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经与“立身之本”
2002-04-29韩德民
韩德民
中华民族有着五千年文明史,传统教育是民族凝聚力、民族的道德信念、文化信仰历久不衰并成其大功者。由孔子开创的中国古代教育,其核心就是人格教育。近年传统文化教育的勃兴表明,掌握运用专门科学技的人更应具有高贵心灵、高尚德行、高蹈精神。“读经”并非复古,而是真正用三千年的民族文化精神传统哺育年轻一代,养成他们宏阔的视野、博大的情怀、独立弘毅的人格精神。只有具备了这种人格精神的一代人或几代人,才能担当起自己遭遇的时代风雨,完成民族振兴的历史使命。
王世朝、左克厚、鲍鹏山诸君课业之余,对学龄前儿童开展“四书”教育,受到各界关注。所用教本,近日纂为《三味书屋》[《含《〈论语〉导读》(鲍鹏山编著)、《〈孟子〉导读》、王世朝编著)、《〈大学〉〈中庸〉导读》(左克厚编著)三种,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版)]系列,公开出版发行。各册内容皆分原文、注释、译文、导读、思考等五部分,形式简洁,意旨明白,翻读之余,颇受启发,亦颇觉鼓舞。深以为不仅于儿童,亦且于成人而少年时少经典之浸染者,有切实之助益。
二十世纪以来,在国人心目中,“尊孔读经”与迂腐反动画上了等号,法定的教育体制亦日渐走上西方化、科学化的道路。就作为传统科举教育之反动言之,此种转型有其必然性;就适应近代社会对人才培养的专业性要求言之,此种转型亦有其合理性。但现在看来,二十世纪的教育转型也造成了某些负面影响。随着时间推移,这种负面影响还有愈益触目之势。所以,对这种转型的结果进行改良,已成为二十世纪末期文化教育界的普遍共识。只是在如何改良的问题上,见仁见智,莫衷一是。《三味书屋》编著者的尝试,对有关的讨论,窃以为有其值得重视的借鉴意义。
教育作为文化传承之基本手段,所要训练塑造的,不仅有适应具体社会分工的专门知识和专门技能,而且包括超越这些知识与技能之上的一般性价值信念。这种信念是整个文化共同体的凝聚核心,是社会文化健康发展的基本前提。古人说“天理人心”,“天理”就是文化共同体核心的价值原则,“人心”就是个体成员的情感信念。“天理”是整个社会文化的支点和目标,失去“天理”,意味着文化体系的全面崩溃,意味着人蜕变成禽兽。“天理”的生命力,不在于它如何玄妙或雄辩,而在于它能够实实在在地植根于普通社会成员心灵的深处,与最广大社会成员的生存体验水乳交融。反过来就“人心”说,则它之所以成其为“人心”,就是因为其中融汇着“天理”。人为天地之灵明,不在于他掌握了多少具体的知识技能,而在于他的精神世界中有超越性的价值关怀。此即孟子所谓人之异于禽兽者,虽“几希”而却恰以见出其“灵”。
一种文化生态,拥有或说能够拥有什么样的“天理”,这不完全是科学的理智的人为选择的问题,而受制于文化发生发展的具体过程。脱离这种具体历史性,不论多么“科学”、“先进”的“理”,都可能因为无法融入大多数社会成员的血液之中,而不能具有“天”的自然性与尊严性,从而也就不能有效发挥文化共同体凝聚核心的功能。打个不很适宜的比方,正像不同个体基于不同“缘分”,在爱情上会有不同体验及相应的不同选择一样,不同的文化生态,由于发生发展的道路与环境不同,其各自对“天理”的理解,也必然有所差异。不尊重文化发展的这种规律,就会造成文化发展过程中的信念危机。
作为适应具体社会分工之职业性要求的知识与技能教育,传统“读经”教育毫无疑问地随着科举制度的终结而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三味书屋》编著者对此有清醒认识。《总序》表明态度说:“以读经为基本内容的科举考试制度……确实已到了非废除不可的时候。”但作为超越性的价值信念教育,作为“天理人心”的教育,它并不过时。所以编著者旗帜鲜明地提出:“作为一种文化传承的手段和文化信仰的培养,以‘四书五经为主要内容的传统文化教育,自有其精粹的一面。在基督教国家读《圣经》,在伊斯兰教国家读《古兰经》,是每一个人应该受的基本教育。这种教育……培养的是文化信仰,建立的是人生信念,奠定的是人的价值观念,一句话,这是有关立身之本的教育。”(《总序》)
