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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喝西安

2000-06-14■高建群

南风窗 2000年12期
关键词:城墙西安

■高建群(西安)

两种思维两种结果

西安电视二台要拍一部《话说西安城墙》的专题片,约了一群人去对着镜头神侃。我也去了。面对主持人的诱导,我说:关于西安城墙,我怎敢有半句不恭之词,那是伟大的城墙、辉煌的城墙,西安人引以为骄傲的城墙,代表着西安标志的城墙。对于它,我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儿才是。

主持人说,说城墙并不是实指城墙,而是想说一说西安人的固步自封意识。主持人又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先生如果有不同意见,说出来,只要有理也算一家之言。主持人还说,西部大开发,西安成为一个焦点,面对紧迫的时势,难得的机遇,我们该猛击自己一掌,奋力前行才是。

这话说得何等好呀!能说这样大气的话,证明西安人是聪明了,西安的媒体也是进步了。记得聪明的四川人前几年组织了一场大讨论,检讨自己的“盆地意识”。记得聪明的宁夏人前两年也组织了一场“宁夏在哪里”的大讨论,天远地偏的宁夏人深深恐惧在世纪之交的经济大潮中,自己有被淘汰出局的危险,于是全民讨论预以自警。那时我就想,盲目自大的陕西人,什么时候能有这种自省意识呢?

这样我也就口无遮拦,对着镜头说起来。当然我是在三呼西安城墙的伟大之后说的。这是个前提,不能马虎。

我说,十多年来,大连市在拆院墙。大连市政府号召,将市内所有的院墙全部拆掉,让海风吹进来,让院内的花草显露出来,让大连成为北方香港,让大连成为花园城市。大连市政府率先示范,从自己的围墙拆起。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遥远的大西北,西安人却在修补城墙,决心与城墙共存亡。有一句老话叫“抱残守缺”,而西安人岂止是抱残守缺,简直是修残补缺了。

这就叫开放性思维和封闭性思维。有什么不一样呢?10年前或许还看不出什么,10年后呢?大连经济的高速发展,西安经济的缓慢发展,一目了然。

1997年夏天中国作协在大连开会,薄熙来市长领我们去参观他的得意之作:星海花园广场。那地方因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国际服装节而知名世界。薄说:这地方原来是个垃圾场,臭水湾,大连市准备开发它,当时每平方米地价1500元也无人问津,后来广场修起了,期货贸易大楼盖起来了,地价每平方米15万元,仅此一项,就为大连大大地攒了一笔财富。他说这样高的地价投资商还在抢,找后门要他批条子。

财富原来是这样堆砌起来的!这话叫人咋舌,叫人感叹。好的投资环境是由诸多因素形成的,然而,花园城市、花园广场该是诸多因素中的一个因素吧!

这是我关于西安城墙说的第一段话。这段话的意思当然也不是实指城墙,而是将大连与西安两两比较,一个画地为牢,一个敞开门户,两种思维两种结果。

酸溜溜的滋味

我说的第二段话是用了俄罗斯文坛一个著名掌故。

俄罗斯19世纪中叶有个很好的作家叫屠格涅夫。屠格涅夫说过许多令人警策的话,例如他说过:“一想到长长的庸俗的一生在等待着我时,我就不寒而栗。”

就是这个屠格涅夫,曾提出过一个著名的“猪栏的理想”的说法。那说法和前面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只是要锐利一些罢了。

那话是说:“猪的最高理想,一是吃饱肚子,二是在吃饱肚子以后,打着饱嗝,呼呼大睡!”

对着电视机镜头,我口中呜啦了一阵,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屠氏的“猪栏的理想”这一说法说出。之后我说,我家住在西安北郊,每天上班下班,都要从北城门穿过。每一次从拥拥挤挤的北城门穿过时,望着这四方城,望着这城门,望着这如蝼蚁草芥的芸芸众生,我就想起屠氏的“猪栏的理想”这一说法。

我不敢说我居住的这四方城像一个大猪栏,我也不敢说居住在这城市中的高贵的市民是猪,我只敢说我自己是猪,我的得一餐温饱则不思进取的生活像猪,我的碌碌无为的一生像猪!

我上面说的这些话电视上居然放出来了,这叫我惊讶!这叫我明白了西安正在变成伟大的西安,虚怀若谷的西安。

原谅我的这种激烈的感情吧!文化人大约都是这样的,喜欢把一件事情直逼极端。文章写到这里,我想起拜伦那热血沸腾的吟唱:“美丽的西班牙,风流的圣地,阿希乔高举的义旗在哪里?”同样是拜伦,面对古希腊,这样唱道:“菩提树下舞蹈着我们的姑娘,面白如雪面红如酡,一想到这样的乳房要用来哺育奴隶,我的眼睛就为眼泪所迷!”对希腊,拜伦还这样说:“希腊啊,蒙受你恩惠最深的人,爱你却爱得最浅!”此一刻,我还想起上世纪“五四”运动后期一位叫蒋光慈的诗人《哀中国》中的两句话:“我要倾泻东海之洪波,洗一洗中华民族的懒骨!”

