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蹦儿跳不买不告诉
2001-04-29孟伟哉
孟伟哉
我们那个住宅小区,热闹地方有好几处。一处是南街两旁人行道上的“早市”。这地方,每天清晨九点以前最热闹。卖菜的,买菜的,卖低档服装的,买普通衣物的,卖豆浆油条的,上班途中匆匆吃早点的……人多嘴杂,像一部交响晨曲,嗡嗡的。我这人夜间看过零点新闻才睡,一般起床晚,对这早市的闹热感受不多,虽只有一两次见闻,倒是印象颇深。再一处是西街路南的人行道和那马路的一小片儿,每天晚饭后最热闹。只要没有大风大雨大雪,每天晚间,这里总有两拨儿秧歌队。老太太、中年妇女、少量的青年妇女甚至个别男爷们儿,为健康,为消食,为身心愉快,每天准时聚在这里扭呀扭。两拨儿扭的各有锣鼓伴奏队,敲敲打打的多是老头子,相互比赛。那些扭过来扭过去的妇女们还化妆,又穿红又披绿,乐不可支。过往行人,晚饭后散步的人,常常驻足观看,好像捧场,那就更增添了这两支秧歌队的兴致。几十年前,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在山区,我也扭过秧歌。老家农村每逢春节,人们化了妆踩高跷扭秧歌,我也参加过,都觉得挺难忘挺有意思的。但在大城市街头,见天这么扭这么敲闹不明白。慢慢的才知道,这些老头儿老太太原先是当地农民,因为城市迅速扩大,征用了他们的耕地和村庄,他们由农业人口变成城市人口,都安排工作就了业,生活稳定收入不菲,才这样喜上眉梢天天过节。也因此,他们打鼓敲锣和浓妆艳抹都保持着传统风格——响亮粗放。另一个热闹地儿是菜市场,在街道办事处临时搭建的大棚里。肉鱼禽蛋,米面豆腐,蔬菜水果,馒头切面……经营者多操安徽河南四川口音。油盐酱醋茶为日常用度,男女老幼络绎不绝。我是此处的基本群众,常常光顾。东街上有几处餐馆和歌舞厅夜总会,晚间那里的霓虹灯最灿烂,炫人眼目,是高消费区,我只知其外表不谙其究里,从不敢涉足。有时路过或散步,灯光下,看到那么些年轻小姐,大冷天穿得那么单薄,从出租车或非出租车里钻出来,风风火火奔这个歌舞厅那个夜总会,真不知道她们去干什么。总的感觉小姐们是急,是快,节奏紧张,好像那些一闪一眨的霓虹灯后面有许多金银珠宝,她速度迟缓手脚不灵就抢不着了……
小区里还有些景致。比如,体育场上放风筝的呀,花钱租场地打网球的呀,花不起钱在街角踢足球打羽毛球的呀,人行道上修鞋修伞修自行车的呀,提笼子遛鸟儿的呀,拽绳子遛狗儿的呀,放录音机打坐练气功的呀,在街心花园跳交谊舞的呀,打扑克下象棋推牌九的呀,忽然几个青年人一面走一面唱一面仰脖儿喝啤酒的呀,提着红红绿绿塑料桶把抹布甩得像旗帜截车擦车的呀,衣冠楚楚的先生戴墨镜的女士异常神气十分惬意地驾着自己的宝马凌志或奥迪疾驰而过的呀……人世百态,你我常见,就不细述了。
有好事者将种种世象作了概括,说老年人是“垂死挣扎”,中年人是“忙里忙外”,青年人是“朝气蓬勃”,出入歌舞厅的小姐是“只争朝夕”,外来人口是“游牧民族”,少年儿童是“天天向上”……有的说法有点儿损,想一想倒也不是瞎扯。你甩臂踢脚图健康,图长寿,要在人间多活几年几十年,那不是向死神挑战与死神搏斗在生死之间挣扎吗?谁都想活,都想活得舒服、自在、愉快,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不对,都懂得的。
这里要说说另一个热闹地方。
那是购物中心和邮电局两座大楼前的一片空地。显然,因为是购物中心,因为是邮电局,来来往往人的流量自然长盛不衰。这种风水,谁都会看,那些“游牧民族”、下岗人员和小买卖人更为敏捷。于是,不论上午下午傍晚,炒玉米花的,烤白薯烤羊肉串的,卖冰淇淋和水果的,卖拖鞋袜子内裤皮带佛珠项链钥匙扣指甲刀电池电动刮胡刀BP机套小收音机和各种小用品小玩具的,包括小鸡小鸭小狗小猫……铺在地面或者放在平板车上,满满当当摆成两大排,中间只留一条窄狭的人行道。因为常到邮局投信,常经过这条人行道,我对这地方的热闹气氛感受尤强。
这里时而发生一种情况,让人紧张。那是工商部门或城市监管部门的人员和车辆出现时,这些打地摊的小商小贩便闻风而动,一哄而起,卷起货物四散逃窜,让人产生很不愉快的感觉,好像双方扫荡反扫荡,在进行麻雀战……何必呢?为什么不可以合情合理改变此种局面,给这种小本生意人发个营业执照?……我常为此种情景目瞪口呆。
一天,又去邮局,看到里三层外三层一伙人拥挤,不知什么新鲜事,便凑过去想看看究竟。先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费力钻进人缝,才看清是一个小伙子在兜售一种玩艺儿。这一看,我也被吸引,吸引得再往前挤,一直挤到最里圈儿,干脆蹲下来聚精会神地欣赏。
情形是这样的——小伙子盘腿端坐。他面前铺一块二尺见方的纤维布片儿。布片儿上有一件他的作品。这作品其实是几段小木棍儿,筷子那么粗细的木棍儿,装配得像一只蚂蚱像一只蝈蝈的骨架,实在说不上美观漂亮。然而神奇的是,这个无血无肉的小玩艺儿,只要小伙子发出口令,它便又蹦又跳,仿佛有了生命,仿佛山区河沟里的柴虫。不,比柴虫要机灵得多。我童年时代在家乡的小河里见过柴虫,它们如今可能绝迹了。所谓柴虫是一种无头无尾无爪无毛黑灰黑灰像细细的草杆树枝样的东西,不细看不会以为它是动物,只会把它当作染了污泥的树枝或草茎,实际上它是一种虫子,所以我们家乡人又把它叫做“枝虫”。那柴虫或枝虫,你把它抓起来才知道它是软体,是动物,但它不叮你不咬你也不会给你表演有趣的动作。也许太孤陋寡闻,我至今还没有在哪本书上见到过昆虫学家对它的研究和介绍,所以在水污染如此严重的今天,我疑心它已经和人类永别了。
还说小伙子的玩艺儿吧!
