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家和三陪小姐的特殊对话
2000-06-14微澜
微 澜
初春,我因工作上的事情到南方一个小城出差,事情办得很顺利,心情也不错。
傍晚,在酒店旁的江边散步,突然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趋前细看,果然是几个朋友,他们为了参加—个学术会议也到了这个小城,而且和我住在同一个酒店。
朋友有的是大学教授,有的是科学院的研究员,还有新闻记者。这次的会议是为编写社会学普及教材做预备性研究。晚上的闲暇时间,大家围坐在一起闲聊,从沙尘暴说到环保,从独生子女说到教育,从两岸关系说到WTO,又从腐败现象说到了社会纱幕后面的色情行业。
有人插话:“酒店地下桑拿房好像就不大对劲儿。”“听接待单位介绍,我们住的这家酒店在当地是比较开放的酒店之一。”L先生说。
“试试找一位小姐,搞一次社会调查吧。”W女士提出一项动议。我在一旁听着,好奇心大增。对于社会学家,这可能只是一次例行的课题调查,但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毕竟不是常能碰到的机会。
第二天晚饭后,老Z找到桑拿房的领班,说明了我们的身份和目的,请他帮忙物色一位合适的小姐,然后,我们六七个人就回到房间,静待佳音。
过了一会儿,开着的房门口有人敲门,是小姐来了!中等身材,略施粉黛,身穿白色短裙,挎了一个小小的手包,神色稍显拘谨,可能是看到我们这一屋子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中间还有一位大学二年级的女学生),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吧!
小姐随后走到房内的两床之间,在靠门的床上两腿交叉坐了下来,面对着另一张床和打开着的窗。
老Z先向小姐大致介绍了在座各位的身份,并从社会学的角度,对小姐所从事的职业表示了理解和尊重。老Z说:“为了做学问,我们想了解一些情况。你可以回答,也可以拒绝回答。当然,你有问题也可以向我们发问,因为我们之间是完全平等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就一起聊聊天。由于占用了你谋生的时间,我们理应付你小时费,咱们商量个价儿。”“一小时200元。”“太贵了吧,我们都是工薪阶层,100吧。”小姐先是有些犹豫,后来也勉强答应了。于是,谈话正式开始。
“可以告诉我你今年多大吗?”“28。”“那你已经做了好多年了吧?”“不到10年。”“你是怎么开始干起这一行的?”“是在外面的老乡回家把我带出来的。”“干你们这一行,要和各式各样的人接触,你不怕得病吗?譬如艾滋病。”“不怕。我们会注意,也会采取措施。再说怕也没用,就像癌症,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得上?听说艾滋病的潜伏期有20年,20年后医治艾滋病的特效药一定已经研制成功,更没什么可怕的了。”“据我们以往的调查得知,在小姐第一次接持客人的时候,往往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碍,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你的第一位客人的?”“在心里把他当做畜牲!”小姐面露一丝轻蔑,迅速答道,“第一次接客时,大家都这样相互告诫对方。在我们姐妹中都用这个办法,直到今天。”有人给小姐端了一杯水,房间里的空气稍稍有些流动了。
小姐把手伸入手袋,犹豫了一下,抬眼看看大家,问道:“可以吸烟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小姐娴熟地点燃香烟。
“你说已经干了近十年,接过的客人大约有100?200?……在这些客人当中,属于‘畜牲范围的有多少?”“99%。”“还有1%,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平等待我,有礼貌,会尊重我的感受而不强加于我的人。”“在你接待的客人中,有没有人令你动过真情?”“从来没有。”“那你完全是用做生意的态度来对付客人啦?”“对。我们会使用技巧,想方设法让客人快点儿结束。”“能告诉我们在你的客人中从事什么职业的人最多吗?”“这个不好说,有生意人,也有出差在外的干部;有年轻的,也有年纪大一些的。”“凭你的经验,大致估计一下。”
小姐想了想,说:“大概官员占到30-40%吧,我吃不太准。”“你比较喜欢哪一类客人?”“年纪稍微偏大的,像40—50岁的人。”“为什么?”“比较善解人意,比较温和。”“有没有比较喜欢你的客人,经常来找你?”“也有,不多。客人大都喜欢找新的小姐。再有我们在一处至多做一、两个月就要换地方,老板都希望经常有新的面孔出现。”“老板对你们好吗?会不会占你们的便宜?”“一般不会,他们可以到别处去玩儿。”“老板怎么管理你们的收入?”“我们从客人那里拿到的小费要按比例交给老板。”“如果客人给得多,你们报得少,不是可以少交一些了吗?”“那可不行!谁知道客人和老板是什么关系!再说老板有时也会主动找客人聊天,反正一旦被老板知道就麻烦了。”“有什么麻烦?”“我们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交一笔保证金押在老板手里。如果老板知道我们私藏小费,不但被赶走,保证金一个也拿不回来。另外,平时老板也会借口资金周转不开或是其他一些小事故,给我们挂帐,发生这种事,这笔钱也就完了。”“老板还会对你们提出其他要求吗?”“每个月要做2~3次义务钟。”面对我们疑惑的眼神,小姐继续说道,“就是不收小费,义务接客。”“都是些什么人?”“可能是老板的朋友,或是其他酒店、按摩室的同行,也许还有社会上有关部门的什么人吧,我们也不去问。”“有什么记忆深刻的事情可以告诉我们吗?”“没有。我们每天的生活就是这样,下午2点上班,凌晨2点下班,回去睡觉,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起来,随便吃一点东西,又来上班了。对生活中平淡的东西不会留下深刻的记忆。”房间里有人在窃窃议论。“听你的谈吐,我想知道你的学历和你从事这一行以前的经历。”“我读到初中,跑出来在歌厅、酒吧唱歌,唱了一年多,又回到家乡读中专,中专毕业后,再次出来干起了这一行。我有一个不错的家庭,爸爸是当地的干部,妈妈是老师。他们的父母是南下的干部。我还有一个姐姐,已经成家。在我的家乡,我的家庭是一个传统、本分的典型。”“他们对你……”“他们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也从来没有怀疑过。”随后,她像是自语,“绝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他们会完全垮了。”小姐点燃第三支烟,继续说:“在我出来之前,有过一个男朋友,后来死了,死于一次事故。”在她的话语中,我们隐约感觉到似乎她和父母之间存在一些矛盾,是因为她的“不本分”,还是因为那“死于事故”的男友?这些我们不好多问。其实,她已经说得非常坦率了。
