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的境界
2003-04-29陈学勇
陈学勇
加盟“书人文丛·序跋小系”的很有些享誉读书界的前辈名家。就王稼句的名声而言,似不够出这种书的份儿,我就听到过如此议论。总有人太讲究内容以外的东西。
王稼句是个读书人。社会唾弃了“读书无用论”之后,读书确实很有用了。读书可以为斗争,更多为稻粱,为乌纱,为留洋,为各种各样的实用。而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人,读书又只是为读书,谈谈写写的,也只是在于书,这才是我所说的读书人。他们埋首书页的陶然非读书为功利者所可理解。王稼句说:“我每读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就常常感到是站在辽阔的草原上,一望无际的蓝天绿地,远处似有袅袅的炊烟在淡淡散发,那时的我,似乎就拥有整个世界了。”“我的所做,为许多朋友所不解,认为过于寂寞了,似乎可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所谓有意义的事,我也曾经做过,做完之后,似乎也感觉不到有什么意义,还是做点寂寞的事吧。虽然寂寞,我却做得很有兴味。”这兴味便是一种境界。这些话都说在《谈书小笺后记》里。所以,到了年杪,王稼句又能这么说:“这一年几乎没有写什么活得也平平淡淡,但活得很充实,这样的充实,似乎也从未有过。在这样平静的生活里,可以随意地读书,可以随意地聊天,可以安安逸逸地抄古籍,可以冷冷静静地想问题。”一本《王稼句序跋》尽道出读书人的境界。
王稼句与许多读书人稍许不同。有些书友,只读不写。每有体会,于一杯清茶中尽情发挥。茶凉了,人散了,精彩的发挥也在空气里消失了,至为可惜。王稼句乃吴地才子,自不止与三二知己口头交流,文章写得相当漂亮。《砚尘集后记之二》即是一篇十分漂亮的美文,平淡而隽永。他毫不避讳文章走的是周作人路子,《砚尘集后记之一》写道:“本集所收大都是读书的札记;这类文章,知堂老人写的,我最为服膺,学之也是东施效颦,望其项背而不可及。”周作人喜欢一本清人的《煎药漫钞》,又为自己编过《药味集》《药堂杂文》《药堂语录》,一度用过笔名“药堂”。王稼句有本散文集书名也就叫《煎药小品》。当今青年文人,崇尚周作人文章,且颇具才分而得其遗韵的,我知道北方有止庵,南方有王稼句。但两人又自具特色,止庵搞学术研究,并习过医学,不乏学者气度,文章透着智性。王稼句是中文系出身,以后进文联这样的机关,再长年编书编杂志,一身文人风采,文笔便饱蘸性情。这本看似质朴、散漫的序跋,却从容闲适,情致溢出。止庵另有长处,但文章的亲切是稍逊于王稼句的。
读书人不做学问,然而书读多了岂会没有学问。王稼句读于那么多书,再编了那么多书,很有学问的,比我见到的某些教授、学者更有学问。这本集子选编王稼句撰写的序跋三十四篇,并非他所作序跋的全部。他的书话集《秋水夜读》里有一辑“栎下序跋”,收十五篇,入此“序跋”者仅《江南名镇后记》一篇。序跋里学问不少。《典藏插图本浮生六记编后记》这等学术含量的文字非等闲古代文学教授写得出来,《古保圣寺前记》也不是所有的历史教授都能为之。《昆明梦忆前记》和《桂林风烟前记》,同样是有的地理教授不敢轻易下笔的。王稼句说自己“买杂书,读杂书,再写点杂乱的文字。”(《补读集自序》)他的学问都在“杂”里,…种不容易的学问。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有位上年纪的女编辑,编书稿不知稿上“天癸”两字为何事;遭到书稿作者讥笑。从小学、中学、大学到研究生,不是相关专业,在课堂里或书上是难碰到这两宇的,以此作笑料,未免有失厚道。然而,她若肯读些杂书的话,或许免此讥笑了。我私忖,著书立说在别人呕心沥血的事情,而王稼句凭其学问、才气何难之有?他不走经院的路是否有点儿可惜。再一想,也不。眼下无特色建树的教授、学者如过江之鲫,添不添他一个无妨,若读书界少了这么一个读书人倒真是有点遗憾。
我喜爱《王稼句序跋》,还因为书里附着不少人物照片。图书插有照片为眼下时尚,但选用的照片往往讲究姿势、背景、地点,不免流于炫耀、作秀,印制上也太过求其精美。王稼句选的图片都很家常本色,似乎还感觉出照相时的随意、匆忙。加之黑白单色,这些照片就与序跋的质朴文风、淡远情致相谐,可谓图与文并欠“茂”也。照片里有刘绪源、龚明德、薛冰几位是我交道过的,而缘悭一面,算在这里认识了。公刘、流沙河,均是我心仪多年也未睹风采的诗人,原来这般模样!还有晚年的张兆和,当年的“黑牡丹”经历岁月的风蚀,气质依旧不凡。尤令人唏嘘的是,王稼句与铁衣甫江合影附一行旁注:“他回京后不久,就传来了噩耗。”照片还以王稼句启己的居多。端详照片,从稚气满脸的中学生到青春未尽的读书人,再回味他的文章,行文老到,反映酌人生态度那么散淡,就越发感慨,王稼句何以如此老气横秋?《王稼句序跋》自然应是探究的文本了。
(《王稼句序跋》,王稼句著,“书人文丛·序跋小系”之一,东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