小伙子喊,嗨,起来,跳!那玩艺儿就在白纤维布上一上一下、一前一后、一卧一挺、一伸一屈,跳动不已!小伙子再一声,停!它便成几个互相联缀的小木棍儿,瘫在布上,了无生气,一点儿也不逗人了。
好像要这个小玩艺儿喘息一阵儿,也好像要让观众琢磨琢磨,吊吊观众的兴趣和胃口,过一会儿,小伙子又一声口令,那小玩艺儿便又勃勃生机,舞蹈起来……让人感到神秘和神奇,惊异得忘乎所以。
我是忘了上邮局投信了,很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怀疑这小伙子故弄玄虚,设了玄机,蒙人。凭什么他一声喊那几段小木棍儿搭起来的玩艺儿便听他的话,蹦跳得如此这般的欢腾可爱,撩人心魄?一只小狗一只小猫一只小鸟这些有灵性的活物也难得驯化到这等水平,几段灰不溜秋的小木棍竟这样通了灵性?
人们看得入神,越看越安静,包括最不易安静的几个儿童。大概都跟我这老头子一样,想看出小伙子的破绽,想发现小伙子的秘密,想弄清小伙子如何搞鬼,想明白小伙子怎样骗人……所以,几十双眼睛都盯得紧紧的,注视着小伙子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小伙子无所畏惧,坦荡自在,落落大方。他总是微笑。他腿边有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的尽都是这种小玩艺儿。
三块钱一个,哪一位赏光?他这样叫卖,又令他的小玩艺儿跳将起来。
我要补充一句,这小物件不大,比最大的真蚂蚱大一倍,等于一只蝈蝈的三倍。
跳!……
停!……
有人问,我买了它还能跳吗?
小伙子答,当然。
就像你这么喊?
是的,就像我这样给它口令。
有人说,这岂不是比智能电脑还神了?
又有人说,难以置信。
小伙子乐嘿嘿道,电脑这购物中心就有。咱见过那东西没摆弄过那东西,摆弄不起。怎么说我卖的只是个玩艺儿,说白了是个小玩具,只能让您开开心,解解闷儿,怎么说也比不上电脑。我要有造电脑的本领,你们各位能在这地方见到我?我会在这里练摊儿?又担惊又受怕,让城管逮住了还罚款?哈哈,有那本领,我早到科学院了,再不就开电脑公司当董事长了,说不定到了美国了……
有人问,那么你的诀窍你的奥妙是什么?
小伙子说,这不能讲。我的原则是不买不告诉,您买了我也不能在这地方当着这么多人公开我的秘密。我仗着它吃饭呢!
有人说,你是不是有气功,给它发功了?
小伙子说,我信气,不信功。人没气不能活,练气功不吃饭死得更快。小伙子乐嘿嘿笑着又说,我喜欢踢足球,是球迷。我要有气功让这小玩艺儿跳起来,咱们的足球队早成世界冠军了。您想,那时候,我一使气一发功,准让外国队踢不进咱的球门,咱中国队的球再臭,拐着弯儿也会飞进外国队的球门。罗纳尔多、齐达内算什么呀!
小伙子的话逗得人们笑起来。
小伙子又说,玩艺儿就是玩艺儿,玩玩而已。有一点儿小窍门儿,也还是个玩艺儿,和高科技无关,至少我自己不知道它和高科技什么关系。这玩艺儿要是高科技,美国的巡航导弹我让它们全废,一枚也飞不起来,就地爆炸,全数瘫痪,那我就成救世主了!
人们又是一阵笑。
有人说,你挺关心世界大事。
小伙子说,我看报也是解闷儿。天天买报也买不起。气功?不信!要真有意念取物,我干吗坐这水泥砖上卖这玩艺儿,你们兜里的钱,那边购物中心和银行里的钱,我神不知鬼不觉调出几百万,不就心想事成了?
那就犯法!有人说。
您别担心。小伙子说,我不犯法,我犯不了法。您什么时候听说法院审过意念取物的犯人?若真有这种法术,我死活得掌握它,把美国那战斧用意念全搬到咱中国来!他说着把一份环球日报在手上抖一抖……
有了这种活跃气氛,小伙子觉得来了商机,扫视着人们,说,怎么样,买一个玩玩吧!我今天练摊还没有开张呢。
一个中年男子说,买一个。可你的诀窍怎么告诉我呀?
小伙子从衣袋里摸出张一指宽半指长的小纸片儿说,就这个,谁不买您可别给谁看。
三块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第一笔生意成交。大吉大利!跟着是四五个小男孩小女孩缠着爷爷或奶奶、爸爸或妈妈,都要买,准确地说,都要玩。这些小王子小公主谁敢得罪,一会儿功夫,出手五六个,各都附一张小纸片儿。
围观的成年人陆续散去,早在外围等着的几个孩子,拽着家长的手又围了上来。
生意不错。小伙子那个塑料袋似要空了,他站起来动动腿脚,准备收摊。
这时,一位摩登女郎伴一位年轻男士前来。
哟!没啦!女郎语气惊讶。
小伙子提起塑料袋一抖,说,还有一个。
女郎说,那会儿我就看过。多好玩啊。这一个我要!
年轻男士说,要那玩艺儿干啥!
好玩儿!女郎嗲里嗲气,不容驳回。
男士顺从。好吧好吧,买了。多少钱?
小伙子说:五块。
哎,不是三块一个吗?
市场经济,根据供求情况价格浮动嘛!
