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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社会关系的自由

2001-04-29郇建立

博览群书 2001年8期
关键词:囚犯鲍曼圆形

郇建立

鲍曼(Zygmunt Bauman)是英国著名的社会学家,现为利兹大学和波兰华沙大学退休的社会学教授,是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研究最著名的理论家之一。在当代走红的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曾说:“对我而言,鲍曼是一个后现代性的理论家。”鉴于其对社会学与社会理论研究方面的卓越贡献,鲍曼于1990年被授予雅马尔费奖(Amalfi Prize),并于1998年被授予阿多尔诺奖(Theodor W. Adorno prize)。鲍曼以其现代性“三部曲”《立法者与解释者》(Legislators and Interpreters Cambridge Polity Press,1987)、《现代性与大屠杀》( Modernity and the Holocaust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89)、《现代性与二难》(Modernity and Ambivalence.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1)而闻名于欧美。《自由论》(Freedom Milton Keynes Open University Press 1988)也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人们使用“自由”这一词语时,很少去思考它的意义。自由的意义好像是显而易见,尽人皆知的。鲍曼在《自由论》一书首页中就指出,在某种意义上,自由犹如我们呼吸的空气。我们不会问空气是什么,我们也不会花费时间去讨论它、论证它和思考它,除非我们进入了一个充满人群的窒息的房间,并发现呼吸困难时。然而,自由的含义并不是显而易见,无需解释的。大多数对自由的学术讨论都把它作为一个哲学概念、一个法律准则或一个政治意识形态的信条。然而,鲍曼提出,自由是一种社会关系,而非一种观念或一个假定;自由从来就是一种特权,而且是某一社会关系内的特权。在《自由论》一书中,鲍曼对这一命题从理论和实例的角度进行了双重论证。

自由意味着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你所喜欢的事。然而,你所做的或你想做的并不一定给你带来你所期望的利益。自由社会不禁止你按照自己的希望去行动,也不为这样的行动而惩罚你。但这只是根据自己的心愿行动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你可以随意离开这个国家,但是,你却没有钱买票;你可以从事一个你希望的工作,但是,你找不到这样的工作;你可以说你想说的,结果却发现没有人听。鲍曼指出,自由不仅仅是缺少限制——做事需要资源,而我们的愿望并不能使我们获得这样的资源,只能使我们错误地认为有没有这样的资源并不重要。所以,在自由的条件下,你可以说你想说的,做你想做的,但却不一定能得到你所期望的结果。正是在此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自由并非仅仅是一种观念或一个假定,它始终存在于某种社会关系之中。

鲍曼认为,自由从一开始就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状况的共存;获得自由意味着从一个较低的社会状况上升到较高的社会状况。这两种状况在诸多方面存有差异,最明显的对立特征即:行动是依赖于自己的意志还是受制于他人意志的差异。如果你能够依靠自己的意志行动,你就是自由的;如果你的行动受制于别人的意志,你就是不自由的。然而,自由个体并非是普遍的人类状态,它是历史和社会的产物。作为普遍的人类状态而出现的自由,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相对而言是一个新生事物,明确地说,它是与资本主义的出现密切相关的。资本主义为个体选择自由提供了条件,如果没有自由,其经济活动的一切目标都不可能实现。

在《自由论》一书中,鲍曼明确提出,自由是一种具体的社会关系,一种社会状况的非对称性;本质上,它意味着社会差别。只有存在一些人渴望逃避的某种制约时,另外一些人才可能是自由的。如果自由意味着允许自由流动,那么,它也意味着有许多人被限制迁移;如果自由意味着从义务的束缚、工作的职责中脱离出来,那么,它也意味着另外一些人在受到义务的束缚,并承担着工作的责任。总之,自由意味着一些人不受限制地行为,也意味着另一些人的行动受到约束。

鲍曼考察了自由的社会起源:在古代和中世纪的英语中,自由总是代表着一种豁免权,如免税、不承担责任,意味着可以享有独特的权利。直到十六世纪末期,“自由”都是这种贵族身份、贵族特征的同义词。后来,它失去了与贵族身份的联系,但仍保留着其特权意义。在当代社会中,自由首先是消费自由,它是完美的消费者所具有的特权,而那些有缺陷的消费者(穷人)被排除在了“消费者宴会”之外。所以,自由是作为一种特权而诞生的,并且,从那时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同福柯(Michel Foucacult)一样,鲍曼十分重视功利主义思想家、监狱改革者边沁(Jeremy Bentham)的圆形监狱理论。他详细考察并分析了圆形监狱内囚犯、监视人员和管理人员之间的关系,用实例论证了自由只有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才存在,或者说自由本身就是一种社会关系。

