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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关村向浙江村学习?

2000-06-14

南风窗 2000年10期
关键词:中关村

■本刊记者 李 颖

小姐和丫鬟

18年前,温州乐清县农民卢毕泽和卢比良兄弟俩在内蒙古包头经营服装亏了本,回家路过北京,看到商贩沿街叫卖,就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把没卖掉的衣服拿到前门、王府井“练摊”,谁知东方不亮西方亮,在包头无人问津的服装,在北京成了抢手货,被北京人抢购一空。哥俩索性在北京南部的丰台区租了间农民房,添置了缝纫机,搭起了裁剪台,这个专门加工时髦服装的作坊让卢氏兄弟赚了不少钱,于是他俩招亲唤友,越来越多的温州人来到北京南苑乡的大红门一带,做服装生意,形成了一度聚居达10万人的“浙江村”。

大约也是在20年前,中科院教授陈春先从美国硅谷访问归来,提出把北京西北部的海淀区“中关村”建设成为中国的“硅谷”。1980年10月23日,陈春先和几个人合伙办了一个民营科技企业,当时不敢叫公司,起了个怪怪的名字——“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1983年才改名叫“华夏硅谷公司”。紧接着,中科院的一些研究员学着陈春先的样,走出实验室,建立了四通、信通、京海、科海等公司,成为开创中关村电子一条街的急先锋。

转眼20年过去了,中关村和浙江村都长大了。不同的是,现在的中关村已长成一个“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富家小姐”。国务院去年6月正式批准由北京市政府和科技部共建中关村,目标是在未来10年建设成为GDP超千亿的世界一流的科技园区。优惠政策有了,风险投资家来了,一批“知识英雄”也被传媒塑造出来。路越建越宽,楼也越盖越高,在中关村,创业者、投机客、卖盗版软件、卖假文凭、假发票的,一样的忙活。

最新的统计数字似乎也证明中关村的“茁壮成长”。北京市长刘淇说:今年上半年,园区6000多家高新技术企业累计完成产业增加值134亿元,同比增长21.8%。园区高新技术企业工业总产值增量占全市工业总产值增量的67%,成为北京工业经济增长的主要力量,在全国高新技术园区中首屈一指。1999年新认定的高新技术企业达1227家,比上年增长92.9%,注册亿元以上企业达21家。英特尔、摩托罗拉、微软等国际跨国公司先后在园区设立生产和研发机构,掀起新的投资浪潮。同时,中关村的资本市场开始发育成长。

难怪中关村人的口号是:80年代看深圳,90年代看浦东,21世纪看中关村。中关村现在已经不仅被看作中国高科技的象征,更被赋予越来越艰巨的政治任务:为迷路的中国经济和改革开放寻找方向和动力。

在政府和全社会的爱护下,“小姐”越来越美。而同在首都屋檐下的“浙江村”,18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摆脱低微的“丫鬟”身份。到现在,也只是一个“存在”的名词(浙江人在北京的一块飞地),既不是一个行政村也不是一个自然村,尽管“村民”几乎个个都是以工商和服务业为生,但他们的身份依然是户籍所在地的农民,连收一封家乡的来信,都要多交一块钱给“特设”的邮递部门,因为这里连个邮筒也没有;尽管他们集资兴建的近20家服装专业市场,年营业额已达数十亿,成为东北、华北地区中低档服装业的基地,但这改变不了北京人对这里的印象——(环境)脏、(治安)乱、(质量)差。每有“风吹草动”,对这里的清理整顿也是首当其冲。

小姐和丫鬟的比喻也许不太贴切,但事实上,在许多人意识深处,城里人和乡下人、国有和民营还是不一样,还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一样是人,两个“村”的20年境遇却截然不同。

理所当然的傲慢与偏见

浙江村只是北京外地人群落的代表。类似浙江村的还有新疆村(以清真饮食业为主);河南村(以废旧物品回收为主,零星拾荒、粗分类、运输一条龙);河北村(以粮食、土特产和副食品经销为主,主要为外来人口提供服务)等;安徽的保姆更是无人不知。1997年北京市的外来人口统计数字是285万,现在据说已经达到450万,有1000多万人口的北京,每4个人中就有一个外地人。

