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予母亲的和母亲给予的
2000-06-14陈夕
陈 夕
记忆里,母亲没怎么骂过我,至于打,那是根本没有过的。母亲生气多半与我无关。但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气冲冲的样子不管,我会递上一条热乎乎的毛巾,给她捶捶背,说个笑话,扮个鬼脸,母亲便笑了。
人人都知道我是个乖乖女,说话很轻,容易脸红,还会哭鼻子。自打上学起,功课一直名列前茅。老师器重我,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就都撂在我的身上。对于老师的信任,我特别自豪。那时的我为了保持这份荣誉,学习上从不敢马虎半点,还主动帮老师打杂。当然,最开心的还是母亲。因为我———她的小女儿在学校的出色表现,她倍添光彩。她尤其喜欢开家长会,因为她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学生的家长。面对许多羡慕的眼光,她显得很平静,但我知道,她的心里充满着快乐和骄傲。
我有一个姐姐,比我年长4岁,长得眉清目秀,像我的母亲。姐姐的家务活儿干得很棒。母亲体弱,家里的体力活儿都是姐姐干的,洗衣服、拖地板、背大米。下午放学后,回到家,肚子饿了,她还会舀一碗面粉,和点水放点葱搁点盐,做个油饼,她一半,我一半。姐姐还会打架。别看她模样斯文,和男孩子打架从没输过,附近的人家没人不知道她的。人家一听说我是她的妹妹,都不敢欺负我。
可是母亲非常失望,一个女孩子家,不安安静静地在家呆着,偏偏跑到外面丢人现眼: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没少骂她。姐姐的牛脾气一上来,非把人气炸了不可。顶嘴、倔强、死不认错。老师都找上门来了,她还嘴硬。
姐姐没有考上大学,进了一所技校,后来当了工人。她的恋爱轰轰烈烈到可以出一本书。男孩子为她打架,女孩子为她吃醋。有的男孩子追她还追到家里,坐到深更半夜。她是高傲的公主,把人家弄得团团转,自己却在一边看热闹。我很羡慕她,也很嫉妒她。我除了是老师的好学生,爸妈的好宝贝,没有人把我当回事儿。而姐姐这样不听话的女孩,却有一大群追求者。眼看着姐姐今天这一个,明天那一个的进进出出,母亲除了唠叨,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母亲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她在姐姐身上丢了的面子,在我的身上找了回来。我考上了大学,母亲省吃俭用,几年都没为自己做过一件新衣,倒是我一直有漂亮的衣服穿。她说,穿得好一点,免得别人看不起。或许我已习惯了母亲的宠爱,把它看作一件很平常的事,直到后来自己有了孩子,才体会到一个母亲的舐犊之情。
我很顺利地完成了学业,很顺利地开始谈恋爱。在母亲眼里,我一直是个孝顺的女儿,没让她操过闲心。没想到在结婚这件大事上,我伤了母亲的心。
至今我还记得母亲当时的表情。她先是惊讶,接着愤怒,最后失望地看着我,半天才挤出一句话:“结婚?这么大的一件事你都不和我商量商量,就把手续办了?你还把我放在眼里吗?我只见过他一次,我连他的情况都不了解,你怎么可以这样做?”是啊,我怎么可以这样做?多年之后,我问我自己。可当时,我真没想到这对母亲是多么严重的事。我和母亲争执起来,第一次,我坚持说结婚是我自己的事,我认了,就可以了,和别人没有关系。我拿着户口簿,带着单位的介绍信,就和他去了民政局,那天还下着雨。我们付了手续费,交了两张两寸的照片,几分钟后,我们就成夫妻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我不明白,做母亲的幸福就是在千辛万苦之后,看子女成长,倾心关注孩子的未来。在他们成为另一个人的一半之前,再用自己的羽翼谨慎地看护他们的幸福。直到她觉得放心,才小心地放他高飞。可我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说自话地把自己嫁了。做母亲最大的权利和心愿,生生地被我的草率剥夺了。一连几天,母亲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从小到大,我所有的事都是母亲做主的,惟独这一次,自己拿了一回主意,而且一拿就是个大主意。由此给母亲带来了近乎心碎的伤痛。
许多年过去了,每每想对母亲说声“对不起”,可她似乎已经淡忘了。每次,我和先生带着女儿去看她,她总是忙忙碌碌,饭桌上也总有些我爱吃的和他爱吃的菜肴。看得出,母亲对他还是相当满意的。我负疚的心稍稍有了些慰藉,对于母亲的宽容,我有种近乎被大赦的感动。
母亲不像过去那么唠叨了,或许是老了,心态自然也就平和了,她似乎对什么都可以忍受。那句“对不起”我始终没有说出口,即便我说出来,母亲也只会淡然地说“过去的事,不用提了”。我想,我应该做些什么,以新的、成年子女的身份,倾心关注母亲的快乐,谨慎地“羽翼”她的晚年。(题图/王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