“你现在有男朋友吗?”“没有。”“想再交个男朋友吗?”“我已经28岁了,不久我就会结束现在的生活,回到老家,然后找一个男朋友,结婚,再找一个新的工作,一切重新开始。”“现在找工作并不太容易。”“我觉得不会有什么困难。”“你会把过去的经历告诉你的男友吗?”“会。”面对我们疑问的目光,她继续说道,“如果我不说,他从别的途径知道了反而不好。”“你不怕他不能原谅你吗?”“不怕。只要我谈得诚恳,他会接受。结婚以后我也会很好地待他。”“你为什么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前景抱如此自信的态度?”“我觉得这没什么,不难做到。”“你知道,我们研究社会学,也研究社会心理学。像你这样有过长期风尘经历的人并不一定那么容易重新融入正常的主流社会生活中去,你应当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在我的家乡,我有很好的家庭背景,也不乏对我的追求者,他们并不知道我现在的经历,我完全能够重新开始。”“我们衷心希望你的生活翻开新的一页。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人要改变一段习惯了的生活或是嗜好,并不那么容易,需要坚强的毅力。”小姐从硬质的烟盒中抽出第四支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镇静地说道:“告诉你们,我吸过毒。吸了五个月,然后我自己把毒戒了。”这句话,让我们所有的人大吃一惊。
“你自己把毒戒了?!你知道吗,心理上的毒瘾几乎是戒不掉的。因为据说吸毒所获得的生理上的快感胜过人生所有其他一切快感,一旦吸毒,心理上就很难克制重新获取这种快感的欲望,更何况戒毒还要忍受巨大的痛苦。”“可是我确实把毒戒了。”“用了多长时间?”“十几天。我和一个女伴,关在屋子里,撕头发,咬枕头,全身剧痛。如果不咬牙把毒戒掉,我就全完了。”随着谈话的深入,大家对小姐的轮廓有了越来越清楚的认识。
“你怎么会吸毒的?”“我刚才说过,我唱过一年歌,这一年我挣了几十万。”她又点了第五支烟,“你们可能不相信。十年前,钱比现在好挣。拿了这笔钱,我回到家乡,重新上学,还开了一间公司,交了男朋友。就在公司里,我的中学女同学,我最最要好的朋友,却当了我的面偷我的钱!本来我们是合伙开公司,结果吵翻了。我看透了,对谁也不能相信。”我们没有对这个话题继续问下去,这可能是她不长的生活经历中最痛苦的一段,而以后引伸出来的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到家里去?”“大概再过一些日子,也许明年吧。我过几天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到别处去。”“你自己去找地方?”“不,有朋友介绍。”“时间已经不早了,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低头看看表,已经将近凌晨1点了,不知不觉谈了近3个小时,时间过得可真快。
“我希望父亲和母亲能够有一个安稳的晚年。现在他们都老了,辛苦了一辈子,真的很不容易。我回到家乡后,有了工作,有了家庭,一定会好好地待他们。”“对不起,再问一个问题。”一位女士急急插话进来,“你刚才说,你会把自己的这段经历告诉你未来的丈夫,那么,你会把这些告诉你的孩子吗?”小姐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大概不会。到能够和我的孩子谈这个问题的时候,那肯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我现在不知道。但是我看到这位小姐,”她指了指在座的年轻的女大学生,“你们能够让她也来听我的谈话,我觉得这很好。现实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应当让他们了解。”“对于你的自信,我们真心表示钦佩。但是我们还是要忠告你,今后的生活可能会有各种意想不到的困难,应该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这时,房中的几位女士纷纷表示愿意帮助她:“有什么事情,可以给我们打电话,因为职业关系,我们在各地都有些朋友,这是我们的名片。”小姐一再表示感谢,同时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们我的通讯地址……”“这个我们能理解。”时间确实不早了,大家纷纷站起来。
“这是3个小时的钱,你看行不行。”“不要那么多,100就够了。”“那怎么成,占用了你一个晚上,回去你也该下班了。”“今天能和你们聊聊非常高兴,就算我今天休息,不能要这么多钱。”在几位女士反复坚持下,小姐终于把钱收下了。
小姐走后,大家聚在一起又聊了一会儿,对这位小姐谈吐的自如、思想的敏捷、信心的坚定和头脑的清醒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三天一早,我们都离开了这座小城,谁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再来。
头一天晚上,我们几个特意到楼下按摩室内向她告别。
这就是我不多的出差经历中的一次特殊事件,在此记录下来,自然省略了许多难以诉诸文字的部分。虽然不够完整,对采访现场微妙的气氛变化也没能详尽地表述出来,但是,感兴趣的读者也许能够从中引发出一些有益的思考。
不知这位不知名的小姐现在何处,她的新生活会顺利来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