郁

而他骨子里那股能杀人的狠劲

让他恐慌,让他怀疑自己究竟是不

是自己

从而开始怀疑世界

怀疑一切看上去多么正常的东西

阿斐,现居广州。

阴天(外一首)

海男

想象的经验变得寒冷起来

天空变得黯淡,阳光不再来临的日子

可以挖土豆,可以煮咖啡

可以浇花,可以交织在一团火焰之中

如果阴天可以让我们看见一团火焰

那不是因为寒冷,还有灰暗

土豆、咖啡,这一切都不会因为寒冷而消失

在阴天的时刻,如果喊叫可以回响

如果鸟儿在回响中拍翅而来

穿过我们肌肤之上的衣服

让我们感受到颤抖的羽毛

我们一定会移步前行,跟那只鸟儿说话

康庄小站

一直在试探的那种往事,收回去了

如同诺言已经失效,早晨的

火车站人来人往,康庄啊康庄

十五年前经过你的身体边缘

康庄啊康庄,南方的小站

只有几个人在打盹的小站,我下了火车

进入了窄小的月台,康庄啊康庄

你可以看见我寻找的那个人

那个人修长,穿黑衣黑裤黑鞋

那个人可以消失在康庄

然而康庄却没有看见那个人

只留下了十五分钟,我就搭上了另一列火车

海男,现居昆明。

麦浪(外一首)

田禾

从现在起麦子

也有了活力有了生机

麦子不是点头

不是摇头

是在翩翩起舞

莫非麦子家族里

又有了什么喜事

风轻轻地

在为他们歌唱歌声

从大地的肺部传来

麦子应合着无从掌握的

节拍月正当头

圆月上升空气中

还洒满了月光的笑声

月光大地麦子的舞姿

真美她的每一个摆动

动用了她身上的每一片叶子

叶子这大自然天造的舞裙

令群山陶醉

让流水着迷

满畈满野里疲乏的作物们

也该松弛一下了

麦子漂亮的麦子

养命的麦子

再等一群鸟飞来

南山坡上的这片麦子

将会更加兴奋

蝉声

我的激动来自于

这蝉声的激动

我的幸福来自于

这蝉声的幸福

还有落在院子里的月光

花在春天开

在秋天败

而只有这满院的蝉声

装满了我的生活

世界很小

小得只有院子这么大

蝉在院内叫着

广阔的蝉声

总是把宁静带得很远

我久坐空室多少年了

这满院的蝉声

总是伴我读书

伴我入眠

蝉叫了树叶遮不住

蝉鸣叫的声音

院子里蝉声不断

听蝉的

只有我一人

田禾,现居武汉。

胡美丽的感觉

简单

1

走下破旧的楼梯,她掸了掸

身上的尘土。她忽然感到

腋下有一丝凉意,她抬起了雪白的手臂

噢,一点失误。匆忙中拉锁竟未拉上

这使臻于完美的她,有一丝不安

但旋即就消失了。她麻利地

把它拉上。

2

这旗袍是去年做的,现在看来

有一点小了。她能感到

她绷紧的乳房,很不自由

但她想到了挺拔,她想到了山

她想到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卖丰韵丹的广告

3

月经是昨天开始的,她很想知道

为什么提前了,但她羞于问她的男友

更懒得去了解,那一大堆性知识

她想,只要不怀上孩子就行

而现在,她停了下来,她遇到了红灯

她站在十字街头,她出众的美

像狂风一样刮过一些男人

贪婪的眼神

4

空荡荡的商场好像一个厌食的胃

面对下滑的经济,她并不感到恐慌

让她恐慌的是,她该用哪一种香水

哪一种更性感的内衣,把一只虫子

牢牢地吸引

5

黄昏里,她疲惫地返回了宿舍

破旧的楼梯,曾扭断她的鞋跟

三次,她得加倍小心,她得避免这些

人生中的小错,那个与她打招呼的

眼镜,迅速撤向了黑暗,她认识他

一个对她有点意思的胆小的男人

6

做完面膜后,她躺在沙发里闭目养神

她听到电视里一对男女在调情

“噢,疼”——她也感到了

但不是这种疼

简单,现居河南平顶山。

平衡(外一首)

