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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非典

2003-04-29邹贤荛

长江文艺 2003年8期
关键词:柜台老板娘店里

邹贤荛

店里不来一个顾客,这种情况有三天了。老板气得鼻尖直冒汗,他的蒜头型的鼻子上挂满愤怒的汗珠。粗大的右手直擂着柜台,仿佛在柜台上练拳击,口里发出汹汹的咒骂:“狗日的非典,你也太恶毒了,闹得人都不敢来吃饭了。”左手也加入进来,如同擂鼓一样敲击柜台:“狗日的,一个个都这么怕死,饭都不敢来吃。”梁晴在柜台旁的桌子后边说:“哥,你怎么又说脏话了?”

老板娘又在洗手了,据我所知,这是她今天第20次洗手。肥胖的手上涂满粘粘的洗手液,两手搓了又搓,伸到水龙头底下冲了再冲。老板愤怒地抢上去,一把将水龙头关了,骂道:“你神经病,浪费水!”老板娘瞪老公一眼,到餐桌上撕了一片餐巾纸,认真擦那两只肥手。非典流行以前老板娘并没有洗手的习惯,我常常看见她把抹过鼻涕的手在一块抹布上随便擦擦,就去摘菜切菜。或刚刚点过钞票,直接就用这沾满铜臭的手撮一些葱花、紫菜到碗里,弄成汤了端给顾客。非典让老板娘变得很听话,乖乖地照着电视上报纸上说的,勤洗手,并在流动的水中冲30秒。报上说的是饭前便后什么的洗手,我们的老板娘则是随便碰了什么,就在手上打上肥皂或涂上洗手液。我发现那两只肥手都被搓破皮了。没有顾客上门,老板娘很高兴,她甚至主张干脆将酒店门关了,理由是:“进来的顾客说不定就有非典哩。”她一张嘴说话,店里便飘荡一股大蒜的臭味。她老公黑着脸骂她:“放你娘的屁!放着生意不做!”她顶一句嘴:“放你娘的屁!”说完咳嗽了一声,立刻脸色变了,慌忙抬手去摸自己的额头,又拿这肥手在小姑子梁晴的额上贴了贴,再返回自己的额头,口里“啊”地叫一声:“我好像在发烧。”老板气得五官都扭曲了,骂道:“真他妈神经病!”梁晴在桌子后边:“你们俩能不能不吵?”

我坐在门口显得有点开心。长期以来,这两个家伙挖空心思剥削我的劳动,变着法子克扣我的工资或总找借口不给涨工钱。要不是为了梁晴,我早他妈跳槽了。他们也正利用了我对梁晴的意思,剥夺我的汗水和睡眠犖移ǖ叩叽笄逶缛ヂ虿耍屁颠颠给客人端酒、送茶、上菜,屁颠颠擦扫桌椅收拾碗筷,屁颠颠洗菜、洗盘子。忙到连小D发过来的短信息都顾不上看。说句不合时宜的话,是非典让我难得现在这样清闲。我坐在门口,有时候看看电视,节目大多是关于非典的。老板往往烦躁地“啪”一下将电视关掉。更多的时候我闲闲地老总在家1看着街上。满街的口罩直晃人眼,人们都像是戴上了口罩的面具,喜怒哀乐都藏在口罩背后。空荡荡的公交车落寞地开过,偶尔有两三个乘客都是离得老远坐着。平时填充这车厢的人,现在移到车外的自行车上。有人当街打一个喷嚏或咳嗽一两声,往往就如扔了一枚炸弹,引得人纷纷逃窜或企图逃窜。已有20个非典病例的疫情,使城市的空气充满了恐慌的味道。我看见马路对面以往门前冷落鞍马稀的中药店,现在生意红得发紫。出现过好多次抢购口罩和中药的风潮了。我见其价格每两三分钟就有一次大幅度的上涨。现在口罩是卖到25元钱一个了,甘草桔皮什么的涨到了180元一斤。抢购的人却还是如潮水一样。人潮退去,药店老板春风得意的脸礁石一样露出来,以往蔫不拉唧的药店伙计现在像一个弄潮儿一样,雄赳赳地站在我对面的沙滩上。在弥散开去的中药味里,那对年轻的民工夫妻经过。他们像先前那样有说有笑,只不过嘴巴上多了个口罩。男的慢慢地蹬着三轮,车把上的小喇叭放着唱歌一样的吆喝声:“回收冰箱彩电电风扇洗衣机空调卖”。他让它兀自叫着,自己偏过头来,看着他老婆越来越大的肚子嘻嘻地笑。他老婆昂首挺胸,步履矫健地走在三轮车旁。男的凑过去说了句什么,女的抬手在老公胳膊上轻轻捶了两下。我出神地看着他们,腰间的手机屁屁屁响了,小D发过来的,有关非典的短信息:

