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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胆小鬼

2003-04-29丁伯慧

长江文艺 2003年8期
关键词:白大褂水果摊老五

我一觉醒来,竟然忘了上辈子的事。这事说起来真有些丢人,仅仅因为半瓶酒,他娘的半瓶

二锅头!

那天上午,我趁着几个白大褂不注意,就偷偷地从小门里钻了出来。你不知道,要是再不从那个鬼一样的院子里钻出来,我要疯掉的。院子的墙倒不是很高,可是里面的人都穿着白大褂,说话都像是说梦话,搞得鬼兮兮的。我估摸着,至少有一半以上是神经病。你说这样的地方谁受得了!?

我钻出来的时候正好是一个中午,太阳照得厉害,烤得地上冒火。我想我出来得不是时候。不过既然出来了,我就不打算再回去了。我知道那帮人很快就会追出来找我的,就沿着街一路小跑,然后又拐了几个小巷子,估计他们找不到我了,才停了下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心里热得发慌。这该死的天气。我得赶紧找点水喝。

有几个人正坐在大排档吃饭,桌上就摆着一瓶酒,准确地说,是半瓶。我的机会来了。我悄悄走过去,在他们光顾着说话和往嘴里塞菜的时候,一把抓住酒瓶,后退几步,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几个人愣了一下,赶忙冲着我喊,干嘛?你是干嘛的?还有人从凳子边跳出来,晃了晃拳头,看样子想打架。打架就打架,我难道是胆小怕事的人!?我也冲着他们瞪大了眼睛,一边把手上的酒瓶晃了晃,结果一些酒被晃了出来,让我心疼了半天。旁边一直坐着的那个人就拉了拉其他几个人说,算了算了,给他吧。

我想这还差不多,凭什么你们又吃菜又喝酒,我却什么都没有。我转身走的时候,身后又传来几个人的声音,神经病……我回头瞪了瞪他们,你们说什么?谁是神经病?想打架是吧?那个坐着的人赶紧又说,没什么,不是说你的,你走吧。

哼,我知道现在的人生得贱,你狠他就怕你,你老实他就欺负你。

你想知道我的来历?好吧,这是个简单的事,我告诉你就是。不过现在不行。现在我还有要紧的事要做。什么事?你看看,白大褂来了,我得跑啊。

我跑得非常快。不是吹牛,在我下岗以前我一直是厂里的长跑冠军。每次开运动会我都出风头,年轻的那阵子还有不少姑娘给我写情书呢。你想想,白大褂怎么是我的对手?我的耳边生风,三下两下就绕了几个巷子,把白大褂甩掉了,这下好了,我自由了。我可以回家了。对了,我的家在哪儿?有谁知道?拜托你告诉我。我家里有些什么人?也请你告诉我。真头疼,这种问题,我还真想不起来了。对了,我是从哪里来的?我上辈子是干什么来着?哎呀,怎么又想到这个要命的问题。这个问题真是个混蛋的问题。对了,白大褂好像知道。有一个戴眼镜的白大褂说过,他知道的。当然,我不信,可是,也没别的好办法了。

白大褂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可不是怕事的人。

白大褂说,你现在还记得起来以前的事吗?

我说,我不是胆小鬼!

白大褂就摇了摇头说,喂,你要配合我,我会帮你想起以前的事来的。

以前的事?不对,以前我也不是胆小鬼。我只不过老实一点。除了长跑的时候与人争一下之外,我基本上不和人争什么。所以,我的初恋情人被人抢跑了。我的房子被人抢跑了。我的工资加给别人了。这些我都不争。可我确实不是胆小鬼。我说白大褂,你有病是吧?你要我怎么说你才肯信!瞧你那副不相信人的样子,看上去我就来气!