男士大不高兴。
女郎把玩艺儿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
男士再次让步,好吧好吧,五块就五块。他从屁股兜里摸出一张百元钞。
小伙子说,对不起,我没有九十五块钱找你。
男士对女郎说,你瞧。
扫兴!女郎噘起涂了口红的嘴,把玩艺儿还给小伙子……
小伙子卷起那片纤维布,匆匆离去。这时,夕阳下,望着他那背影,我陡然生出一种想了解他的欲望。听口音他不是外地人。他在这地方练摊,大约也不会住得太远吧。他为什么干这个营生?……这么想着,我几乎身不由己地尾随他去,觉得自己像一个侦探。
我同他保持数十米距离。从人行道走上过街桥,从过街桥走上另一住宅区的人行道。在一个水果摊前,他停下来,我也慢下来。接近了时我看到,他买了四个香蕉,是的,真真确确是四个。又往前走,我又随行,他进了一家食品店,我也进去佯装看货色。我发现,他买了半斤散装苏打饼干,而且反复申明要咸的。买了几包美厨方便面,一块五一包的。再出来,再往前,他进了我比较熟悉的一条胡同,进了一个大杂院,门牌37号。至此,我不能再往前。我不是那院里的人,那院里没有我认识的人。我止步回头,为了使自己不陷于尴尬。
这以后,我因事去外地,一去一个多月。在外地忙乱的空隙,总是想起我们的小区,想起我们小区里种种景致,各色人物,想得最多的正是这个不知名姓的小伙子。一想到他,即使面对一片草地一丛树木一片空寥的天空,眼前恍恍忽忽便跳动起那个小蝈蝈或者叫大蚂蚱,跳着跳着,它们就变得像是活物,翠绿翠绿,如我儿时在故乡山野里很熟稔的那种小生命……这种心境,令我神往,让我愈发对小伙子的手艺,对他的聪明智慧,猜测不已——最简单的物理学道理告诉人,没有动力,没有动能,一个物体绝不会自动,他怎么一发令一开口,那小物件就欢蹦活跳呢?他自称不信气功不会气功,我同他观点一致,只相信锻炼身体和自我心理调试;而且我分明没有看到他使用任何障眼法,没有玩弄任何小技巧,那物件怎的就活了呢?别人花钱买他的玩艺儿,一个个开心而去,并没有因为离开他便不灵来退货,像王海那样打假呀……实在是引人入胜神秘莫测。奇异感和求知欲,也使我像有的观众那样想入非非——假如小伙子真掌握了某种超乎寻常的规律或原理,由小及大,同大科学家合作开发,同高科技结合,说不定对国家对人类是一份贡献呢……东想西想,竟弄得我有些痴迷。
因此,从外地回来两天之后,我又到邮局和购物中心那里去转悠,希望再看到他。
还是午后三四点,还是那个地方,他果然又在。虽没有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么多人,仍有一些好奇的成年人和儿童围观。他这个地摊儿,一半是买卖,一半成了表演。不买的人免费赚快乐。他似乎乐于让别人开心快活。和过去不同的是,在那块纤维布前面,他放置一个小硬纸箱,上面写了这样的字句——
三元一个
请勿动手
不买不告诉
还不同的是,这一次,至少是这一天我先看到的,他的玩艺儿不再是蝈蝈——蚂蚱,而是两个小人儿,每个小人儿身上各插一根红色或绿色的小羽毛。说小人儿也不确,因为他没有做人头。那只是像两个井字面对面连接在一起,犹如两个人手拉着手,腿连着腿。他向人们解释说这叫“二虎摔跤”,我看着却像两个人跳舞,所以我叫小人儿。
这一对连体小人儿,不动的时候,在纤维布上是几段了无生气的死木棍,就那么瘫着,他一声呼唤,便跳将起来,让人耳目一新。他说向前,他叫向后,他令站直,小人儿都应声而舞应声而住,那四只无脚的小腿儿移动之快捷和灵巧,让人想起电影里十八世纪欧洲若干宫廷里皇帝和皇后、王子和公主、侯爵和他们贵妻的舞姿。是的,是很文质彬彬的,不是起源于非洲的狂热的迪斯科……
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肘弯里挂个布袋,大概是来购物的,这会儿似乎忘了购物。她站在小伙子身后,静静观察足有半小时,肯定是不信小伙子的自白。当小伙子念念有词地说着动着把连体小人儿平放在纤维布上时,她转到小伙子一侧,蹲下,伸臂舒掌,在两个小人儿上面做起了云手。一圈儿又一圈儿,她手掌颤动,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突然猛地向上一掀一掀,仿佛要让小人儿在她手下站起来,但是小人儿纹丝不动。
众人乐了,这妇女自己也乐了。
小伙子乐嘿嘿瞧着这妇女做完这一切,说,这位大婶是练气功的吧?意念取物?
大婶儿笑笑说,看来不行。又问小伙子,你使的哪门子法呢?
小伙子笑,又把他不信气功不练气功的观点宣讲一通,最后讲出两个顶要紧的字——魔术。他说,我这是魔术!
大婶儿说,哟,这样儿的魔术!那倒是魔在什么地儿呢?
小伙子指着纸箱上的字说,我写在这儿啦,不买不告诉哟!
嗯,大婶儿来了童心,嗯了一声,决定地说,我买一个!
小伙子从塑料袋里摸出一对小人儿一张小纸片儿,字儿朝里不让人看见交给大婶儿。大婶儿立马一把握住,也不让人看见,赶紧装进她的布袋……
由这位大婶儿开张,生意不错,小伙子一连售出八九个。
我蹲在旁边一直当观众。这时,我问小伙子,除了这种样子的,你还有别种样子的吗?
小伙子说,一批一批,现做。
我说,你怎么不用更好的材料制作得更漂亮一些呢?
那需要成本,卖起来也贵。这就是随便玩玩呗!
假如有人愿意买更美观更大些的呢?
那得定做,得预付定金。不然我搭不起工夫。其实,不吹牛,金的银的金丝楠木的都做得出来,只要有本钱有工夫。怎么,您有想法儿?
是的。我到外地出差,说起你的蹦蹦儿跳,有个朋友很感兴趣,让我打听,能不能做一个又好看又好玩儿又结实又贵重值得收藏的。
能!只要有资金。我没有本钱,日子过得太紧。
你真的不能把奥妙告诉人?
小伙子放低调门,轻笑,很认真地对我说,老先生,不能。是不能。比如咱们俩吧,甭说现在这种关系,即使日后熟惯了,也不能。
我问,那么你给别人的那小纸片上都写了些什么呢?
那纸片儿上只有二三十个字,说的是如何操作,就像我在这儿表演的,不涉及制作。制作确实是保密的。我自个儿都不知道怎么就揣摸出了这种窍门儿,哪能泄露?
