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不遥远
2001-06-14蒋祖烜
多年以来,我对于遥远的地方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痴迷。乡土与家庭文化的背景大概是那种向远的隐性遗传基因。那时,我隅居于湘北湖区一座小小的县城。湖汊密集河网纵横的阻隔,使县城通往外面的世界分外艰难,比如进省城就得乘隔日一班的长途汽车奔驰一天。在相对封闭的天地里,想象反而有了突进式增长。那些用口语和书本绘声绘色描述的异地,以五彩的梦境化入执着的少年夙愿。
一九九八年,适逢我的本命年,不知何来的机遇,我畅游了多少曾经向往而无缘涉足的地方,一种未曾有过的热情激活了一度刻板与沉闷的文思。于是提笔抒写了一组感念遥远足迹与心迹的文字——《曾经遥远的地方》。
游历的累积传递给我一个初始朦胧进而明晰的戒示:精神和物质充盈的世界远比你所想象的要丰富和深刻。如果作为个体的人,固执于时间与空间视野的偏狭,固执于知性与感性体味的局促,那是多么令人汗颜与后怕的事件。
我永远感激我的识见不俗的父母。大约十岁那年,我有机会从乡下踏进省城,第一次感受了都市的恢宏与繁华,印象最深的是在烈士公园瞥见了当时长沙市最高也是最雄伟的建筑物——湖南宾馆。十七岁那年,受命进京,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游览京华。整整一个暑假三十三天时间,我几乎将全部当时开放的景点一一过目,甚至有许多老北京不曾光顾的小公园。今天看来也许微不足道的两次旅行,却成为我记忆中永难磨损的纪念,也使遥远成为信念中可以攀越的峰峦。
建筑艺术的切入有着令人庆幸的情节与故事。以往对建筑物的心态是视若无睹。偶遇的南国看楼的使命,浸淫于实体建筑艺术的日日夜夜,潜滋暗长出对建筑的情愫。那些门窗雨檐与廊柱,那些看似随意而蕴寓匠心的细部,那些朴实大方而恰到好处的色彩,实在是完成实用功能之后形而上的艺术与技术的精华。于是在熙熙攘攘的都市人流中,我的目光便有了一种仰视的角度,久而久之不仅旁人侧目,自己的脖颈也发出酸痛的抗议。而我却窃喜又赢得了一份与人类文明看似稀远实则密近的关联。
架上的风景多是对险远之地不可多得的画面与情绪的记忆,给人梦幻般的暗示,那是精神原野的一处边缘地带。长久而平静的凝视渐渐成为一种对望,一种感应。于是在平面里透视出立体,在平淡中颖悟出神奇。当然对艺术家的寻访,更使得背景丰厚而情感相融,那时刻翩翩而至的是对于美的殊途同归。当我渐行渐远地背离世俗,我便渐行渐近地走进油彩、水彩、墨彩的缤纷,靠拢那些孤独而优雅、蕴含着强大创造活力的心灵。
身外的世界,心外的天空,莫不天存一种固有而恒定的距离,它可以收缩,却无法消弭。《掠过心灵的那阵风》的翻译,透过纸面的交流,渐次达到一种心灵的叠合;《神话陈逸飞》的编辑看似神话,但逻辑地昭示了种种善意的奇想终究会得到善意回应;《欧洲民居》的写作不仅在地理和职业上与自己山重水复,但专业的姿态引我走进柳绿花明的桃园。而展读友人的信笺和书页,那些新异的理念、奇妙的经历与独特的感悟,不仅仅是喜出望外的惠赠,也是难以回馈的珍藏,那一刻,遥远已不再遥远。
更多的时候,我们注定难以超越种种遥远的守望,哪怕远去天涯,哪怕近连咫尺。因为我们很难突破现实的精神边界。此种无望的感叹和追求曾被偶发的灵感写进了如下诗句:
明明已经不远/偏偏还是不近。
而我像神山上的西西弗斯,注定追寻,注定前行!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曾经遥远的地方》,蒋祖烜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年10月出版,定价:16.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