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设计师坎坷情爱路
2000-06-14○段漠
○段 漠
在北京北郊王化服装公司的总部见到的她,那么娇小,那么朴素,那么勇敢的素面朝天。我承认,眼前的王化与我想象中的设计一千多套那么美、那么奇特的服装的王化有一点距离。
然而,她柔声细语地一开口,哪怕只是轻轻地碰触了一下她的过去、现在,她的挫折、彷徨、执著、失败、成功……我的有些散漫的目光渐渐缩紧:我面对的,是怎样一颗令人敬畏的灵魂!
只有小学五年级的学历,她却能作古诗,能摹名画,烧一手好陶,出了两本儿童教育专著,20万字的服装专著《遮盖与炫耀》是中国服装的浓缩历史,眼下,又一个20万字的《服装的故事》即将脱稿,里面有100幅王化亲手画的插图。《王化中式时装写真集》也将出版。
为了更多的人能穿上她设计的衣服,她开公司,从设计、选料、裁缝、销售,她都了如指掌,她一天工作18个小时的目的只有一个——“有西服,就应该有中服,要让中国人穿上有中国特色的中服,这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终极,如果中国也会有服装设计大师的话,我愿去争取。”
对这一切,王化作出这样的结论:“人们都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优秀的女人;而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却常常有个不怎么样的男人,我一次次倒下去,又站起来,都和男人有关系。”
14岁那年,父母一夜之间,从辽宁省的高级领导被下放到偏僻的山沟里劳动改造,我随他们来到农村读书。
老师不知道把我安插到哪个班,请我拿出课本,我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读课本,只读马列和毛主席的书。”说着就从书包里取出了领袖巨著,为老师大声地背诵《资本论》第一页。
从那以后,每天天不亮,无论刮风下雨,通往学校的路上,我左肩背书包,右肩背粪筐,把牛粪、马粪一粒粒地捡进筐里,再悄悄倒进生产队的粪坑里。我没有当红小兵的资格,现在终于混进了光荣的贫下中农的队伍,我感到非常自豪。
又没有老师了,那个在村里接受劳动改造、被康生点名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北大高材生临时当了我们的老师。从他那儿,我能看到《中国通史》、《西方美学史》等等没见过的书。
一晃,我长成如花的姑娘,师生也变成了恋人。他长我十几岁,新婚的妻子和他貌合神离。我的青春、纯洁、浪漫,是唯一能给他带来激情的东西,他生活的要义就是给我写情书,每次都是一打稿纸以上,“你是我生命的基石和我精神上的支柱,假如没有你,我对世界一无留恋。”是的,他曾无数次地自杀。
我以一个18岁姑娘对爱情的理解全身心地爱着这个男人,不在乎自己入了党已是一名优秀的农村干部(父亲平反),不在乎他是个反革命,更不在乎他有名义上的妻子。我远远走在世俗的前面,为自己崇高的伟大的爱情而激动、陶醉。
因为和当地的一个女孩争一个上大学的指标,我和反革命的交往曝光了,在那个用一个模子可以铸就一模一样灵魂的年代,正统的、正派的父母简直被女儿气疯了,三天三夜的规劝无效果,父母和我断绝了关系。
我放弃了第二年可能上大学的机会,招工来到了清河当时国家最大的火力发电厂,分到主干科,可我坚决申请来到了工资较高的食堂:要多挣钱好付清他妻子的抚养费。
1980年,我们结婚并有了女儿,他终于平反了,要回北京。这意味着我将没有户口,没有工作;如果回沈阳,我会是供电局综合管理处处长。
我又一次服膺了爱情的召唤,当了一位无怨无悔的家庭主妇。
而此时的丈夫却今非昔比:进了某一级领导的智囊班子,利用职权拼命挣钱,几乎一夜之间,名利双收。
在他的眼里,我一无是处了。他常常当着别人的面,说我只能依靠他。有一天回家,我赫然撞见自己的床上有另一个女人,丈夫竟一丝歉意都没有。
那段日子,我满脑子都在一心一意地选择着死亡的方式:从北京最高的楼上跳下去;吃200片安定永远地睡过去……心中,也有一个微弱的声音:离开他,离开这种屈辱的日子……
平静地在协议书上签了字,走出了那扇门,32岁的我又一无所有了。
一旦决定活下来,生活中的种种磨难、困窘与“活着”这一庄严的主题比较起来,都变得不再可怕,并且必须战胜!