对好朋友也保密?
那不一定。得看是哪一个朋友。比如您老先生吧,如果不做买卖,不是掏了我的秘密抢我的行,去赚钱砸我的饭碗,交情深了,当然可以告诉。现在情况不是有些特殊吗?我瞧着您像个老同志,没有下海,不是买卖人。我这样想法不算是小人吧,老先生?
不是,绝不是!我对他说,你倒是要谨防小人。
说话间,那个大婶笑嘻嘻带来两个大妈,说要给她们的孙子孙女各买一个。
大婶说,还真灵也!我家去一喊一叫,这小不点儿真跳得逗人。刚巧这两位大妈在我家,这不就来给她们的孩子来买了!
小伙子问,跟您的气功有关系吗?
大婶被逗乐了,两回事,两回事。
打发了两位大妈,小伙子焦急地看手表。
我说,要真有人预订,怎么跟你联系呢?
他讲了他的胡同和门牌号码,和我第一次的观察一致。
贵姓?
刘。刘君。君子的君。
我可以叫你小刘吗?
当然。您这么大岁数,我当然是小字辈儿。他收拾着东西又说,对不起,老先生!我得家去了。
这样,在一片热烈璀璨的晚霞中,他留给我的又是一个急匆匆的背影。个子不矮,总有一米七五。短平头,宽肩膀,步履矫健。这么标致的小伙子,难道没有职业?……
跟刘君打过这番交道,我当夜给远方的朋友写了信,说他的愿望可以实现,只是他得先行投资让人家备料。朋友是一位画家,爱好收藏,对民间艺术品尤为看重。我请他来信说明一下他具体的设想,看刘君这面能达到他何种要求,等等。
发出这封信一周之后,我抽空去拜访刘君。那是上午,一进37号院,未见刘君,先碰到一个熟人。谁呢?民警小钱,钱俊。
民警小钱分管着我们宿舍区,人们习惯上叫片儿警。他隔些日子就来家访,一来二去相互熟悉了,但我不知道他住这大杂院。他把我让进屋里,问我怎么会到他们院,有什么事。我说我找刘君。他奇怪我怎么认识刘君,我就跟他讲了来龙去脉。
噢,是这么回事呀!小钱明白了,他称我唐老先生。
他在吗?我问。
钱俊住西屋。他探头从窗玻璃上向东屋望一眼,说,不在,可能上班去了。
他在哪里工作?
钱俊给我一杯茶,自己点上一支烟,坐下来,跟我谈话的口气顿然变得轻声细语。
刘君很苦,不易呀!钱俊这个开场白让我心里发紧,多了几分严肃。他说,刘君的太爷爷也就是曾祖父是八路军,解放战争中牺牲了。刘君的爷爷是解放军,牺牲于朝鲜战场。刘君的父亲是煤矿工人,死于一次矿井的瓦斯爆炸。刘君从小和他妹妹参加马戏团。兄妹二人年龄小的时候表演空中飞人,年龄大些后改练飞车走壁,曾经都是很红的台柱子演员。不幸的是,在一次飞车走壁的演出中,他妹妹失手出了事故,救治无效丧命。现在,家里就是老奶奶、老母亲和他,两位老人全仗刘君活着呀!
我的心被牵到东房了。望着东房静悄悄紧闭的门窗,我问两位老人什么状况。钱俊说,您想呀,唐老先生,这么一连串严重打击,他奶奶他妈怎么受得了!老奶奶哭瞎了眼睛,他妈严重心脏病,不敢动窝。一个八十来岁,一个六十来岁,都靠刘君。
刘君没有结婚?
两个老人的药费都支不起,他哪有钱娶媳妇呀!您说的那种小玩艺儿呀,他是没有辙,琢磨好些日子才闹成呀!是呀,人们花三块钱买好玩,图高兴,可谁知道刘君是咽着泪水做出来的呀!……
听着钱俊的叙述,我的灵魂有一种自己鞭挞和受到鞭挞的感觉。我后悔给朋友发出那封信。我忽然厌恶围观刘君表演的情景,包括我自己在内。我的心绪陷入一种悲戚,紊乱不已,一时不能理解刘君在围观的人堆里,何以能那样侃侃而谈……那是为了出卖自己的智慧而强作欢颜吗?那是为了让别人掏出三元钱而把痛苦压在心里吗?……
我肯定走神了。钱俊肯定看出我神色有变,收住话头,望着我,静默好一阵子提醒我喝茶。茶,早已凉透了。
他还在马戏团?
还在。问题是马戏团不景气,刘君现在领最低生活费,他不弄那小玩艺儿补贴补贴,真叫揭不开锅了。城市里,谁家没有电视机?可以说普及。可是刘君家里没有。曾经有过,卖了。前些天,邻居要送他一个14英寸黑白的他都不要。
为什么?
老奶奶看不见。老母亲心脏受不了那声音的刺激。他自己没工夫看。
他要做那种小玩具?
是这样。
没有人帮助他?
这院里邻居们都同情他,都帮助他,但是你给他钱他是绝不会收的。他会感激你,绝不会收。我年龄比他小,家境比他好,挤兑三二百元是可以的。可他说,老弟,我这么大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花你的钱!这院里都是老街坊,大伯大叔,大妈大婶,谁不同情他呀!他都感谢,但他撑着,用他的话说,要的是一份志气。这不,为了他奶奶和他妈的身体,我们这院里人都不大声讲话,谁家的电视机收音机都把声音调低,成习惯了。您问婚事,他那么棒的一表人材,哪有姑娘不喜欢的呀!可人家追他他躲人家,为的是不让别人受苦……您说这是性格还是情操呢?
这是一种境界——我这样想了,但没有说出来。我叹息一声,说,这样子我是不能到他家打搅了。
是这样。让两个老人静静待着吧!