我讲个例子给你听听。那年秋天,厂里换于老五来当车间主任。这于老五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说得严重一点,就是地痞无赖出身。可他有后台呀。这年头后台多狠哪!也不知怎么的,他一来就看我不顺眼,找我的碴,大概看我是个老实人,就以为我好欺负。他硬说我把一个螺栓给车歪了。你想想,这怎么可能?我都做了二十几年的车工了,还对付不了一个小螺栓?可于老五真的拿出一个螺栓,拉着我到厂长那里。我一下子就傻了眼。人家有证据。电视上常说,现在是个讲证据的社会。证据就是一切。厂长大概不懂螺栓的问题,就问我,这个螺栓是不是不合格?我拿到手里一看,就说,这种螺栓怎么能算合格呢?把这种螺栓拿出去那不是害人吗?厂长说,那就对了,行了,我知道了,你们走吧。我就走了。谁知第二天,于老五突然通知我,去一趟人事科。我想人事科找我干嘛呢?这几年,除了解释扣工资的事,人事科从没找过我呀。就去了。科长说,张大全同志——对了,张大全就是我的名字——我正式通知你,你下岗了。我当时就傻了,问他,你说什么?科长说,你下岗了。我说,凭什么要我下岗?科长说,公司现在正在减员增效,像你这种在技术上存在严重缺陷的人,是我们首先裁减的对象。好了,你去财务科领最后一个月工资,走吧。

走就走!我说。我就走了。回到家里我才越想越不对劲。我从来没有车过那种歪瓜裂枣的螺栓啊。不可能的啊。可是,于老五确实拿着一个车歪了的螺栓啊。这事我怎么想,就是想不明白,脑袋想痛了都想不明白。后来到底还是儿子聪明,儿子说,那不是你车的呗,是他们陷害你呗!我一拍脑袋,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呢。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于老五在陷害我。对,说不定,还是厂长在后面指使的。他们要裁人,又没有好借口,就来陷害我。

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去问个明白。可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又回来了。我想,不对啊,既然一定要人下岗,我不下的话,别人也要下的啊。那会是谁?哎呀,是谁都不好,除非是于老五。可于老五,他是主任,不可能下岗的啊。算了,下岗就下岗,活人还能被尿憋死?这事过后,还有几个哥们夸我,说我勇敢地接受现实呢。

我说白大褂,你要是因为这事说我是胆小鬼,可没道理。

白大褂说,我没说你是胆小鬼。

我说,不,你说了的。

白大褂说,我什么时候说的?

我想了想,想起来了,就对白大褂说,昨天晚上,估计十二点多钟的时候。

白大褂说,昨晚十二点钟,我在家陪老婆呢。

我说,你就说了,当时,你还拿着一把剑,指着我,要我承认。

白大褂一听就笑了起来,原来你是做梦啊。最近你还做过些什么梦?

又是问题,真要命。这些白大褂没别的本事,就是知道提问题。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回答问题的,还要提。可是白大褂不好缠,我还是想想吧。我使劲地搔搔脑袋,对白大褂说,梦嘛,我经常做。做的最多的,对了,是一大群人追杀我。他们都穿着盔甲,骑着高头大马,有的拿刀,有的拿枪。还有一个,手里拿着一门大炮,就这样,对准我的屁股,轰,就是一炮,那炮拖着火,呶,有这么长!我就拼命地跑。炮就拖着火,在我屁股后面追。你知道,长跑是我的特长。可这回,不知怎么的,我好像总也跑不动,腿上像被人绑了石块似的。我对自己说,使劲啊,快跑啊,可就是跑不动。眼看那些人快追到我了。突然,我的面前一黑。你猜怎么着?我跑到了一个大树林里。这下好了,我呼啦一下就蹿到了树上,像猴子那样。不瞒你说,小时候,我可会爬树啦,掏鸟窝,偷桃子,我比小胖子厉害多了。怎么样,不骗你吧,我不是胆小鬼吧,我要是胆小鬼,还敢爬树吗?小胖子才是胆小鬼呢,别说爬树,一个小蜜蜂也吓得他屁滚尿流……什么?接着刚才那个说?刚才我说到哪儿了?有人追?对,有人追。我爬到树上,那帮人呼啦一下就追到林子边,看了看林子,就朝旁边跑过去了。我心里乐坏了,心想这下抓不到我了吧。哪知道,突然,咔嚓一声,树断了,我一下子从树上掉了下来。掉下来就掉下来,这么矮的树也摔不死我。哪知道,树下面是一个大泥潭,我一下子就掉了进去。我赶紧挣扎着,谁知越挣扎,就陷得越深。我吓得大叫起来,就在这时,我看到那群人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样,都站在我面前,手里都拿着剑,这么长的剑,亮亮的,发着光,朝着我,得意地大笑!我明白了,这些都是他们事先就设计好的,要陷害我……