在西四大米仓胡同16号,我找到了一小间搭在院墙和厕所之间的房子,厕所这面墙终年潮湿,长了半人高的绿苔。三月天,小屋冷得手脚发僵。
有了栖身之所,我又找到父亲的老战友,由他帮忙,我当上了劳动人事部服务中心的临时工。一个月干满勤,领42元工资,手指头掰疼了钱还是不够花;房租15元,交通5元,每次看女儿得有公园门票和一个冰棍的钱,还得买几本书……能克扣的,就只有自己的伙食,我没有正点去食堂吃过饭,别人吃完了,我才匆匆淘点汤,三两下吃完赶紧走。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身体比我的意志更明显地表现出营养的极度匮乏:牙掉了七八颗,头发一缕缕地脱落,指甲全部凹陷了进去,眼睛一见光见风就泪流不止。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白天我认真上班,晚上,我开始读书、写作,花了两年的时间,两本专著《怎么教孩子画画》、《如何培养孩子的艺术细胞》出版了,计20万字,我驾驭文字的能力有了显著提高。
有了这两本书,在朋友的推荐下,我顺利成为中国文化书院编译馆的编务兼美术编辑。后又到了当时最有名的刊物《知识分子》做了记者和美编。不用借任何人的光,我从此来来往往于文艺界的鸿儒、泰斗之间。这时,一位版画家走进了我的生活。
版画家当时在美术界风头正健,我们同居了两年。他在半疯狂的状态下,自编自创了三千余个在这个世界上无人认识的文字。他常来找我,谈他的作品,后来在河北的一家小印刷厂里,我帮他出版《天书》。他忙,总是我常去小厂,一干就是十几天,把我的设想、排牌的创意都写信告诉他,他写信来,说我的想法不错。《天书》一出版,作为现代艺术诞生的标志,轰动了中国现代艺术界。
89年动乱,刊物停办,我再次失业,不过和前面一次被人赶出家门不同,我在经济上小有积蓄,不怕饿肚子,再者,我已踏踏实实地学习了一些知识,尤其在绘画方面,有相当的基础,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我今后的发展方向。
这一天就这么令人始料不及地到来了!从不看电视的我突然盯住屏幕。电视台正在播放法国著名设计大师圣洛朗用梵·高的《向日葵》画面做衣服。我最喜欢梵高的画,太理解那种渴望燃烧起来的感觉,但梵高的画紧张、焦虑,内心躁动不安,圣洛朗却用那么华美的服装语言演绎了梵高渴望燃烧的笔触,华美柔丽。这两者一结合太不可比拟了,那一瞬间,我找到了终身的选择,坚定不移。
一跌进这个领域,我发现:我们5千年衣冠文明史至现在出现了断层,服装是中国的,才是世界的,旗袍、马褂象古董,没有一点新意,我要做的不是中式服装而是很有时代感、很有新意,又适合现代人穿的这种中式时装。
我和版画家的想法不谋而合:把《天书》作为服装的原始素材,使他的艺术成为大众的通俗,使《天书》服装成为脱俗的艺术。
于是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画效果图、买布、印布、制作,现在很难用适合的词语形容当时的付出。记得我到大北窑染布回来,推着三轮车,穿着破褂子,路上都是卖菜的农民,和我聊起来,都同情我,说你这个活不赚钱,还累人。
第一次参加服装设计比赛,我设计的《天书》服装一下子拿到了一等奖。奇怪的是得奖后,我既没再见到我的衣服,也没见到过奖品,版画家不知把它拿哪儿去了。
真的要感谢服装,是它,使自己潜在的激情、智慧、禅意、悲悯、玄想……都具象成款款新衣。
沉浸在创作的喜悦中,我忽略了版画家对我态度的变化,我在中国服装界渐渐有了名气,中央台的晚会也邀我作晚会服装的总策划。我还为最有名的一个女舞蹈家设计演出服,版画家也认识了她,两人的关系不清不楚,女舞蹈家公开对人说我配不上版画家。
其实,这时候版画家正瞒着我也瞒着她,忙着出国,和一个有钱有海外关系的女孩好上了。女孩长得丑,版画家根本不可能爱上她,只是利用她。果然,他住到女孩家里,说要和她结婚,为了表明他的诚意,故意买了去美国的往返机票。版画家这一去就再也没和她联系。