话题到这里,算是扯远了,那么再回到本文中来。

对着镜头,我说的最后一段话是这样:2000年前,西安就是与罗马城并称的,位于世界东西两端的两大都市;200年前,上海不过是一个倭寇出没的小小渔村;而20年前,深圳不过是边境上的一个荒凉小镇。但是皇历翻到今天,在上海与深圳这两个高速膨胀的经济动物面前,我们只能长叹一声说,西安是大大地落伍了!

这段话包含着许多的内容和许多的感情色彩。当这话由一个土著的西安人说出时,不管怎么掩饰,那里面总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

西安是大地方。小学课本上的中华民族史,其实有一大半就是西安的历史。强秦——雄汉——盛唐,光这三个盛世就令人千秋仰视才对。然而,西安如今已风光不再,只有孕育这块平原、这座千古帝王之都的渭河依然滔滔而去——行人莫向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西安的老百姓真好

西安的失落有许多原因。这些原因我们姑且不去管它,因为在这篇文章中,我们主要是自省。

我们不应当画地为牢,我们不应当固步自封,我们不应当被各种莫名其妙的固定思维模式所束缚,我们该玩点真活了。我们生活得多么窘迫呀,我们的处境多么尴尬呀!邓小平说,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邓小平还说,发展才是硬道理。这些话算是老话了,但还是有必要每天给西安人讲一次。“蒙受你恩惠最深的人,爱你却爱得最浅!”写到这里我又想起拜伦的这句话。

官方的统计,西安有30万下岗工人,但是,如果我们诚实的话,我们会看到真实的数字应当是这个30万的几倍。我们的统计部门为了能好听一点,将许多失业的人不叫“下岗”,而叫“待岗”、“休岗”、“歇岗”。其实他们也是下岗,而且比下岗工人还要惨一些。因为有个下岗的名义,事情还好办一点。

这些下岗工人是如何生存的呢?我时时听到一些传闻,这些传闻每一次听到都令我心惊。广州、上海的下岗工人,每个月都有200块钱左右的补贴,而我们的在岗工人1个月的工资也就是200到500元,下岗工人好像是什么也没有的吧!他们怎么生存的呢?而且这些下岗工人一般都全家(或夫妇)在一个单位,单位倒闭,全家也就下岗了。你去舞厅调查调查,你会发现很多的“三陪”都是下岗工人的孩子,她们以此来贴补家用,养活一家老少。

我们一个亲戚,老两口退休在家,退休费是每月80元钱,可这80元钱根本不发。去年春节,老工人们到厂里闹腾,后来只给发了1个月的。今年春节,老工人们又串通去要钱,我这个亲戚说:算了,不去了,来回坐公交车得花钱,折腾上一阵,要上80块钱,也没意思。春节期间我去看她,家中家徒四壁,十分凄凉,唯一有一点过年气氛的是,用油炸了几个面叶。

这就是几乎1/10的西安人目前的生活状态。

面对这种种种种,我们能说些什么呢?我们只能感慨中国的老百姓真好。

猪也要养肥了才能杀吧!

为了迎接西部大开发,为了能真正地投入西部大开发,我们首先应该做到的,是要有一个好的投资环境。

西安的投资环境是怎样的呢?据说浙江的温州流行一句话:罚你到西安经商去。这些话虽然是笑谈,西安举步维艰的投资环境,这里却也说出了实情。我的一个外地朋友,在西安投资几千万办了个休闲度假的场所,勉强撑了几年,最后一个人夹了皮包坐飞机走了。他应付不了这门里窗里拥来的各种事情。临上飞机时他落泪说:“将这几千万留给你们西安吧!”

不要说外地人,就是西安人在西安经商也不容易。我的一个作家朋友的儿子,在建设路开了个小饭店。开张半个月,每天平均来三拨收费的,这些收费的名目奇奇怪怪。有的是来收待业青年上岗费,理由是你现在算有了工作了,上岗了,所以要收上岗费。有的是来收外地人口滞留费——你雇了几个外地人口,30个嘛,每人600,请先交一万八。还有一个名叫国防费:解放军为我们保卫祖国,请你交国防费!朋友的儿子是小本生意,哪能交得起这些费用。“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朋友的儿子面对这源源不断的收费者这样回答。好在他是本地人,耍黑皮还能耍得过去。如果是外地人,谁知道他们该怎么办。难怪温州人那么说。

我不知道这些费用都收得对不对。也许都对吧?但是,我们是不是性急了点,等把猪养肥了再杀,不是更好一点吗?何必性子那么急呢?

在我们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生活中,确实有许多值得我们深思和反省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制约了西安的发展。我这里是齐王乱点兵,点到投资环境这一点,且只做到点到为止而已。

西部大开发,西安这座西部大都市是应当有所作为的。这是机遇,同时也是责任。它应当成为一个支点,就像阿基米德说的那样:“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这西部大开发的支点在西安。俗话说“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石落下的地方在西安。西安经济的强劲增长将带动西北诸省区经济的增长,将刺激西南诸省区经济的增长。

江泽民总书记正是在西安这个地方掷地有声,说出“西部大开发”这5个字的。在这场民族的世纪工程中,西安将重塑辉煌。它有一千条理由这样做,而没有一条理由不这样做。

有一天,我们富裕了,腰里有了点闲钱,家里有了隔宿之粮。那时,闲适的我们将踱上西安的城墙,盛赞西安城墙这一块东方文化景观。吃饱肚子之后的赞美,才真实得多,有力得多。□

(编辑:李颖摄影:郑作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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