喂,白大褂,你不要用那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好不好?我不需要同情。我是个爷们,爷们怎么会要同情?你说什么?这个梦说明我内心的问题?我内心会有什么问题?一个梦就做出问题来啦?鬼才信,你说说,哪个人不做梦!我算是明白了。你们这帮人,兜了半天圈子,问这问那,也是为了算计我,结好了圈套,等着我去钻。你们就想说我内心有问题。哼,告诉你们,我不是怕事的人。你们要是把我惹火了,我……

戴眼镜的白大褂摇了摇头,走了。

我左想右想,觉得白大褂说的兴许有些道理。我是不是真有哪个地方不对劲?为什么他们把我关在这个大院子里,那些白大褂都用那样的眼光来看着我?莫非我真有什么让他们同情的事? 不对吧。他们一定看我老实,就想着办法算计我。他们一定又设计好了一个圈套,让我来钻吧?哼,我才不上当呢。我怎么会傻傻地呆在这里,等着他们来害我?

哎,也真是的。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在院子里呆着吧,老嫌烦。主要是那帮白大褂烦,不然,不愁吃不愁穿,快活得像神仙。现在在外面吧,还是烦。你看看这太阳,再看看这汽车,都在冒火,想不烦都不行。江边?江边就不烦?我知道,江边有风,有船在江上开,船上的人快活得像神仙。可那又怎么样?那样就不烦?算了,不想这些破事了,我还是喝我的酒。刚才光顾着和你们说话,把这好东西给忘了。以前,我可有个外号叫酒神仙。不是吹牛,好多年前,厂长还专门把我请去陪酒。陪谁?和厂长谈生意的呗。其实我心里明白,厂长是让我替他喝酒。厂长的酒量小,怕喝醉了丢人。我就不怕了。不是吹牛,没有一斤半白酒,别想把我放倒!不过,那酒也不是那么好喝的。喝的时候要说客套话。我这个人就怕这个。厂长在每次喝酒前都要教我好几遍,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可是事到临头,我又一下子忘光了。好在我酒量大。都说一俊遮百丑。这话一点不假。我把酒杯一端,别人就要开始佩服我了。跟你们说,那阵子我喝的,可都是五粮液、茅台啊!不是吹牛,在咱们厂里,要论好酒谁喝得多,除了厂长恐怕就是我了。要不他们怎么说我是张副厂长呢!

要说这酒啊,还凑合。品起来有那么一股子劲,也有点香,可是太冲。不像我陪厂长喝的那酒。那酒,后劲足。喝的时候满口生香,喝完之后,你就美吧,那滋味,摇摇晃晃,再哼上几句小调,连神仙都羡慕三分呢。

等等,让我再细细品品。今天,我这是怎么啦?怎么头晕晕的?才半瓶二锅头嘛。不大一会儿我就晕晕乎乎地倒在一块大石头上睡着了。也许没睡着,我分明看到有人在跟我抬杠。是谁?还用说,牛大鹏呗。这狗日的,跟我抬了一辈子杠了,结婚的那天都在跟我抬杠。那天我说牛大鹏,你今天一定要好好喝个够啊。牛大鹏说,不,要喝跟你一起喝才行。我说,那不行,人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喝醉了,你替我办事去?牛大鹏说,行啊,我替你办,没问题。旁边的人就笑起来。我才发现自己又上当了,就给了他一拳,这事才算完。可不,这回他又在跟我抬杠了。他说,张大全,你这是什么酒啊,整个一兑水酒精啊!我说,放你妈的屁,我喝的酒比你喝的水还多,我还辨不出酒味?牛大鹏说,你就吹你的牛吧,你以为你是厂长啊,上辈子是厂长还差不多。我一激凌,什么?你说我上辈子是什么?牛大鹏说,厂长呗。我立即高兴起来,我上辈子是厂长?我上辈子是厂长!可没高兴几分钟,我就发现问题不对,我上辈子怎么可能是厂长呢?我上辈子要是厂长的话,这辈子我不变成乌龟王八才怪!这牛大鹏不是骂我嘛!再说了,他的嘴巴就没几句话真话,不能信他。可是,我上辈子是什么呢?都怪这牛大鹏,这么一打岔,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弄忘了。