当时,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他去了美国。我特别伤心,一到下午二、三点,我就打由对方付费的电话骂他,对他说:什么时候,我的气出完了,我才不再打电话。
94年,《中国知识产权法》刚颁布不久,版画家就想出风头,乘机炒作一番,他回国后,也不敢给我打电话,就请了国际上有名的专门打知识产权官司的大律师,把我告上法庭。
那时,我也不懂这些,也不请律师,自己写的答辩词,一个律师朋友看了,不屑一顾:你就准备着清理财产,给人家25万吧。我这才明白要找证据。万幸的是,我把当年版画家写给我的信都保留着;又到印刷厂取证,厂长如实写了。开庭那天,审理只进行了一半,那个大律师推说有事,站起来走了。我赢了。《中国青年报》等好几家报纸都说这是第一棕知识产权案,我们给你好好炒炒。我说不用,一炒,正中了他的计。官司虽然赢了,但我的心再一次被一个薄情的男人伤透了。
版画家出国后,我回沈阳,认识了当时团省委的一个领导,他正在打离婚,我们一见如故。他满心希望我回去,他离了婚,我们就结婚。但是,一打离婚,他老婆就在法庭上喝敌敌畏。每离一次,都得省委批准才能离。那段时间,他被弄得焦头烂额,他问我:要不然我不当官了,去经商,婚就好离了。但我了解他,他不善变,不适合经商,可城府深,在政治上一定大有作为。我只有含泪离开他。
为了排遣身心的痛苦、寂寞,我拼命工作,我设计的服装在中国美术馆、北京国际俱乐部展出,中央台以整台节目介绍我的服装,媒体争相报道。其中,有家报纸以《中国服装界的奇女子》为题,对我进行了整版专访,还用了我的照片,写上了电话,简直成了征婚广告。每天,我的电话响个不停。这时,孙敏出现了。
孙敏是个医生,看到报道后,特意从大连来到北京。他人长得帅,说话却女声女气的。当时我正患病,翻不得身,坐也坐不了,听说他是医生,我就说见见吧。他陪我去医院,我觉得他特别节俭,几块钱的挂号费也得我出。但人在病中,特别渴望有个家,我也想过一种平实的生活,就结婚吧。
可我们在一起只有半年时间就分居了。结婚时他家里给的金项链他也拿走了。这段婚姻维持不到两年,我从不愿和人提到这事,因为我有特别荒唐的感觉。
我现在的男朋友当时是个导演,那晚电视台《东方霓裳》栏目的女导演找我谈要拍我的剧本,他也来了。
那晚的气氛,特别适合谈家庭,谈生活。女导演刚嫁给一个工艺大师,在罗马花园买了房子,正在和她丈夫的儿子生气。男导演劝慰女导演,他就讲应该怎么对待家庭、孩子、生活、爱情。我不说话,只是听着,心里觉得他讲的都是我想说的。他曾经搞房地产,在海口经营过黑海俱乐部,几千万的资金说没就没了。他也离过婚,是个经历曲折的人。
一来二去的,我们就熟了。可他的女儿和我作对,时不时,我的脸盆里就甩进一条脏内裤什么的。他家里长年有客人住着,他一点家务都不干,却对朋友好得不得了。深更半夜,朋友打电话来问哪儿有宾馆,他会说:“住我家吧,你原地等着,我马上过来。”朋友开公司,他把我的老板台也抬过去,VCD也搬过去,连个招呼都不打。
经历了这么多,我也累了。有时候,我就把他当成大孩子。我们两人也懒得结婚,就这么同居着。我不苛求他,我忘不了没成立公司前,只有他帮我,后来有了一辆面包车,他当司机,一个夏天下来,他晒黑了左半边脸,我则晒黑了右半边脸。成立服装公司一年多,一下子在全国有了30多家专卖店,也请得起工人了,他不愿再干这个,说一看见服装就恶心,让我把资金投入到拍电视上,他可接着干他的本行。我不同意,拍电视剧风险很大,弄不好血本无归。他一生气,要和我分手,我好说歹说,他才留下来,现在天天在办公室里打牌、下棋。
我的全部希望和乐趣就是我的事业。每天我可以工作十几个小时,从样品设计到成品出库,每一个环节我都亲自过问。干这些,我也不纯粹是为了钱。我很少花钱,我吃的简单,穿的是15元一件处理的衬衫。我不化妆,也不打扮,我只想把中国的服装搞出点名堂来,因为它是我生命的全部。至于爱情,让它随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