清儒章学诚称“六经皆史”,意思是说《诗》、《书》、《礼》、《乐》、《易》、《春秋》等经典,并非儒家圣人为立言垂教而编写的,而是三代王制完备时期的历史实录。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孔子自承“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这一点也不是谦虚。儒学之道的生命力,就在于它是中国人漫长历史选择过程中所积累的生存智慧的结晶。如果说作为“学”,儒在历史上的某些阶段,可能曾因这样那样的原因,陷入过僵化烦琐以至没落状态的话,那么作为“道”,儒从来就与最广大人群现实的生存努力息息相关。如果历史不能割断,文明不能从头开始,那么作为中国人,又如何能够将作为中国文化精神重要载体的儒学经典弃之如敝屣呢﹖作为近现代社会职业分工所必要的各种专门性知识技能,我们都可以引进、吸收、学习。这种学习的动力很明确,那就是为了更好地生存,而更好地生存是为了更好地实现我们的信念理想责任,所谓“道”。但作为我们无论个体还是民族基本支撑的“道”,我们心目中的“天理”,如何可能整个地抛弃之后再重新移植呢?这是我们生存与发展的根本意义之所系,是我们精神世界的支点所在。失去了支点本身,我们的无论引进还是创造,岂非都只能沦为完全没有依托的空想?这当然不是说别的文化体系中的“天理”就不好,也不是说不能从新的视角对我们所服膺的价值观念进行反省,而是说对相沿成习的“天理”,必须保有基本的敬意。文化这种核心层面的变革,即使确实需要,也只能通由更加平缓而自然的形式。“理”而以“天”规定,古人在此所要启示于我们的,可能不只是文化核心原则的崇高性、超越性,而还有它的自然性、历史性吧。
事实上,就儒家教育的最初出发点说,“读经”本来就不应该成为博取世俗功名的手段。孔子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熟悉儒家话语方式的人都明白,“古”“今”对称,则“古”意指的是发言者心目中的理想状态,“今”体现的是悖离这种理想的有缺陷的现实,是其指斥的对象。“为己”的意思,是说学者用心所在,应在乎心性道德之完善,在乎人格自我之持养。“为人”的意思,则即以学为炫己骄人的手段,为谋取功名利禄的工具。孟子概括孔子理念则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荀子亦就此发挥:“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荀子·劝学》)“禽犊”本馈献之物,“以为禽犊”即以学问为邀取名利之资。古人区分“大学”、“小学”,其意亦在于此。“大学”即圣贤之学,也可以更宽泛地理解为心性人格完养之学;“小学”即专门物用之学。儒家经典教育,所针对的,本就是受教育者人格主体的完养问题。在儒家看来,“成己”是“成物”的前提,没有正心诚意修身的“为己”工夫,治国平天下的口号只能蜕变为随波逐流、汲汲名利的幌子。由于有这种“大学”的自觉定位,所以学生在请教务工种田等专门物用之术时,孔子总报以无可奉告的冷淡。只是两汉而后,独尊儒术,随着察举、征辟、考试以至科举制度的建立与完善,儒家经典渐渐成为官吏选拔过程中所要考核的基本内容。在这样的制度性背景下,“读经”不可避免地从孔子意义上的“为己”之学,渐渐蜕嬗为以升官发财为基本诉求的八股世俗之学。也是在这样的氛围环境下,儒学日渐僵化而失去对现实实践的推动作用。就此而言,专制帝制的结束,传统科举选官制度的终结所导致的,不应该是儒家经典教育的取消,而是这种教育之本来面目的恢复。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在现代社会的条件下,正因为儒家经典成了世俗功利层面上的无所可用之学,它所负载的真正意义,它作为民族文化之道载体的地位,才有可能在去除各种遮蔽之后而被更真切地体会,它作为“天理”诉诸“人心”的针对性,才有可能更充分地发挥出来。在实践操作的层面,今天的“读经”可能会因为缺少制度性依托,比在传统社会中多一层困难,但却也可能因此,这种“读经”的教育在精神成效上更本色。