正烦着的时候,我被人推醒了。我说,干什么,烦着呢。推我的人说,谁叫你跑出来的?走,快跟我们走!妈呀,是白大褂!我一吓,酒就醒了。赶紧拔腿就跑。可这回跑不了了,两个白大褂,一左一右抓着我的胳膊,把我带上了车。走就走!我说,怕什么。我可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两个白大褂把我押上车,也不说话,只是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看着我,一声不吭。又是这么一副鬼兮兮的样子,真让人受不了!

我先申明一下。我这人是个老实人,是从不撒谎的。当然了,我说自己不撒谎不是为了吹嘘什么。我也没什么好吹的,除了长跑。就是在白大褂面前我也从不撒谎。

当天下午,我就把自己今天的行动一五一十地全坦白了。不是害怕,而是没什么可怕的。我坦白了又怎么样,我又不是胆小怕事的人。白大褂也没怎么样,就是拿起一个小本本,写了半天。写就写,不就是去打小报告吗?我又不是没尝过这滋味,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在八岁的时候就被人打过小报告,十八岁的时候就被人推到台上,对着小本本算账。那个时候,我都没怕什么!白大褂问完了,记完了,就对我说,你好好休息吧。喝了那么多酒。

我打算说,这点酒算什么!可是我没说出口,白大褂已经走了,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现在让我来说说牛大鹏的事。说真的,牛大鹏这哥们讲义气,对人实诚,除了那张嘴巴有些讨人嫌外,没什么其他的大毛病。对我嘛,也还可以,别看平时老爱跟我抬杠,可从不害我,有时候能出一点主意,关键时刻还能站出来替我说话。

有一回,我和牛大鹏一起上街买东西。过年,厂里和各个车间都开茶话会什么的,就要上街买点瓜子、糖果什么的。那一次让我和牛大鹏去买。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就寻思,心里想的那事,我还是先和牛大鹏商量商量吧。我就对牛大鹏说,大鹏,你看能不能这样,待会儿我们买了东西,我能不能把我吃的那份先拿着,开会的时候,我不吃就是了。牛大鹏说,你要干嘛,没听说过可以提前拿的。我说,我就是……想把自己吃的那份留给儿子。牛大鹏瞪大了眼睛说,瞧你这出息!我说,我不喜欢吃还不行吗?我就要留给儿子吃。牛大鹏就叹了一口气说,没见过像你这么孝顺儿子的。好吧,待会儿买了东西,你就先拿一份回家吧。我等你,牛大鹏说到还真做到。买了东西之后,他分了一份出来了,只多不少,绝对够我吃的,估计还要多出一些来,还专门找副食站的老板要了一个塑料袋,让我装了回来。

这事要说也就完了,我这人向来说话算数,开茶话会的时候我要是吃半个桔子,吃一颗糖,我就是王八蛋。可那天于老五存心要整我。东西买回去后,他竟然还拿去称一下。称完之后,就把我们喊过去算账。于老五算账向来是贼精贼精的,三下五除二就算出问题来了。算完之后,王老五就问我们,这东西不对吧?你们自己说说,是怎么回事!我张口正准备说话,牛大鹏开口了,哦?是不对啊,是不是那老板少了秤,这黑了心的老板,我就去找他们!说着就往外跑,一会儿的工夫,就提了一袋糖回来了。你说这小子!