“有阳光照耀的地方就有我默默的祝福。当月光洒向地球的时候就有我默默的祈祷。当流星滑过的刹那我许了个愿:祝愿正在看短信息的你远离非典平安健康!”

梁晴又在那里祈祷。她穿一件天蓝色上衣,长发垂肩,静静地坐在桌前,双手交叉握在胸前,长长的好看的睫毛覆盖微闭的双眼,美丽的嘴唇轻轻蠕动。她先是默默地祷告,渐渐发出声音来:“主啊,全能的主,求你保佑我们,保佑我们战胜非典,保佑非典病人,保佑医护人员……”梁晴虔诚的祷告将我带到初到这个小饭馆的那个下午——我第二次高考落榜后,一天的后半夜窜进自家的猪圈,将我老爸精心喂养的一头猪偷出来,摸黑赶到镇上卖了,然后我怀揣这头猪换来的六百来块钱,来到城市。老爸肯定清楚他精心捣弄的猪的失踪跟他儿子的失踪密切相关。他一定会为他的猪落泪,而一定不会为他的儿子伤心。所以我心安理得地在城市流浪,逛了该逛的一切景点,到我两次都没考上的大学转了几圈,花高价看了两场演唱会熞淮巍锻一首歌》,一次谢霆锋的个唱牎6道锏那只剩下两张50元的了。我曾经对这两张纸币研究老半天,希望它俩有性别而且不同,我就好让它俩交配,繁殖一大批儿孙。但我的计划落空。只好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城市里乱窜,寻找赚钱的门路。最后这只苍蝇扇动着恶心的翅膀,停落在“又一村”小饭馆。老板没将我拍死,还答应将我留下,我嗡嗡嗡恶心地叫着表示对他的感谢。我决定留下来,三分是老板正招伙计,七分是因为她妹妹梁晴。我是在午后小饭馆没有生意时走进去的,他们三人正准备吃饭,梁晴在做饭前祷告,她穿一件洁白的上衣,长发垂肩,好看的睫毛覆盖微闭的双眼,双手交叉握在胸前,肩膀有些许的颤动。梁晴一尘不染的样子、宁静的、不加修饰的美将我吸引,我当即决定:就在这里打工。

老板烧菜,老板娘收钱,我和梁晴招呼客人。客人有身体不舒服的,梁晴吃饭前为这些客人的健康祷告。店里来了乞丐,老板和顾客都将乞丐往外轰,梁晴却总是拿了些钱或吃的送过去。完了还为这乞丐祈祷。有人在街当中逮住了一个小偷,一伙人上来对小偷拳打脚踢,梁晴见了,奔过去拨开人群,求人们不要再打。事后我好几次见她为这小偷祷告。饭馆右边的十字路口出了事故,一个年轻的女教师被大卡车从身上碾过,梁晴为这个陌生的死者流泪祷告了一星期。我还听见梁晴祈求她的上帝,让他哥嫂改掉说脏话、爱吵架的毛病。梁晴为我和我的家人祷告,因为她的祷告,我跟老爸去了信,说是在城里打工,还咬咬牙给他寄去500元钱,算是还他那头猪。我感到梁晴不属于这个饭馆,她会逼着她哥嫂将酒菜的价格往下压再往下压,或者自己拿笔在价格本上改了;她会逼着他们将我的工钱往上涨再往上涨。用他的哥的话说是“吃里爬外”。我知道这是她作为一个基督徒的信念在起作用。

