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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尼的个人知识与东方哲学

2002-04-29许泽民

博览群书 2002年4期
关键词:认识论直觉波兰

当波兰尼(1891~1976)的PersonalKnowledge(《个人知识》)第一次摆在案头的时候,看着封面上的书名,一个快活的联想跃然胸臆之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个人知识,多么美妙的东西!在知识爆炸、知识就是力量的年代,它的意义尽在不言之中。揭开书的目录页,浏览着里面大大小小的编目,肃然起敬之情油然而生,它的庞大的架构,它的似乎展延无垠的体系(且看“广义场的观念”、“第一因与终极目的”等标题),隐然有一种恢弘、磅礴之气,给人一种气吞河山的感觉。人类知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诸人文学科——的方方面面,几乎都有所触及,而作者这样做的目的仅仅是想向人们表明,一切知识都是个人知识,而个人知识的典型特征是它的个人性、默会性和信托性(即寄托)。

应该说,波兰尼的这种认识论是与西方传统的、或者用他的话说是与以“现代荒唐性”几乎统治了二十世纪的科学思维的客观主义认识论背道而驰的。因为据说自从洛克和休谟以来,客观主义的知识观就认为真正的知识必定是“客观的”,与个人无关;知识必须经得起经验的检验,不得超越经验,如果知识与经验相冲突,人们必须随时准备把这种“知识”抛弃。也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尽管波兰尼的《个人知识》发表后曾经在西方世界引起较大的反响,尽管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以来研究波兰尼哲学思想的学术团体一直未曾停止过活动,但迄今为止,对波兰尼的思想在实践上做出更大回应的似乎是东方人。而从波兰尼所强调的个人知识中的人性的、热情的成分以及他强调知识的个人性与客观性相结合看,它与东方儒、道、释哲学思想有很多相通之处。

起源于印度、对东方哲学具有重大影响的佛教就有很多原则与波兰尼的个人知识原理暗合。佛教普遍强调佛教教徒的个人修行、证道,实际上就是强调个人知识的重要性;佛教般若思想中的三种形式“实相般若”、“观照般若”和“文字般若”实际上确认了知识的默会性和不可言传。般若理论以认识必须做到主体与客体相应的观点为基础,给佛教教徒提出了菩提这个证悟的最高理想境界作为一种心理寄托。龙树在《中论·观四谛品》的偈文“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无,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即“三是偈”或“三谛偈”)中提出的“中道观”,以及在《中论·观法品》的“诸法实相者,心行言语断,无生亦无灭,寂灭如涅槃”中提出的“现观”等认识方法,都具有明显的直觉性、整体性和不可言传的特点,而这些特点也正是波兰尼所说的个人知识的典型特征。

中国传统认识论尤其在知行问题上基本主张通过直觉的方法追求知行的统一和主客体的统一。在三千多年前的古代中国,人们就已经“直觉”到了水、火、金、木、土这些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物质元素并形成了早期的“五行”说和“八卦”说。从中国的圣哲先师孔子的“默而识之”,人们可以隐约地看到“直觉”的认识方法。管子提出的“宙合”、“天地”、“道”、“水”这些范畴尽管很朴素,但至少也清楚地向我们表明这些东西是客观存在的,有其自身的规律性,而且,更重要的是,它们都是可以认识的,人们大可不必像敬天神惧鬼魅那样对待它们,而是要认识它们、利用或改造它们为自己的目的服务。老子所提倡的“天人合一”、“观”、“明”、“玄览”,即从整体直观上认识、把握“道”的直觉思维方法更是与现代思维科学的原则大有联系,老子也被认为是中国哲学史上直觉认识方法的创立者。具有独创性的中国化佛教宗派——禅宗则把儒道释的认识论思想结合起来,其禅悟的自得性、随机性、突发性和意会性特点与波兰尼所说的“启发性冲动”(“顿悟”)、引导探索者作出发现的“启发性前兆”这样的个人知识原则有着极大的相似性。

事实上,无论佛教强调的教徒的修行,还是中国传统认识论主张的直觉,或是波兰尼所推崇的个人知识,都体现了知识的个人性。也就是说,一切个人知识都是有效的,尽管它可能出错。因为个人在寻求知识的时候是怀着“普遍性意图”(寻求普遍有效的知识)进行的,每个人都以最大的责任心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按照他自己认为最合理的方式行事,探寻着自己心目中确信的“真实”(“实相”、“菩提”、“佛”、“宙合”、“道”、“真理”,等等)。这样,最终的结果就可能是每个人都获得“真实”的一个方面,这些方面可能有些互相重合,而且,即使没有重合,所有这些方面也可以互相补充,结合起来就有可能组成更接近“真实”的知识。从这种意义上说,一切个人知识或一切个人寻求知识的活动都是平等的、都是应当得到尊重的。当然,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个人知识也有可能是错误的,但这并不应成为它不受人尊重的理由。如果人们不尊重个人知识,或把自己的“知识”强加于人,从多个方面看都是有害的。首先,他的“知识”可能是主观的或甚至是幻觉,而即使他的“知识”是正确的,这也只是“真实”的一个方面,把这样错误的或单方面的“知识”强加于人显然是毫无道理的。其次,他的“知识”所强加的人越多,其他人探寻的“真实”的方面就越少,他自己的“知识”也就得不到充分有效的补充和丰富,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事物的发展,他的“知识”就显得越来越片面、越来越矛盾百出,路子也越走越狭窄了。此外,探寻“真实”的过程是永无止境的,在这个过程中,“强加”的情况越是频繁地系统地发生,接近“真实”的速度也就必然越慢甚至偏离正确的方向。因此,无论个人把自己的知识强加给整体或整体把自己的知识强加给个人抑或个人把自己的知识强加给别的个人都是不应该的。如果说在佛教中破除“我执”和“法执”是教徒们证道成佛的必要途径的话,那么,世俗的人们在追求“真实”的时候多些互相承认、多些互相尊重、多些宽容,少些偏执、少些整体主义观念,应该说更有利于接近共同的目标。