那以后我们就成了铁哥们。后来,我下岗了,摆水果摊,都是牛大鹏的主意,还是找他的老舅帮忙搞的摊位。

你说什么?问我扯这些干嘛?还要我好好想想上辈子的问题?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莫非我一定要照你问的说才行?真是的。告诉你,我可是有主见的人。算了,也懒得跟你说了,我还是好好睡个觉吧。这脑袋,还真有些疼。

行了,行了,白大褂,你不要追着问儿子的问题。我只告诉你,儿子是我的命根子。他现在在哪儿?还用说,读书去了呗。儿子要考大学了,我儿子可争气了,从小学到中学,都是班上的尖子。还有一条,我这儿子特别听话,不是一般的听话。这叫懂事,懂吧?比方说,读中学的时候,有一回,我在厂里受了气,回家后就灰着个脸,一声不吭。恰好这天儿子回家了,吃饭的时候,儿子不声不响地找来一瓶酒,说他陪我喝一杯。说完他自己就先干了一杯。我心里确实不舒服,这个时候,酒对我是最有效的了,于是也喝起来。等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儿子就开始问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这才发了一通脾气,把厂里的事一说。还别说,什么气都没有了。哪儿去了?放走了呗。放掉了气我才想起儿子也喝了不少酒,我是从来不许儿子喝酒的啊,他怎么也喝了起来?儿子就笑嘻嘻地把杯子递到我的面前让我闻。乖乖,什么味道也没有。这小子,闹了半天喝的都是白开水。你说我这儿子懂事不懂事!

从小到大,儿子有什么都跟我说,从不瞒着我。连读初中的时候,一个女孩给他写的信都给我看。我们俩说起来是父子,实际上就像哥们。怎么着,嫉妒?我说白大褂,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人好不好?我不习惯。不是同情我也不习惯。我这人不习惯被人同情,也不习惯被人嫉妒。别人一嫉妒我就害怕,我就知道那人又要害我了。

什么?你问我这辈子最恨的人?是不是于老五?其实也不是。想一想,于老五也没什么让我恨的。电视里说,没有爱就没有恨。我当然不可能爱于老五,所以,怎么能恨呢?再说了,于老五对付我,要我下岗,肯定也有他的想法。他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付我吧?我肯定还有些什么地方伤了他的心。

那会是谁?我盘算盘算,也想不出来。按说,最恨的人应该先是最爱的人,是吧?

对了,我最爱的人是儿子。也不对,这不可能吧,我怎么可能恨儿子呢?我爱都来不及呢。

让我想想那天的事?哪天?半年前的那天?到底是哪天?求求你,别提这么多问题好不好?我的脑袋都快炸了,你饶了我吧。半年前的事,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真的。

我跟你们说,这个白大褂真他妈的可恶,比于老五还可恶。老是逼着我想这想那。我有几个脑子,被你们这么使唤?算了,我懒得跟他们说了。我闭上眼睛行不行!说真的,我现在真怕进这间屋子。一进这间屋子我就烦。只要我一坐下来,白大褂就要问这问那,像是警察审犯人似的,烦不烦!

还是睡觉舒服。要是不做梦的话,就更舒服了。半夜的时候,我好像又做梦了。我突然感到有人在推我,就使劲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站在了我的床前。这人穿着夹克,戴着个太阳帽,铁蓝色的,耳朵边一颗大黑痣。儿子!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是儿子!我大声叫起来。儿子,你回来啦!我摸索着打开灯,在我的面前,灯光突然旋转起来,我看到儿子脚下是一滩血,那血发着红光,直往眼里钻。再往上看,肚子上还插着一把刀,血正顺着刀往下流,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慢慢地,倒了下去。儿子,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扑通一下跪到地下,摸摸儿子的鼻子,没气了,真的没气了!儿子死了。啊,儿子死了,真的死了,好好的儿子怎么会死了呢?是谁害死了我的儿子……我的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儿子已经不见了,几个白大褂围在我的身边,戴眼镜的那个白大褂坐在我的对面,拍拍我的肩膀说,张大全,你醒了!我在想,我这是在哪里?这里是不是太平间?可在我面前的分明又是戴眼镜的白大褂呀。我看了看他们,突然一把抱住白大褂,放声大哭起来。我的泪水像这个夏天的洪水一样多,直顺着白大褂的肩膀往下流,把白大褂都浸湿了。我知道我的哭声很大,哭到后来就只剩下哼哼的声音了。白大褂拍着我的背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一听这话,泪水又来了,我拼着最后一股子劲,继续放声大哭。后来,我实在哭不动了,就哭完了。我终归是要哭完的,不哭完怎么能讲后来的事呢。

白大褂给我拿来一杯水说,说吧,你说吧。说出来,就好了。

可我从哪儿说起呢?我的故事,哪里是头呢?