在圆形监狱中,囚犯是“拘留、监禁、孤独、强迫劳动和命令”的对象;囚犯的行为依赖于他人的意志。恰恰是由于意志的缺失,使他们成为囚犯。把圆形监狱中的囚犯联合在一起的是管理人员的意图,他们让监视人员(监狱警卫、领班、医生、教师)的意志取代囚犯的错误的或不可靠的意志。在圆形监狱中,是监视人员的意志,界定、指导和监控了囚犯的行为。在此,囚犯对于命令他们所做的事情的感觉并不重要;他们是否把这一命令当作合法的,或是否“内化”了监视人员的意图,都不重要。圆形监狱并不关注囚犯是怎么想的,只关注他们做了什么。当然,也没有人问囚犯是否甘心情愿地做了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

用边沁的话说,圆形监狱的本质构成了监视人员位置的中心性。即是说,其本质是知识的非对称性:监视人员知道囚犯的一切,而囚犯对监视人员一无所知。监视人员的行为充满了神秘,是不可见的,因而也是不可预测的。而囚犯所做的一切都处在监视之中,从而使囚犯想象自己“一直处在监视之中”。在此,监视人员“明显的无所不在”是真正重要的。一旦相信监视人员的眼睛总在盯着他们,囚犯就不再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为;他们没有机会去实施他们自身的意志,因而他们的意志将由于缺乏使用而逐渐萎缩。

“看而不被看见”(Seeing without being seen)使监视人员与他们所监视的囚犯相比是自由的。在这种情况下,监视人员有能力影响与限制囚犯的行动,用他们自身的意志代替囚犯的意志,从而使囚犯成了自己意志的对象。与囚犯相比,这一独立与控制的结合构成了监视人员的自由。自由是这种关系的一个方面,而在另一方面则是他治与意志的缺失。与此相关,监视人员的自由仅仅指向一个方向(囚犯)。在许多其他方向,监视人员却是不自由的,犹如囚犯在他们面前不自由一样。毕竟,监视人员是被他人安排(而非自己的选择)在圆形监狱内去执行具体的任务——看守与控制。

对监视人员的控制犹如对囚犯的控制,采取了同样的原则:即是通过知识的不对称而实现的。监视人员所占据的中心门房的内部,对囚犯而言是不透明的,不可见的,但对于他们的上司(管理人员)的注视而言,却是开放的。管理人员可以随时去根据自己的意愿去查看工作,而不让监视人员知道。对监视人员而言,他是“显然无所不在的”,犹如监视人员对囚犯那样。管理人员的自由限制了监视人员的自由,犹如监视人员限制了囚犯的自由。监视人员不能选择不对囚犯进行控制;也不能许可囚犯的自由。总之,他们的自由是不完整的。

管理人员对监视人员而言是自由的,但他的自由同样也不完整。他将受到自己利益的束缚。管理人员看到了让囚犯从事商品生产的可行性,并因此把圆形监狱本身看作一个可获利的企业。所以,管理人员有自身的利益追求;他的利益告诉他需注意,囚犯要保持健康而强壮,他们不应逃避日常劳动,他们要养成工作习惯。这样,利益一旦开始运转,任何控制都几乎不再需要。管理人员的利益被他自身的计算所“看守”。理性教导他懂得,他的利益要求圆形监狱的目的要完全而不断地被满足。关于“你可以让囚犯做哪些活”,边沁对此作了简洁而清楚的回答,“你可让他们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能说服他们去做。”边沁以管理人员的名义说道,“我请求在我的墙内废除一切法律。”他说,这不仅仅是为了管理人员的私人利润,也是为了作为社会秩序之工厂的圆形监狱的成功。

实际上,圆形监狱可以被理解为“完美社会的缩影”。这是一个可行的社会,一个有序的社会,一个没有犯罪的社会,一个积极寻求其成员最大利益、最大幸福的社会,一个具有生存和成功所不可缺少的角色和功能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中,圆形监狱说明了一些人的自由使另外一些人的依赖成为必要;一部分人的不自由使另外一些人的自由成为可能。这就是鲍曼论证的“自由是一种社会关系”。

需要指出的是,“自由是一种社会关系”仅仅是《自由论》一书的中心命题。鲍曼不仅以圆形监狱为例考察了“作为社会关系的自由”,而且还围绕着这一命题考察了“自由的社会起源”、“自由的成本与利润”、“自由、社会与社会体系的关系”以及“自由的前景”,提出了一系列具有启发性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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