波兰尼在谈到他的个人知识观的支柱“寄托”的结构时说,“个人性与普遍性都是互为必要的条件”。“个人性通过对普遍性意图的断言而显示自己的存在,而普遍性则由于它被承认为这一个人寄托的与个人无关的条件而得以构成。”传统的客观主义知识观显然不接受知识的个人性,它要最大限度地剔除知识中的个人成分,以达到理想的、与个人无关的、绝对客观的知识。在这种整体主义中,“个人”消失或被镇压了,“客观”垄断了它的整个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中,灾难是其必然的结果。五百年前布鲁诺的遭遇就是一个发人深醒的例子。由于拥有话语权的罗马宗教法庭自任是“客观”和“科学”的代表,因此,“不科学”的布鲁诺就惟有在火刑柱上受死这一条路可走了。如果在“客观的”、“科学的”世界中有了个人知识的一席之地的话,历史上的布鲁诺们、伽利略们的遭遇就不会那么悲惨,尽管历史不允许假设,尽管历史的悲剧一再重演。此外,由于科学主义只强调“科学”和“客观”而忽视了人,它也已经给现代世界带来了令“科学的”人们始料不及的灾难(生态恶化、环境污染、道德的沦丧等等),因为它所强调的“科学”已成了“我执”和“法执”,而当“天人合一”中的“人”被抽走了以后,“天”就不可避免地横行肆虐于世了。其他领域中的整体主义性质与此相同,危害与此一样巨大。如果亨廷顿所称的“文明的冲突”果真存在,那么,若在这些“文明”间能恢复个人知识的本来地位,这样,人们也许有理由相信,即使这种类型的冲突最终真的不可避免,它至少也不大可能是整体性的、大规模的。如果说人性之爱、良知、理智是人类为了避免非理性冲突而必须坚守的道德底线的话,那么,个人知识以及对个人知识的尊重是否可以成为人类为了避免种种冲突必须守持的另一条原则?

爱因斯坦在谈及大自然的基本定律的发现时也与波兰尼有同感,认为“没有什么合乎逻辑的方法”能导致这些定律的发现,有的只是直觉和对现象背后的规律的爱好。这样,当我们读到波兰尼关于在每一项识知(knowing,即知识的获得——译者注)行为中“都具有一个知道什么正在被识知的人的热情洋溢的贡献,即正在识知的人的无所不在的参与”,知识都具有“内在的美”,“人们对知识的追求正是对这种美的追求”等论述的时候,我们不禁对两位科学大师不约而同的见解表示惊奇,但当我们想到老子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我们也就对他们的见解中隐含的与东方传统认识论思想的暗合而觉得坦然了,因为个人追求知识的行为最终的结果是种种个人知识的重合或互相补充。波兰尼(他出生并成长于匈牙利的布达佩斯,是犹太人,曾在德国工作十多年,在希特勒和德国民社党执政以后逃到英国并加入英国国籍)曾经是德国的一位“一流的”物理化学家,据说几乎得了诺贝尔奖,而他的弟子中迄今至少已有三位获得了此一奖项。只是到了中年以后,他才把自己的主要兴趣转移到社会和哲学方面来。这样的一位科学大师从哲学角度写的认识论必定深刻反映了他的切身体验,而他这样一再强调人在认识和改造客观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也肯定是他对他所体验到的现实进行反思的结果。如果说波兰尼的个人知识理论可以称得上是对两千多年前老子提出的具有浓厚东方色彩的“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不自觉回归,那么,他的理论在东方得到较大的回应也就不足为奇了。

1995年,一位名叫野中郁次郎的日本教授与人合写了一本叫TheKnowledge-CreatingCompany(《知识创造公司》,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书,对波兰尼的知识观作了深入探讨和发挥,以日本企业管理中引入人文关怀的事例为证据,呼吁人们重视科学研究和知识获得中的“整体”即人与世界的“合一”,在西方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在这本书中,野中郁次郎试图用东方人的“心身合一”的整体观取代西方人的主客体相分离的“笛卡儿分离”观而在东西方之间闯出一条创造知识的“中间道路”。野中郁次郎及其合作者确认了波兰尼所说的“默会”知识和“外显”知识,进一步指出了知识创造和转化的四种方法并提出了知识获得的“螺旋”图,由此强调了人在科学中的重要地位以及人与世界的和谐才是科学关注的中心。他们的理论在当今西方知识理论界有着广泛的影响。

书中没有黄金屋,书中没有颜如玉。在《个人知识》一书中,有的是作为一位物理化学家和哲学家的波兰尼在亲身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后对历史、世界、社会和人生的综合反思,有的是他对人们的启迪。

(《个人知识》,波兰尼著,许泽民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11月版,36.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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