下岗以后,牛大鹏帮我弄了个水果摊,总算可以赚几个钱,供儿子读书了。可水果摊和儿子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坏就坏在水果摊上。

要说,我这水果摊位置不错,生意也还不错。来来往往的生人熟人,一看到我是老实人,就愿意上我这儿来买。我这人从不缺斤少两,也不乱开价,一是一,二是二。这样一来生意就好了起来,尤其是回头客特别多。好到什么程度?告诉你,我忙都忙不过来了。好在没过多久老婆就提前退休了。年龄是没到,可是单位鼓励退休,按年龄一刀切,女的满四十五岁愿意退的全部退休,老婆就回来了。老婆一回来,我就把摊子扩大了,水果的种类也增多了,品位也提高了。不是我吹牛,好多当大官的,做大生意的,都到我这儿来买水果呢。每天一到晚上,我和老婆就把水果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西瓜、苹果、橙子,我们都是用干净抹布,一个个地擦。现在的人讲卫生,我总不能搞得脏兮兮地让人家吃吧?那个时候,我的收入比上班的时候还高一些。

回家做生意后,街坊邻居的走动也多起来。我这人人缘好,大家有事没事都喜欢过来坐坐,吹个牛。我不是自吹自擂,像我这样的人绝对是个好人。我相信政府、支持国家,坐公汽见到老人和孕妇就让座,过马路看到盲人就去牵,在路上看到要饭的还要扔几个硬币,见到谁都笑嘻嘻的。这样的人总算得上是好人吧?有首歌叫《好人一生平安》,可我平安了吗?我又想不出我哪个地方是坏人。现在我算是明白了,那些都是安慰人的,好人要是都有好报的话,那谁还会去做坏人?这些东西,我现在根本就不信了。

那天是个星期天,儿子学校放假,就回来帮我照顾摊子。本来我是不让儿子来帮忙的,我的水果摊开张那么多天,还从没让他来帮过忙。我说儿子,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读书,等读好了书,你就用不着像爸爸这样下岗,摆水果摊了。你也可以像厂长那样坐在办公室里吆三喝四,指手划脚了。可是那天,儿子说,他们学校刚刚期中考试,他考得不错,估计前五名是没什么问题的。现在,要休息一下,顺便帮我们照顾一下摊子。我想,那也行。你来吧。没想到,他一来,就出事了……起因是我收了一张钱,五十的,中间破了个小洞,估计是哪个闲着无聊的人有意扎的。我不要,那人说,这钱绝对没问题的,我在银行问过的,照样可以用。我一想,银行都说没问题,那一定就是没问题了。就把钱收了下来。后来又来了几个人,为首的一个人,我一辈子都记得他。平头,长着一撮小胡子,小耳朵,鼻子上有一个红斑点。后来,我好多次作噩梦,都梦到过那撮小胡子和那个红斑点。他拿了一张一百的票子来买苹果,我就把这张五十的找给他了,哪知道小胡子看看这张票子就说,换一张吧。这张我不要。我说,我刚刚收的,人家讲,银行都说可以用的。小胡子就不耐烦了,冲着我吼起来,叫你换你就换,哪来这么多废话!婊子养的!这就是他的不对了,不就是一张五十块钱的票子吗?难道不换五十块钱就是婊子养的?我就说,换就换嘛,不要骂人好不好?小胡子突然伸手就打了我一巴掌,口里还在说,骂你怎么样,老子还要打你呢!我当时就懵了,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儿子已经冲上去了,和他们打了起来。老婆一见儿子和他们打了起来,也冲过去,和他们撕扯起来。他们人多,有四五个人,把儿子摁倒在地上打。老婆一边大哭一边叫,张大全,你是木头啊……我赶紧过去拉那几个人,我说,有事好商量嘛,不要打人嘛,那几个人就抓住我,打我。儿子一见他们打我,就拼命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拿出一张凳子,就要砸他们。可儿子的手才刚刚举起来,眼睛就瞪大了,凳子也从手上掉了下去。我看到儿子的脚下有一滩血,血越来越多,再往上,我看到儿子的肚子下插了一把刀,一把长刀,黑黑的柄子,上面还系着黑绳子,血就顺着黑绳子慢慢往下流。儿子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倒了下去,像一根木头一样,轰地一声倒了下去,砸在水果摊上,把摊子砸倒了,苹果、梨子滚了一地,把儿子围了起来。