…………
告别小钱,来到大街,我心里警告自己,走慢些,再慢些。一定要走人行道,别走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心绪不宁,心情沉重,我担心自己走神失控撞上什么东西,或者被什么东西撞上……
战士战死疆场……
矿工葬身矿井……
美丽的姑娘命丧竞技场,……
年轻的刘君承受的是怎样的生活重负!……
我喉咙里有一种堵塞感……
我缓慢地走近了那个水果摊,想起刘君在这里只买过四个香蕉。我猜,那一定是给两位老人的,他自己不会享用……苏打饼干他买散装的,因为带包装的价格贵……
我到家便看到远方朋友的一封航空信。信里说,他受到邀请,要出国,到西欧某国作访问学者,讲课,研究,办画展,大约一年半左右方可归来,因此请刘君特别创制一件作品的事暂时搁置,待他归国后再议。读罢这封信,我心头拂过一缕轻松感,至少,暂时,我避免了某种精神上的自我磨折。可不是吗?刘君极困苦,他需要钱,他以自己的劳动和才智换得报酬,天经地义。然而我了解他的艰难之后,心理上倒觉得不顺畅。按刘君的困境和朋友的财力,我应该而且愿意并且能够向朋友开出较高价码,因为只要刘君制作得精美,那就是艺术品,而艺术品在某种意义上是无价的。但这样做会不会伤害刘君的自尊心呢?他会不会认为我在怜悯他呢?他似乎还不以为他的作品可以上升到艺术的品位。相反,若用很低的报酬成全朋友的雅意,我又会感觉那是对刘君不公平的欺骗和掠夺,这也是我不情愿的。无意间我成了中介人,陷入两难……因此这封信对我当时纷乱的心情倒有所缓解。
天有不测风云。跟片儿警钱俊交谈后不久,我遇到麻烦。什么事呢?被狗咬了。
夏天的傍晚,凉风习习,小区的人们都喜欢散步遛弯儿。我说过,我不练气功,健身方式主要是散步。那天傍晚,我由东向西,越过过街桥,想一直走到刘君的住处,能看到他就看一眼,看不到再返回来。没有特别的目的,刘君就是引力。在刘君买过东西的副食店门前,当我正想进去时,一位年轻女郎牵的一条瘦骨嶙嶙的驼色狗,竟突然扑过来咬我——那尖利的牙齿和爪子,撕破我的裤子,在我小腿上咬出四五个洞,登时血流如注……我用我的拐棍被动防卫,击打那女郎的走狗,那女郎竟不关心我这个人反而破口辱骂我糟老头子凶狠残暴不通人情为什么打她的走狗……是的,她自己没有说那狗是她的走狗,走狗是我现在讲给你听的,她管她的狗叫“我的贝贝”,骂我为什么打她的贝贝,怎么敢打她的贝贝……她讲狗不懂事,你活了几十岁的这么个老头子也不懂事吗……她还说不看狗面看人面,我被咬了可以跟她讲,为什么不跟她这个狗主人讲就打她的贝贝……这就是她所说的我这个糟老头子的不通人情……她理直气壮激情洋溢声色俱厉尖嗓狂吼地讲了这么些狗道理,真把我气昏了气极了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我大概是像当兵的轻伤不下火线那样,不管自己的伤口和流血,也不跟她辩什么狗道理人道理,愤怒化为蛮勇和力量,高喊着就要打就要打,做出我平时做不出的动作,绕人行道那棵老槐树,追打那狗……我的血迹在地面上成了一个零——…
这种情景这种场面自然十分刺激,围观者蜂拥而至以至阻塞了交通……
一方是拖鞋已掉的赤脚女郎和她的驼色狗,一方是我这个淌血的老头子和我的拐棍儿。围观者声浪鼎沸,甚至有人拍手称快,大叫好呵好,不知是为哪一方叫好……
不可开交之时,民警钱俊和刘君挤进中心。看到我的伤势,刘君立即提议背我去医院,钱俊说好,而他自己则勒令女郎马上跟他到派出所。女郎叫喊她没有鞋,钱俊说,少废话,踩玻璃碴子你和你这条狗也得跟我走!……
背我到医院的那天晚上,在医生给我处治的间隙,刘君问我记不记得那个女人?我说谈什么记得,从未见过她的尊容。经刘君解释才对上号,她是曾经想买刘君的蝈蝈刘君找不出钱没有买成的那一位。这时候我心想,视她女郎不确,应称少妇,一个恃财傲世的新贵人。
在医院,再什么急诊,也得挂号。没有钱挂不了号,没有钱更不能拿药。若动手术,还需交押金。那天我恰好分文未带。挂号费、押金全由刘君垫付。我说我家离医院不远,麻烦你辛苦一趟找我老伴取一下。刘君说,先治伤要紧,刚好我身上的钱还够。
我说,你哪来几百元?蹦蹦儿跳能卖出那么多?
他说,光靠蹦蹦儿跳早把人饿死了,我最近租卡车给人家拉了几趟货。
刘君呀,你的处境我了解了……
钱弟告诉我了……
你别管我了。快到我家去取钱,快回家去照顾你老奶奶和你母亲。我希望你困难时告诉我,我尽力而为帮助你。我这个离休的公务员,怎么着经济安全系数比你大,千万别客气。
唐老先生,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热乎……您听大夫的,我这就走……
朦朦胧胧灯光里,望着他消逝的背影,我心目中驱动着一辆卡车……他除了做蹦蹦儿跳,还打别的零工……这个小伙子,从大卡车到蹦蹦儿跳,从飞车走壁到柴米油盐锅碗瓢勺洗洗涮涮全干,日子对于他……噢,一条狗的户口五千块……
那狗有没有狂犬病?医务主任很严肃地说,这个问题最关键,首先要搞清,必须搞清。我们不是兽医。要兽医配合。倘若是狂犬病,立即报告卫生局。那就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
主任医生,后来又加上院长,比门诊值班医师高明。他们完全正确。我的老伴可是吓坏了。她无工资可领。她跟我一起生儿育女,不爱我也由不得她。她想另觅新欢不再可能。她已跟我一起埋葬了她的美丽活力和青春年华。我是她消磨寂寞时光的战略伙伴。她只有跟我交流沟通理解才不感到孤独。我每月几百元的离休金是她生存的活水。实际上几百元对她也许比我这把老骨头更重要。我们之间已没有青年时代那种忘乎所以的生命激情。我和新贵少妇的那只驼色狗,一夜间被转换三个医院,从兽医院到人医院。我老伴陪着我,那一对年轻男女陪着他们的狗。双方没有陪同医生不干。医生们为社会公众利益计,对那只狗比对我这个老家伙更重视。我理解。但是我比不上那只狗的生命力。那只狗最多两岁,我已经七十。那走狗被麻醉后梦游仙境任医生摆布。我老头儿可没有全麻被折腾得精疲力竭。我心里自言自语,老伴哟,顾不了你啦,换了克林顿、布莱尔、叶利钦也一样,你就是他们的夫人也一样,更何况我这等蝼蚁之辈,生或死,都挡不住乱了套的生物钟和小小瞌睡虫。谁也逃不过生命的自然法则。我想让你放心安心,生理机能却要我昏睡一场,毫无办法……
这样子,医院诊治,法院诉讼,花去我几个月时间,给老伴和子女们也平添许多烦恼。
官司打罢(当然是我赢),咬伤痊愈,换一条裤子,我去看刘君,他家门上却是一把铁锁。我正惊诧愣怔,钱俊夫妇静悄悄来到我身旁。这已是深秋萧瑟之季,风声凄厉,刘君家窗户上破碎的纸片儿响鸣着一阵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悲歌……
按着钱俊的示意,我跟他们夫妇进了他们的小屋。
我问出什么事了?