第四天,梁晴做完晨祷,出去买来消毒液认真给店里消毒,又叫我在纸上写了“店内已全面消毒”几个字贴在门口。但还是不见客人来。梁晴坐在桌子跟前去读《圣经》。老板烦躁地拨弄算盘珠子。老板娘在厨房专注地煎药,屋里弥散着浓浓的药味,以及从老板娘口里呼出的大蒜的臭味。我顶着臭味看小D发过来的两则短信息:

“非典的八种死法:戴口罩闷死,乱喝药毒死,被消毒水熏死,不敢上街买菜饿死,怀疑被传染把自己吓死,出差疫区被亲朋躲避郁闷死,散布谣言被骂死,公共场合打喷嚏被扁死。”

“若你现在上班,你是战士;若你现在逛街,你是勇士;若你现在聚会,你是斗士;若你躲在家里,你就没事;若你看了短信不回,那你是烈士。”

小D是我买菜时认识的在一个汽车城洗车的同乡,和他一同去买了两只廉价手机,此后他就屁颠颠的将短信息一拨儿一拨儿地发过来,自然都是转发的别人的。就像他告诉我的那些关于非典的说法——说病毒是外星人弄来的,目的是要灭掉我们人类,好让他们成为地球的主宰;又说是从动物身上来的,人将什么动物都杀了吃了,动物要复仇了;又说可能是什么国家制造出来的生化武器……都是小D从洗车的顾客那里听来的。

这时柜台上的电话叮铃铃响了,老板娘从厨房里窜出来,抢在老公之前抓起话筒——她现在听电话很积极,总觉得会有关于非典的最新消息从那里传出。她相信小道消息超过相信电视。只听她啊啊啊地叫,第一声短促,第二声尖厉,第三声走调。与叫声相应,她的脸色先是绿,再是白,最后是死灰色。她面呈死灰地兀立在那里,手里的话筒咣当掉下去,摇摇晃晃地碰着柜台脚。老板骂一句“神经病”,拾起话筒扣到电话机上。老板娘回过神来,脸依然是土色,嘴里喃喃道:“坏了,坏了。”她一边说了五个“坏了”才正式说道:“有个非典病人从隔离室里溜出来,逃出医院,现在不知窜到哪儿去了。公安局正在通缉他。”一面说,一面从桌上拿起一颗大蒜头塞到嘴里熕吓得都忘了要洗手牐一面往厨房里退,一面又说:“小杨,快把店门关了。这个逃出来的病人没准会窜进我们店里来哩!”“放屁,”老板对我说,“小杨,你别听她放屁。”梁晴离开桌子,认真地生老板的气:“哥,你到什么时候才能不说脏话?”说着走到厨房门口,柔声安慰老板娘:“嫂子,你不要太紧张,就会过去的,电视上报道的病例不是一天天在减少吗?”

老板噼噼啪啪很响地拨动了几下算盘珠子,拿起算盘往柜台上一扔,我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然后是老板骂骂咧咧的声音:“他妈——”他把“的”字吞了下去,妹妹梁晴瞪着眼在看他,“这非典要是一直弄下去,我不是一直没有生意?”梁晴脸色缓和下来,她上前安慰她哥:“哥,生意不好也就这么三四天么,你不要太性急。”老板没吭声,从柜台后边走出来,经过梁晴身边,经过我身边,大步走到街当中。我看见他粗大的手臂突然伸出去,一把抓住了一个过路人的胳膊,将那人死劲往路这边拽。那人抖瑟着身子企图挣脱开去,口罩后边的嘴巴嗡声嗡气地说:“你,你要干什么?”老板声音粗大而语气坚定:“我要你来我店里吃饭。你肯定饿了,你得来我店里吃饭。”口罩后边的声音嗡嗡的:“你,你——”有几个行人停下来观看,但离得远远的。有身影从我旁边闪过,是梁晴。娴静的梁晴矫健地跨到路当中,将他哥哥的手往外掰。梁晴的说话声不大但不容置疑:“哥,你松手!”我也从店里出来,看见老板的手放过了那个过路人。那人甩了甩胳膊,撒腿逃窜开去。老板兀自站在那里,嘴里依然唠叨着:“我的菜烧得很好,你们得来我店里吃饭。”