卢炜

在黑障中修改台风

想起了手机充电

又该降落了

从伊丽莎白·毕肖普到银行的

管道不够润滑

我总是不能往返自如

年龄伸缩着

左边灰尘右边金粉

真不想穿晚礼服

还有职业装

束着浴衣铆在书房的时辰

才能隐去层层虚线

独自在暗窗里显形

那是一种古老的纤维

呈枝状布满额头

神又经过我的窗前

羡慕地喝了两口自带的白酒

近来胡须越来越白了

每次我在人群中挣扎抬头求救时

他总是耸耸肩便消失了

任何极致都是一种缺陷

从极地到赤道

轮回的梦中

昼与夜在哪一度空间

撞响我……

西楼

明式红木椅

葡萄牙人诗集

留声机重复旋转着

白色波斯猫的丰满

花白的发结

磨旧的

芭蕾舞鞋

箱底那件男式毛衣

对我神秘了三十六年

半掩的深紫色窗帘

在远处复修的

教堂拱顶

忽隐忽现

老诗人频频窜门

2002年9月

阳光挤满了

封闭多年的

老屋西楼还有

美丽依旧的姨姥姥

卢炜,现居海口。

致一位后风流才子

树才

快三天了!我的眼睛隐隐作痛——

你的优美,你的放纵,你的泣血……

迫使我重新打量你。这一次我

看见了你命运的真面孔:诗的

藤,比诗人的行为更缠紧内心。

我惊讶于我竟能读得如此深入!

是啊江浙一带传说过你的天才——

在我的诗歌稻田里它被视为稗草。

河汊般色情的南方留住了你,

我在北方的馒头里逐年清瘦。

我还记得在杭州的那次邂逅。

你喝得用心不一,因为有两桌酒。

你再次转过身来,笑着,向我举杯,

左手却塞过来几首刚刚写就的诗篇。

你要我马上读。我只好在慌乱中跑马。

你的率真多半还是泼洒在酒吧。

那里少女出入,游戏,香烟,和

假亲昵……你垂着头,头发有点乱,

耳边的话语显然不投机,你垂着头……

你拉了拉我,说要和我说些心里话。

当时我不相信。可现在,我

相信了:这五十首诗就摆在眼前——

你桂花般繁杂的隐喻连绵成一片茶山。

好不容易被我拧干的心事,在你那里

又像海绵浸到水里那样蓬勃着,饱满。

因为你还在江南!肥美的鲢鱼和

鲜嫩的少女,你每天喝这两盅汤。

黄酒暖心啊!肉感,在肌肤相亲中

像石榴一样裂开:管它从哪个村庄来。

诗,你高贵的一面在堕落中才能成全。

江南也浸润过我生命的头十八年!

那年,我浑身湿漉漉的,登上一列

北去的火车,拎着一只硬纸板做的

枣红皮箱——我小舅妈的珍贵嫁妆。

我的心还在数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树木。

有人出了远门。有人就在家门口

流浪。漂泊之梦是我们最初的诗。

你遭遇了酒,女人,女人,酒……

美和醉把你斟得满满,又一下子

掏得空空,像每一句好诗那样空空。

手往下!向迷醉的最深处挖。

我在为你的一生暗中捏一把汗——

是猝死的少女把你挽留在人间!

你选择了太湖,而我,还经历着

北方的粗糙和法语小舌音的优雅。

是虚无——少女中的无脸少女,

爱上了我!但我暂时还无法娶她。

我的嫁妆好像还在匆匆北上的途中。

我只好忍耐,静心,旁观,深入,无为,

当你一如既往地用身体和才华胡作非为。

树才,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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