钱俊很不情愿很有些惊惧地告诉我,刘君老奶奶和老母亲相继去世——母亲先行,奶奶后走。刘君想瞒着失明的奶奶,可是奶奶在母亲床上摸了几回就明晰了。老人家没有哭,她说她已经哭不出来,哭也无用,几十年,她的泪已经流干了。媳妇走,她也走,本来该着她先走,她再不能拖累她的孙子刘君了。第二天,老奶奶果然再没有醒来……
静默,我和小钱夫妇一同静默很长时间,仿佛大半个世纪。
终于,不等我问,钱俊又说,办完两位老人的后事,刘君只回来过一次,向院里的长辈都叩了头,跟院里的同辈都握了手,表示谢意,尔后便再不见他的影子,已经快两个月了,邻居们都担着心,怕他想不开……
我说不出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觉得什么话都多余。
我不辞而别,小钱夫妇没有挽留我,没有怪罪我。
我告诫自己走慢些慢些再慢些,防碰撞,防狗咬。
太阳早已沉没。城市华灯无尽。站在宽阔的过街桥上,扶住齐胸的金属栏杆,望南来北去如带光的风似的机动车流,我说不上自己头脑里有什么念想,似乎只有那萧瑟的夜的秋风吹击,感受时间的流逝——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读书。看报。
我没有将刘君家的变故告诉老伴。我宁愿她在这类事上无知而平静。不然,她的慈悲会给我心里添乱——只要她知道我有什么心事,她就比我更加心事重重,用她的方式开导我,做我的思想工作。不知她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学了那么一套道理,好像我几十年前刚参加革命时听领导讲话,好像我是当年的少年她是当年的领导,每每有事她就长篇大论对我进行教导,怕我郁闷、致病、死亡。无休无止的絮叨,催眠曲似的婆婆妈妈,叫你消受不了,你又不能谴责她那真诚的善意和关爱;所以,干脆把心事深藏心底。
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完全意外,奇迹般地,刘君一身雪花一头热气出现在我的家里!寒暄款待自不待言,最重要的是我在一个清静房间把他摁在一把椅子上,要他讲讲这么些日子他到底怎么啦。
我们在一个桌角对坐。
我凝望他,等待……
他注视我,沉默……
许久,他问我,唐老先生,您是不是以为我去干坏事?像我这种境况的人是可能失足的。
我说,不,刘君,我没有那样想。我想知道的是,这样长久你都做了些什么?是的,是做了些什么事而不是坏事。你肯定不会空闲。
是的,唐老先生,他说,我没有闲着,哪能闲下呢。办完奶奶和母亲的后事,我带两位老人的骨灰匣回了陕西老家,按老人们生前的心愿,把她们安葬在家乡。家乡已没有近亲,有几户远房族亲。我太爷爷的尸骨和我父亲的骨灰都葬在家乡。我祖父死在朝鲜,那是没有办法了。遵照奶奶和母亲的心意,妹妹的骨灰也由我这样办理。这些事本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我作为儿孙和兄长,不这样办,心不安。他们活着对我说了他们的心思,我答应过他们。如果在他们身后我背弃我的承诺,我会觉得我是个骗子。我不相信人有在天之灵和九泉之魂,可是一个活人有一颗心在这里跳……
这个年轻的汉子说不下去了,两只大手捂着脸哭泣起来。男人的泪不能让女人看见,尤其是我老伴儿这样的女人。我把门关紧,让他哭。我也老泪直流。
过了一阵,他抬起头,擦着眼泪说,我在尽人子的责任和兄长的责任。妹妹的死是奶奶父亲母亲和我最痛心的,她太年轻了。要是妹妹健在,奶奶和母亲不至于垮成那样。我办这些事,求的是自己不亏心,问心无愧。在家乡,在那个黄土高坡,那片老林子和蒿草地,想起我们这一家,我是真正真正地痛哭了一场呀!忽然想到,有朝一日,谁在这里葬我呵!……痛苦,很痛苦!……
我说,理解,完全理解。
这样一种痛苦心情,我怎么办?他说,我必须从痛苦里走出来。团里领导理解,家族乡亲帮助,我从亲人们的墓地启程,远走高飞去了。我有一种沉重太久压抑太久的感觉。我要摆脱沉重和压抑。讲真话,我想放松自己,我想放纵自己,不想克制自己,倒想让自己像匹野马,不带笼没有套,任意飞奔,疯起来,狂起来。我的生活必须有一些新的事件,哪怕是跟人打几架呢,反正总得换个调子,改个节奏,有一种新内容新气氛,要不,我会倒下去。下决心出走的那一天,到了墓地,我一个人,我不愿让别人见到,对着那些长了草的和新起的坟堆,我转了好多圈,又哭了一阵子。我心里喊着,生我养我的列祖列宗呵,爷爷奶奶和父母呵,我可亲可爱可怜的妹妹呵,你们都走了,你们都做了你们该做能做的事,不管为公为私,你们都尽了责任了。你们都走了。你们一了百了了。你们死而无憾入土为安了。你们走了,只剩我这不肖子孙了。我想对你们说,你们这个子孙,还有妹妹呵,你这个哥哥,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要走南闯北。你们不要怪罪我。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一路平安,但是我一定要远去,远去……对,是的。就这样从祖先和妹妹的墓地出发,我走了,走了好些地方。不这样我的心情转换不了,我得活下去呀!……
你有那么多旅费?