我先回店里,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糊味,跑进厨房一看,药罐里的水烧干了,那些甘草啊桔皮啊什么的被煎糊了。却不见老板娘的踪影。梁晴兄妹跟进来,我说:“刘姐不见了。”老板从鼻子里哼一声:“别管这个神经病。”梁晴到厨房里看了看,静静地坐在桌子跟前去。老板从柜台旁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从柜台下面摸出一碟花生米来,气鼓鼓地吃喝。我坐回到门口,看见对面的药店门前出现几个穿制服的人,从制服上面的标志我辨认出他们是市工商局的。药店老板点头哈腰地在陪笑脸。但是三个工商局的人还是上去将药店查封了。过了一会,我听到那个熟悉的吆喝声:“回收冰箱彩电电风扇洗衣机空调卖”,那女的挺着壮观的肚子,步伐矫健地从我面前走过。他老公蹬着三轮陪她散步。

这以后路上开过去两辆公交车、一辆出租车,老板娘还不见回来。梁晴从《圣经》后面站起身,说声“我去看看”,出门向左。我知道她是去旁边的公共厕所“看看”。第三辆空荡荡的公交车开过,梁晴回来。脸上写着焦虑:“嫂子这几天足不出户的,会到哪儿去呢?”老板从鼻子里哼一声:“她神经兮兮的,别管她。”又一辆出租车过去,司机戴着口罩,车里没有乘客。老板将杯里的酒干了,从柜台后边拐出来,嗫嚅着说道:“我去看看这个神经病。”出门向右。我猜他是到平时他们玩牌玩麻将串门的地方去“看看”。有好一会儿没见一辆车子开过,老板回来。脸上显出慌张:“这个神经病,她死到哪里去了?”梁晴开始祷告,求主保佑她嫂子别出什么事。老板坐在椅子上闷闷地抽烟。我肚子呱呱叫了,进厨房弄晚饭。

我正在切姜片,听到门口扑通一声响,接着是呜哇一阵哭声。老板娘的哭声。我扔下菜刀出来,见老板娘身子耷拉着倚靠在门边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两手抱着头嚎哭不已。梁晴上去扶住她。老板摁灭烟头,吼一声:“你神经兮兮地嚎个什么丧?你死到哪里去了?”老板娘抬起头,两眼呆滞地看了看她老公,然后又双手抱了头,发出两声长嚎:“我不想活了。我没脸活了。”我们都注意到她脸上有伤。我上去帮助梁晴将老板娘扶到靠里边的桌旁坐下,老板娘肩膀抽搐着,头埋在胳膊里,声音从头发下边升上来:“我被人强奸了。”我看一眼老板,发现他的脸变得很可怕。

“我去上厕所,”老板娘抽抽搭搭地说,“碰到一个男的,自称是派出所的民警,”老板娘断断续续地说,“说我脸色发红,像是感染了非典,”老板娘死劲抓自己的头发,“说防疫站的人在派出所警务室测体温,查非典,”老板娘两手握成拳擂着桌面,“我就信了,他用自行车把我带到一间空房——”老板娘呜哇哭着说不下去了。

梁晴把嫂子的头揽到自己怀里,泪水从她眼里扑簌掉下来,落到嫂子的头发上。

黄昏降临,街灯初上,梁晴坐在小饭馆昏黄的灯光下,一手轻轻摩挲着老板娘的头,一手攥着那本厚厚的《圣经》。

我和老板戴着口罩,一人骑一辆自行车,赶到公安局报了案。从公安局出来时我的车子撞了一个人,那人兴冲冲地赶路,前胸撞上我的自行车前轮。我认出是那个回收旧家电的民工,他没骑三轮,一个人,手里拎一塑料袋。他将身子往旁边闪了闪,从口罩后边发出嘻嘻的笑:“对不起,我太高兴了,我老婆生了。”随手从塑料袋里抓出一把糖果,放到我车篓里,又抓出一把来放到老板的车篓里,口罩后边的嘴巴叽叽咕咕地说:“是个丫头,名叫李抗典,抗击非典。”一面说一面大踏步朝旁边的妇保院走去。走出几步又回头丢下一句:“是我给起的名。”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妇保院大门后边,然后跟着老板狠劲踩着自行车踏板,窜进大街小巷,深入夜晚的城市的腹地,追查那个小眼睛大鼻子个子瘦小的40岁左右的嫌疑犯。

责任编辑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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