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心脏病打交道
2000-12-29孙幼军
我父亲39岁那年,有一天觉得不大舒服。他坐在床上跟我聊天儿,忽然两眼一翻,垂下头去,从此就再也没动。
父亲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早预料到有这一天。他不担心自己,只担心没有文化的妻子和年纪尚幼小的五个孩子,特别担心我。不知是接受了哪家的理论,他总认为他的病会遗传给我这个长子。他常偷偷注视我,有时悄悄同我母亲嘀咕几句,说的正是我,我的心脏。
到我16岁,学校检查身体。我问医生:“我心脏有毛病么?”医生一本正经地回答:“确实有毛病,还挺严重呢!”接着,他在我的表格上写了“僧帽瓣闭锁不全”几个字。
我天性活泼好动,可那一阵子一跑一跳就喘得很厉害。接下来我发现更可怕的事:心脏居然会跳几下就停一停!
读大学的时候我的情况更严重。心脏跳跳停停。还“咚咚”作响。我无须按脉搏就能清楚地数出它每分钟跳动的次数。总有同学问:“有什么心事吗,怎么老叹气?”我说:“没有啊!”后来发现自己确实爱“叹气”,但那不是心理上的,而是生理上的。我是在气喘。此外,每天到下午,小腿一按就一个坑儿,好久也不能平复。我无法参加我酷爱的运动,而小时候,我曾是校体操队,还代表吉林省参加过“东北地区滑冰比赛”,很出风头的。我非常悲观,嫉妒所有健康的人,还老是想到父亲,计算我距离39岁还有多久。
情况最严重是在1960年。也许因为挨饿,两腿浮肿得更严重。我弄不清究竟是饿的,还是心脏的状况进一步恶化了,就到阜外医院去看——那恰好是中国最具权威的心脏专科医院。
医生给我做了全面检查,包括我还从未做过的心电图、心音图。写在病历上的一串字是:“几乎完全性房室传导阻滞”。这个专业词儿我不大懂,但是医生的话我听懂了:立刻静卧休息;上厕所的时候不要把门插上;上街必须有人陪伴……
长时间的、反复的刺激会使刺激对象麻木,这也是科学。我已经悲观了很多年,悲观得麻木了。我犹豫了一下说:“上厕所不插门不太合适吧?我们学校那帮老兄,判断里面是不是蹲着人的办法,是拉开门看看……”察觉医生皱起浓眉,我赶紧闭嘴,把底下的话变成潜台词:你当我是什么大干部,出门随时有警卫员?
我也没吃医生给开的药。50年代初在部队,营部那位医生给我开了洋地黄,让我大量地吃,以致后来有医生怀疑我是“洋地黄中毒”。我相信没有一种药是没有副作用的,从此不吃药。很不巧,我的妻子是个医生。她一手端着杯,一手捧着药片儿走上来,总是碰壁,终于放弃努力,只丢给我一句愤愤然的“讳疾忌医!”
不过,能治的病,我还是治疗的。在外国大使馆教书那会儿,有一次我腹泻得很厉害,猜想是肝病犯了。我觉得假如课堂上突然对洋弟子说:“请等等,我去方便一下!”实在不太美妙,所以路过北京医院(我那时的合同医院),我进去了。不料医生并没有“急患者之所急”,节外生枝地关注起我的心脏来。他一定要我做心电图、心音图,然后神情严峻地找来两个大夫,又是听,又是敲,把我好一通折腾。我反复声明我是来看腹泻的,他们根本不予理睬。
原先那位坐下来,拿起住院的单子对我说:
“情况不太好,你住院吧!”
我态度坚决地说:“现在还不行。我爱人患乳腺癌手术后身体一直不好,我住院她怎么办?还有两个孩子呢!”
医生摇头,沉吟了一下:“那你就自己负责任吧!你心脏有严重的房室传导阻滞,现在的心搏每分钟只有36次!——有人送你回去吗?”
我说:“我是自己骑车来的。”
医生大吃一惊,眼珠子瞪得溜圆:
“什么,你还骑车?”
我心想:您还没瞧见我那辆被朋友称做“小坦克”的加重车呢!那位朋友骑过一次,就死也不肯再骑了,我却每天蹬着它跑20千米以上。我敷衍说:
“噢,慢慢地蹬……”
医生生气了,说我“胡闹”,并且警告说:
“绝对不可以!你的心脏随时可能停跳——作为医生,本不该对患者讲这样的话,但是你的态度很不严肃,我是被迫的!你至少应该对你的爱人和孩子负责任吧?”
我心里很感动。这样负责的医生,不是每次都碰得上的。他说“不严肃”也不是没道理,多半在他盘问我病史的时候。我不经意地用嘲笑的口气提到十多年前上街要带警卫员之类的忠告。
不是我不相信我的心脏会突然停跳——给我下结论的都是大名鼎鼎的医院,这么说的医生又不是三位五位。我只是觉得,既然它还在跳动,我就应该高高兴兴的。我家乡有句俗话:“发昏挡不了死”。挡不了,我何必要“发昏”?
认识我的人都说,孙幼军是个乐观的家伙!其实,我也是无奈。既然医生都说这病不能治,我也就不必去浪费国家的医疗费,采取积极的生活态度,该干什么干什么。自然,我也不会无端地去触怒心脏,叫做“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吧。就这样,居然也和大家一起,平平安安地进入了新千年!
[名人简介]孙幼军,著名童话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著有《小布头奇遇记》《怪老头》《孙幼军童话全集(四卷)》。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奖”等多项重大奖项。1990年获安徒生文学奖(世界)提名、mBY颁发的“荣誉作品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