我的旅费就是我这双手和我这一身力气。您把我做的玩艺儿叫蹦蹦儿跳,我一路走一路做蹦蹦儿跳,不买不告诉,再不然就卖苦力,打工,这就是旅费。
我舒一口气,他也渐渐高兴起来。
我从陕西先到新疆的天山天池,从新疆回转来一站一站到过嘉峪关、敦煌、咸阳、西安和黄河上的壶口瀑布,从山西坐火车直奔成都、重庆,坐轮船直达武汉,从武汉到青岛坐海轮到大连、旅顺,从大连到丹东看鸭绿江和抗美援朝战争纪念馆,在那里想想牺牲在朝鲜的祖父,从这里我北上哈尔滨、齐齐哈尔、满洲里,看呼伦贝尔大草原,再从呼和浩特向南,这么着转了一大圈……
我赞赏他的长途旅行。
他说,高山,大海,大沙漠,大草原,大瀑布,大湖,大江,大河还有大森林……这许许多多的大,真长见识,真开眼,真开心,让人心胸扩大,我在戈壁滩、古长城、山峰、草原和大风大浪的海边,大喊大叫高声唱歌,真打过架,是这样转换自己,走出沉重痛苦的阴影……
好!好!
回来这几天形势挺好——
!
市政府要振兴马戏。我们团派两个人去俄罗斯,派两个人去非洲,有我!我去非洲,很快就走。
去非洲学什么?
驯狮,驯好了买回来带回来。我今天来向您报信儿,以后短时间我们见不着了。
为你高兴!祝贺!刘君,今天请你喝酒。我没有酒力,破例陪你几杯!开饭!
他站起,双手合十。谢谢您了唐老先生!从我的经济状况您可以理解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您的饭先定下,我回国来再吃。今天这一顿,他看看表,钱弟那里早有准备候着我呢……
也好,后会有期。
风雪ブ校他的背影显得又宽又大,逆风而行的姿势,好像一枚舰艇上整装待射的火箭,呈四十五度角刺向天空……
三天后,星期日,钱俊夫妇一早来约我去郊区玩。
我说,我这么大年纪,到郊区一趟可太难了。
钱俊说有车,说他们分局刑侦队到那面办案,可以捎个来回脚。
我问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呀?
小钱拽我,说,反正就是玩呗,到了您就玩呗!
话里有话。年轻人在逗我。好吧!走一趟,跟年轻人在一起总是好的。
带警灯的车子开得快。二十多分钟,我们到达郊区一个大空场。场子有围墙。我们对面一角有几间棚舍。积雪皑皑,寂寥冷清。
我问小钱,你开的什么玩笑?
小钱笑眯眯不解释,突然吹起响亮的长长的口哨,声震云霄。
口哨声一起,从对面一间棚舍里,骤然窜出两个骑手两匹马。两匹马,一枣红一青灰。两个骑手,一男一女。女骑手是维吾尔姑娘,男骑手是哈萨克小伙子,反正都是服装鲜艳的新疆同胞,在冰天雪地如两团疾飞的火焰。他们,你追我赶,在马背上时而站起时而跨下,玩着种种花样。马蹄踏积雪,如同水面激浪。忽而,他们并驾而驰,互相交换了座骑。瞬息间,姑娘放弃自己的龙驹,跳跃到小伙子鞍上,和小伙子搂抱在一起……
怎么样,唐老先生?钱俊问我。
我说,你给了我一个惊喜,大饱眼福!新疆内蒙的同胞骑术就是高明。
钱俊又吹起口哨(想不到他的口技如此高妙)。维吾尔姑娘回身自己的马上,和小伙子齐头并进。这一回,他们奔腾一大圈儿,在小钱夫妇和我面前勒马站定。二人跳下马背,完全像电影里看到的样子,给我们这三名观众躬身行礼……嗨,直到这时,直到他摘下哥萨克式黑羔皮帽,我才看出,哈萨克小伙子原来是刘君,这位小姐可是全然陌生……
唐老先生,这是我的女朋友,姓吴,吴雁。不等我询问,刘君先作了介绍。
吴雁说,今儿这场雪里骑赛,是我和刘君定情的仪式。独出心裁,你们三位见证了。
小钱说,我跟您说过,有人追刘君刘君躲人家,说的就是这位吴姐。
吴雁说,他不愿我和他一起苦累,说不愿我受罪。其实我不是大家闺秀娇小姐。干我们这行的,都因为家贫从小苦练出来。我没有当博士硕士的命,不想靠男人荣华富贵。我只是艺人,马戏演员。
钱俊说,可惜他们团眼下只有这两匹马还行,老虎快饿死了,猴子没有毛了,不成阵势。
刘君说,我们把马送回饲养棚,换换服装,咱们去吃饭。今天吴雁做东。
吴雁说,是呀,我娶丈夫,我请客!
…………
刘君跟吴雁同居了而没有举行婚礼,他们的正式婚礼定在刘君从非洲回来之后。
半个月过去,刘君启程。吴雁、小钱和我,送刘君到火车站。刘君和他的伙伴,一个叫黎兵的同辈人,要先到北京,从北京乘飞机,经巴黎到达累斯萨拉姆……火车将要启动时,吴雁感情爆发,拥在刘君怀里,狂吻刘君。刘君抱着吴雁,差点儿把吴雁举到头顶……火车由徐而疾,吴雁喜泪两行……
半年后,小钱家访时,拿出刘君给他的一封信让我看。这封信,叙说了赤道附近的炎热,描绘了那里的风光——沼泽、丛林、河湖、草地、大象、斑马、长颈鹿、大蟒蛇、猿猴和猩猩、飞禽和鳄鱼、河马和犀牛……新鲜而兴奋。他讲述他和黎兵怎样适应气候环境和人际环境,怎样学习当地语言,包括在那里研究考察的欧美学者的语言,也就是英语和法语。不学点日常用语无法跟人沟通,他说。这里的自然保护区,是一个动物王国,动物世界,弱肉强食绝对是不可更易的法则,他说。狮子是兽中之王,但它们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绝对安全。当我们看到成群的狮子和大片的豺狗相互恶斗,追逐厮咬,嗥声震天,沙土飞扬,死伤累累,鲜血淋漓,天哪,他说,那真是心惊肉跳,惨不忍睹。我们当然是在有防护设施的车辆里观战,否则会被这些恶兽稍带着吃掉。在这里我才明白,争霸主地位,争霸王权力,争生存空间,争势力范围,动物世界和人类社会是如此相似,在动物世界才更理解人的历史。人是动物。但人毕竟又是人。人类不能把自己降低为兽类。人会建楼房,造飞机,人类已经实现许多科学理想,人类应该实现更美好的社会理想。我们要做大写的人性的动物,不做不值一提的兽性的人……
说到驯狮,他说,教师用心,真诚,我们努力,首先是勇敢,进展良好,如期回归。
信的最后等于一段浪漫曲。说他在那里也做了几个“小美人儿”蹦蹦儿跳,逗得几个欧美学者极开心。一天夜里一位法国女性钻进他的蚊帐要和他亲热,吓得他跑出帐篷让蚊子盯了个半死。法国女性骂他是“假的清朝的皇帝”。钱弟,他说,这事儿你可别告诉吴雁,她吃起醋来我可要遭殃。我跟这位洋女士还是成了好朋友,摘了“皇帝”帽子,接吻的时候,她要求我用力把她抱紧……刘君呀刘君,我哈哈笑着心里说,你让小钱给你保密,你自己前言不搭后语地倒又交待了这么多……
钱俊说,看样子刘哥还行。
我说,太棒了!我问,他给吴雁也有信吧?
