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焦虑
2003-04-29傅天余
傅天余
最近,有个朋友充满死亡焦虑。
某天晚上他在电话里跟我说:“喂,我都看破了,真的。这个世界,已经败坏腐烂成一个万劫不复、不值得活的人间炼狱。你看,触目所见,老美不顾一切要打伊拉克、朝野恶斗、无聊至极的报纸电视、景气低迷、工作无趣、乏味的爱情游戏、台北永远这么丑、交通永远这么乱……”
我同意他指控的一切。但,除了卑微地争取活下去,试图榨挤出几分生而为人的乐趣,我们还能怎么样呢?
“不如另起炉灶吧。我觉得,赖活不如好死。”这位朋友平静而坚定地说道。
我听了有点紧张起来。我深知,这位男性雅痞具有超级完美主义倾向。对他而言,万事万物只有完美与不完美两种区别,绝无“还好、次佳、尚可”这种事。
难不成,他在向我透露寻死意图?
过两天,我又接到这位厌世主义者的电话。
“喂,我问你喔,人死了之后不是会得永生吗(我这位朋友信上帝)?那,你知不知道,我们到时候会住什么样的房子啊?是公寓还是独栋的?”
“这很重要吗?”我一时愣住。未知生焉知死,活着的事都想不完了,哪来精力想这个!
“当然这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他有些不悦地说道,“想想看,在那里,你得永远活着。”
我相信,以他对居家品味的严格要求,这的确很严重。
“难不成真的是告别式上面常常看到的,烧给死人的那些纸糊的东西?那种不规则的四合院、幼稚园孩子劳作程度的车子?拜托!果真如此,那我一定要先粘好一座安藤忠雄设计的别墅,还有整套意大利B&B家具,跟一台BMW休旅车……”这位厌世雅痞对于死亡的想象,简直像带着丰厚嫁妆,迎向一个美好的崭新生活。
我的朋友似乎已决定放弃不甚完美的此生,将全部精力用来打点死后的重生。而他周密的思虑以及处女座重视细节的特质,再度发挥得淋漓尽致,令人叹为观止。
又有一天,他写信告诉我,关于“那个世界”,许多技术性的问题令他十分困惑。
譬如死了之后要去哪里找那些先他而去的熟人啊?鬼海茫茫,那个世界是否有手机之类的装置可以轻易联络上彼此?还是在闭上双眼、灵魂离开躯体那一刻,老友便得到消息去找他?(谁负责通知他?那个人能够信任吗?会不会有人间公务员常犯的渎职毛病?)或者大家必须在活着时先约好,讲好时间地点(死亡第七天午夜十二点诚品敦南店门口不见不散)。
他还问我,在那里恋人可以亲吻并做爱吗?没事可以去意大利或纽约度假吗?(神不知人不觉地混进头等舱?)否则什么都不做地只是活(“死”)着,日子不是太难捱了吗?
前几天,他跟我说想去找个这方面的专家聊聊。他说,不是经常看见把死者生前喜爱的东西烧给往生者这种事吗?如果,透过这种简便的燃烧机制,便能如愿地顺利将东西送抵死者,那么是不是除了不可燃物之外,什么都可以带过去?还有,每个人是否有规定可携带的行李数量,像搭飞机那样,超重得罚钱?
“另外,我觉得必须找一个可信赖的阳间代理人,以便随时烧给我忘记带下去的鞋和每个礼拜日最新一期的《壹周刊》……”
听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他有的不是死亡焦虑,而是生存焦虑。
(选自台湾《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