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世纪茶花
2000-06-14池莉
池莉
楼下,公共花园里,有桂花数棵,有茶花数棵,相间而植。前几日,桂花盛开,茶花寂寂无闻。这几日,秋风渐紧,桂花凋零,茶花满树蓓蕾。本来,花开花落,都是天命;现代社会,不再林黛玉,植树养草,都是为了环保和养眼;一切自然而然,无须感叹。但是,由于近年来,耳边充满了“世纪末”、“新世纪”等等提醒,这一日散步,忽然就有趣地想到,这桂花也是时运不佳,如此甜香的一树繁华,怎么就开在世纪末了?而茶花的疏懒怠慢倒是投机,现在就打了苞,懒懒地要拖到明年早春开放,岂不就成了跨世纪花朵?一笑。了之。回家,晚饭时刻有了佐餐的笑料。再散步,看见一只公狗,对着茶花树干掀腿撒尿,不由又联想到这泡狗尿一定被茶花根系所吸收,所以也可以间接地算作是跨世纪狗尿了。这次一笑,不能了之。其实时间原本是人为的一个游戏规则,只能说明秩序,不能说明其它。2000年的到来无非证明1999年的过去。关键在于,1999年12月31日的机票不能登上2000年元月1日的飞机。除此之外,有何他意?据说还有人费尽心机掐算怀孕时间,一定要在新世纪之初产下婴儿。受孕是多么难以捉摸的事情,不难想象,立志生产新世纪婴儿的夫妻一定累坏了,性的享受一定被折腾成了枯燥的性操作。却也还有人用世纪末和新世纪对文学进行了分析,据说世纪末的文学消沉,新世纪的文学将会兴盛。这就更没有谱了。文学还不比茶花、狗尿和受孕,掐着时间计算更荒唐无稽。当然,我宁可相信,大约是我资质鲁钝,没能领会大伙儿心照不宣制造的一个大乐子。
时间最是通俗物,世上人人都懂它。笑不起来的是面对时间本身。今年春天去扬州,看二十四桥,坐瘦西湖小船。一场好梦落空。原来,心里想看的扬州是明人张岱写的扬州。二十四桥风月。扬州瘦马。柔橹轻篙。鸡犬神仙。想知道为什么曾经有那么多的公子哥儿,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可是,此时非彼时,一切都不再了。并且还不是剥落的粉墙,憔悴的红颜,寂寞身后事,这般景象至少还可以教人领略一番末世的凄凉。现在很热闹。现在是小彩旗,大标语,可口可乐易拉罐,每时乐饼干,小两口软糖,情侣话梅,伪装的少数民族歌舞。瓦族姑娘披散头发,胸口很低。傣族姑娘的赤脚上涂着趾甲油,筒裙紧得要被屁股撑破。音响里都放同样的伴舞歌曲:村村寨寨,哎,敲起鼓,打起锣,阿瓦唱新歌,毛主席光辉照山乡,山笑水笑人欢乐。哎,人民公社好,架起幸福桥。
时间改变历史,残酷是残酷,但是你可以低下眼睛,打道回府。忘掉也行,思考也行,拿它写点文章赚笔稿费也行。最难堪的是时间对于个人的改变。时间使儿时的光景频繁入梦,转身却忘记了刚才拿在手里的东西是什么。时间使生命越来越有规律,意外的欣喜自然越来越少;时间使经验越来越多,智慧越来越少;认识的人越来越多,知心朋友越来越少;脂肪越来越多,勇气越来越少;子女越来越多,情爱越来越少;哈欠越来越多,睡眠越来越少;看不上你的人越来越多,你看得上的人越来越少。这就是时间的现实主义。很可怕,也很冷酷。新世纪婴儿在五六十年之后也会遭遇同样的问题,时间它可不管他是否隆重地庆祝过新世纪的到来。
庆祝倒是不必了。保重自己倒是值得一做的。四川某地有一对老夫妇,都有一百多岁了,男人每天都扛着锄头上山种地,下午回家女人替他擦去汗水,然后他们一同在溪水中冲凉。报纸上有照片,冲凉的时候他们快乐地笑着。看来这世界上还是有人漠视时间和超越时间。如果真想坚持过一种自己的生活,好像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
跨世纪的茶花,说到底还是一个笑话。
1999.11.1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