小钱说,这还用得着咱们操心!吴雁把结婚的东西全备齐了。刘君还给吴雁寄回来非洲木雕,是一个特漂亮的小娃娃。
暑去而秋至,已是深秋,凉意颇有些袭人。
一天傍晚,小钱来到我家,很紧张地告诉我,吴雁失踪了!
她失什么踪?我惊得词不达意了。
骑枣红马走了。给团里留下一张纸条一笔钱,不让找她。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
他们马戏团有人来院里找她,跟我透露的。
为什么事呢?
闹不清。
因为刘君?
刘君对吴雁一百个没问题呀!
我和钱俊都愣了……
我心目中浮现出吴雁矫健的骑手英姿,怎么也不能理解她这种出走……
我们正琢磨着,小钱爱人来了,说马戏团又有人来刘君家,也就是刘君出国后吴雁常住的地方,要小钱快回去。
钱俊夫妇离去。我腿脚不灵便,小钱说有什么新情况他告诉我。
我愣愣等着。老伴儿要絮叨,我求她什么话也别说,把电视关掉,让我静心。
约摸晚十点,小钱急火火进来,一进来就说,刘君出事了!
我觉得我的脑子被一种麻木感箍束着,做不出反应。我的老伴儿战战兢兢让小钱坐下慢慢说。
依小钱的转述,吴雁是在得知刘君出事后骑马出走的。但刘君出了什么事呢?马戏团的人没有给他说明。马戏团的人来吴雁的住处,是想弄清吴雁的去向,断断续续提到刘君的话,小钱一时也理不清晰,说我驻外使馆的电报在市政府某个部门,总之是刘君在非洲他和黎兵驯狮的那个地方出了事。说黎兵也受了伤……
小钱和我,两个局外人,那天晚间只是做着种种猜想。我们议论,我们猜想,其实是拿那些话消磨时间,填充我们失落和空寂的心灵……
这一夜,特别长,我辗转反侧,出现很多梦境。天一亮我就要起,老伴不让,她怕我的高血压。接近中午,我要出门,想去钱俊刘君的院子里看看,老伴坚持同行。好吧,一起走!
我们两个人各拄各的拐棍,越过过街桥,终于走到那所院子。钱俊陪我们从窗户里看了刘君和吴雁的房间,里面整齐利索干净,一应家具和用品都是新的,那些化妆品和香水的馨气,似乎溢满房间。这两间不大的老平房,装盛着两个清贫的年轻人多少辛勤、汗水、希望、情趣和人生并不过分的理想呵,然而突然间,人去室空!
返到钱俊的屋里,在窗台一角我看到刘君在邮电局门前卖蹦蹦儿跳的那个小纸箱,上面还是那些字:
三元一个
请勿动手
不买不告诉
我请小钱将刘君这件物品妥为保存。我说,有一位画家收藏家快从国外回来了,他曾经想请刘君特制一个蹦蹦儿跳,到时候让他看看这个,他也许会觉得有点儿什么意思,他是艺术家嘛。
钱俊说,那就把这东西放在您那儿吧!
不,我说,你们亲如弟兄,它原先在这儿,就让它在这儿。那个画家,看看你们的院子,看看刘君的家,都有好处。
我们又谈到吴雁,都忧心忡忡,都觉得她不至于不再回来。
我们交谈的时候,马戏团来了三男两女,挤满了钱俊的房间。我们又打听刘君的情况,到底如何?我希望是虚惊一场,是误传。
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叹息一声,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封电报放到桌子上,说,现在只知道这么多——
……黎兵下水遭鳄鱼袭击
刘君解救不幸殉难……
这一纸薄薄的电文压得无人言语。
…………
我第一次请求钱俊送我一程。我对自己行路的安全更没有把握。钱俊夫妇很理解,他扶我,他妻子搀我老伴儿,一直送我们走出胡同,顺了路。
我脑子乱哄哄,不能相信这电报,不愿意相信这电报……
冤家路窄。途中,差不多还是在那个副食店附近,又看见了她的狗咬了我的那位贵夫人。天虽见冷,她却过早地穿出一件朱栗色皮大衣,仿佛怕不能鹤立鸡群,怕不能显示她的富有,怕不能引人注目。她仍然牵着狗,而且不是一只是两只,不是咬过我的那只驼色瘦狗,是一黑一白两只哈巴狗。我们迎面相向。她认出了我。我和老伴并肩而行。我不准备给她让路。我做好了准备。她的狗,只要敢于攻击我,哪怕只是扑腾吠叫威胁我,我还是正当防卫——打,大不了再上法庭。我想起刘君说过的要有点儿疯气狂气不受欺侮的话,兀自直行。她似乎轻松自如,昂首望天。当贵我双方相距两丈,她收步,等了一等,看了一看,终于冒着被车撞的风险,踏下马路,横过街道,走了另一边的人行道。这时候,我停下,回头望着她舞台表演般的背影和她的两只狗,心里说,这样好,我们各行其道。
…………责编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