“读经”的目标,是要引导学习者进入经典所特有的观念体系,感受其特有的精神氛围,而非掌握具体的知识,获得专门的技能训练。只有如此,才能达到濡染人心、陶冶性情的功效。这是将“天理”下贯而为“人心”的努力,其在方法上,理所当然地有不同于其他专门物用之学的特殊性。就其核心而言,这种方法应更强调设身处地的同情式理解,而尽量减少外在于经典本身固有观念系统的现代性裁判。古人将“尊孔”与“读经”并置,以“尊”的态度作为“读”的行为的前提,其本旨或即在此。经典产生于文明的创始时期,从专门物用之学的层面着眼,其对某些具体问题的议论,可能甚至比不上现实生活中普通人的见识。对此,需要的不是简单化的否定,更不是嘲笑,而是悉心体会其这种“然”背后的真实“所以”。单就形式层面看,经典的某些表达可能荒谬,可如果结合我们自身的生存体验,这种表达形式背后的意旨,就有可能被“翻译”为符合现时代要求的新形式。这并非粉饰,也不是扭曲,而叫作发展。这种发展既是经典的内在要求,也是经典所负载的民族文化之道的生命力的体现。正是在这种同情式理解的过程中,文化之道才得以不断扬弃其业已僵化的旧形式,生生不息地向前延伸。如程颐“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之说,很多人对其表现出理直气壮的愤慨,实则倘不拘于其对“失节”概念理解的时代性局限,而注意体会其所突出的总体性价值理念,我们就可能会在愤慨之余,发现某种心灵的感动。在现代中国,西哲“不自由,毋宁死”之说,曾引导多少热血青年从容赴死啊,何以我们就不能用对“节”的符合时代性要求的新规定,救渡类似程颐式表达背后的核心意旨所在呢?
站在这样的立场和要求,则似乎《三味书屋》的导读,其中所体现的对经典的温情与敬意尚嫌不足。太强的价值立场预设,使作者往往不能放下自我,依循经典本身的观念逻辑,致力于其内在精神本旨的现代性“翻译”,而是急于用现代人的眼光,对古人的得失进行指点。《〈大学〉导读》以“科学”与否评判儒家“至善”观念,《〈中庸〉导读》用“把性质不同的概念硬拉扯在一起”的考语,概括儒家关于“内圣和外王、仁和义”关系的诸多论述,窃以为都属于这种多少不免率意的所在。《〈论语〉导读》例言交待导读原则说:“一般人说不懂,有两种层次:一种是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所谓语言层次上的不懂。……还有一种层次的不懂,即不懂为什么这样说,说这些干什么,有什么针对性。所以我的导读中注意说明背景、说明用意,并对原义作适当的发挥和展开。”这个原则目标的确立非常之好,但其贯彻,即就本册而言,亦似嫌不够彻底。举例言之,孔子有“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论语·学而》)的议论,导读内容限于两点:一则引鲁迅语,从进化论立场批评其说的不符科学常识;二则以所谓的中国历史实际为据,判定“这一句话在中国历史上所起的作用是极坏的”。不符科学常识,实际社会效果又“坏”而至于“极”,作为“圣人”的孔子却竟这样说,读者,特别是童少年读者,沿着导读的思路,会怎样判断这个事实呢?是否会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说:圣人竟如此糊涂犝庋的理解和判断,当然谈不上“懂”,也既不能算是体会了孔子“说”背后的“为什么”与“针对性”之类,当然也不是“读经”教育的目标所在。
翻读过程中,于编著诸君的诸多发明,都不禁孟子所谓戚戚然心动于中的感觉。也是因此,才不揣浅陋,发表这些或许是十分偏致的想法,既是向著者请教,也是与其他读者交流的意思。我常想,借书面文本和先贤对话,纵然主观上礼敬有加,客观上也往往不脱鲁莽灭裂之过;反之,与今人切磋,纵然只是攻其一端,竟然也不妨有时收相得益彰之效。不知编著诸君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