这些来得太快了。我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的眼前还是模模糊糊的。我只听到老婆拼死大叫起来:杀人啦——你们杀了我儿子……老婆的声音又尖又响,后来这声音也成了我噩梦的主要内容之一。在梦里,这声音一下子就冲破了天上的云,地上的土,冲倒了身边的高楼大厦,冲垮了江上的大堤。天上的云大块大块的掉了下来,地上的土成堆成堆地拱出来,楼房一排一排地倒下来,江上的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过来,把这个城市所有的人都吓得发抖。

老婆还冲着我说,张大全,你不是个男人!你上辈子……肯定是条狗!

对了,就是这个。我想起来了。我上辈子是条狗。老婆说得对,对极了。我还把老婆的话仔细加工了一下,认定我上辈子是条哈巴狗,不会护家,见到坏人就怕。我没用,我懦弱。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老婆喊完这最后一句话,就倒了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在医院里,老婆咽了气。

好了,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老婆,孩子,都没有了。

后来,白大褂对我说,我见人就说一句话,我不是胆小鬼,我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我不吃饭,不睡觉,身上有一个月没洗澡,衣服像路边的乞丐一样脏,臭气一百米以外的人都闻得到。我走在大街上,身上披着一件儿子睡觉的床单,见到人就笑,见到人就声明,我不是胆小鬼。再后来,就来了一帮人,穿制服的,把我抓了起来,送到这个大院子里。

白大褂现在说,好了,现在,你好了,想起以前的事来了。我们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他朝着外面喊了一声,小李,你进来!

外面进来了一个人。我揉了揉眼睛,天呐,儿子,是儿子!可是,很快,我就失望了。那人摘下太阳帽,把耳朵边的一颗黑痣拿了下来。我这才明白,这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已经和他妈妈一起,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

白大褂说,对不起,我们不得已才用这种办法,让你伤心了。

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我他妈的,确实,是一个胆小鬼。我还知道了,我上辈子,是一条狗,一条哈巴狗。

什么?我又流泪了?不会吧。我已经很久没有流泪了,我的眼里已经没有泪水了。这一定不是泪水,这是雨,老天专门为我下的雨。

白大褂说,你现在想回家吗?

回家?我还有家吗?我问白大褂。白大褂当然不知道。可我自己知道。我回到那个很久都没有人住的房子里。里面积满了灰尘。还有几只蜘蛛在屋里织了网,打算长期住下去。这个房子里,挂满了儿子的奖状,曾经有儿子的欢声笑语。

儿子说,爸爸,我长大以后,要像你一样,做一个好人。

儿子说,爸爸,你辛苦了。等我上了大学,找了工作,一定要让你享福。

儿子还说,爸爸,你都有白头发了,我来替你拔掉。

我看了一眼房子,冲出门去,落荒而逃。我身上揣着儿子的照片,走在大街小巷里。我听到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里,都有儿子的声音。

儿子说,爸爸,我相信你,你不是胆小鬼。

牛大鹏说我不是胆小鬼,我不信。白大褂说我不是胆小鬼,我不信。可儿子说我不是胆小鬼。我信了。

儿子一定看到我满意地,笑了。

丁伯慧,男,1973年出生于安徽省怀宁县,大学工科毕业。先后做过海员、秘书、杂志编辑。曾发表散文、诗歌约百万字。1999年开始小说创作, 曾在《大家》、《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等杂志发表小说,有中短篇多部。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我和我的小白鼠妻子》、《先锋时代》、《热线咨询员》等,其中《先锋时代》被《小说选刊》选载及收入多种选本。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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