温州乐清人林仕枢今年37岁,除了一个10岁的孩子在家乡念书外,全家人都住在浙江村。林来浙江村已经快10年了,现在他和父亲经营着一家诊所,为浙江村村民看些小病。除了房租每月2800块钱,他还要交暂住费、卫生费、治安费、管理费等等。尽管这样,他的诊所仍是非法的,因为虽然他和父亲都有乐清县颁发的行医许可证,但在北京都无效。

从走出家乡起,像林仕枢这样的外地人就到处遭遇白眼和不公,早已经习惯了,正因为在体制之外活着,他更关心和了解市场。所以林并没有把浙江村这几年的半死不活全归罪于政府,尽管对于许多歧视性的政策他也颇有微词,但是他还是强调生意不好的主要原因是竞争更激烈了。

在记者去采访浙江村的路上,一位北京的哥们说:“小心了您,那地方乱着呢;买东西也得留神,假货特多。”由此的推论是浙江村败坏了首都的形象,需要严加管制。

但是当我很“安全”地离开浙江村来到中关村时,每走3步就会有个人拦住我问:毕业证、发票、软件要不要,我问一个卖软件的他们为什么这么明目张胆,他反问我说:没有盗版软件,那些电脑厂商每年能卖那么多计算机?中关村有时被人称为“骗子一条街”,盗版、假货在这里仍很猖獗,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因为也有一种“理所当然”的观念:高科技的初级阶段嘛,无伤大雅!

当傲慢与偏见成为理所当然的看法,当舆论和政策都向一边倾斜时,复杂的社会被简单化了,更多的真相和矛盾被遮蔽起来,关于合理和不合理的讨论终止了。

从清理、管理到服务

对浙江村这样自发形成的城市新社区,北京市一开始是采用轰和赶的办法,不见成效,往往过了风头,又聚回来,最后搞得连大红门当地的老百姓都不满了,因为赶走了浙江人,他们的房租收入几乎没有了,最后好多当地人和浙江人串通起来,和管理部门“打游击”,“房子我给你留着,过了风头你再来。”

1995年大清理之后,对待浙江村,北京政府改用更多的引导和加强治安管理。浙江村再度红火起来。现在很多温州人在浙江村盖起了“小二楼”,(他们出钱把房东的平房加盖一层两层,和房东协议好使用期限,产权仍然是房东的)。

但今年春节前后,北京出台了一系列限制外来人口进京务工的政策,又回到了“堵”的老路上。

当浙江村和中关村面对各自为政、互相封闭的管理部门和有形无形的歧视时,总会想方设法绕开。如浙江村的地域范围主要涉及南苑乡和8个街道办事处。但是管理部门却涉及5个工商所、1个警署、10个派出所、3个房管所、2个税务所,多头管理和胡乱收费让许多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无所适从。北京市对外来经营者要求持有身份证,并按规定须办理暂住证、婚育证、学历证、进京证、当地外出务工证明、场地使用证明、经营执照等。其最后的监督者被设为工商部门,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前面几个证,就不准办经营执照。外来者如果不需要经营执照,则其它几个证的约束作用也随之失效。所以许多来浙江村的人甘愿做“三无人员”,和管理部门“打游击”。正是由于行政管理太复杂,婆婆多,当家少;收费多,管理少;扯皮多,配合少;管制多,服务少,才使得浙江村20年来始终处于一种混乱和无序的状态。

再看看中关村,正是由于近几年北京市政府逐渐改变了对民营企业的“傲慢与偏见”,由单纯的行政管理变为提供各种服务和帮助,才蓬勃发展起来,尽管它离硅谷还很远。

曾做过6年浙江村研究的社会学者项飚指出:“没有浙江村这样的低级经济作为劳动力的蓄水池,中关村这样的高级经济不可能会有健康的发展。只有中关村,没有浙江村,后果可能是灾难性的。全球化对中国最大的问题,不是怎么让几个组合起来的大型企业挤进国际市场,而是怎么保证整个国家在发展过程中结构上的均衡。最难的不是我们要出几个华尔街看好的公司,而是怎么让超大规模的劳动力以不同形式参与到发展中来。”

台湾新竹科学园区就是一个佐证。它的成功有目共睹,但是在台湾,现在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园区内搞高科技,园区外卖米粉汤。由于大量的政策优惠、税收优惠和缺乏同地方的整体协调发展,20年来的新竹科学园一枝独秀,传统产业并未因此得到提升,地方经济也并未受益很多。类似的问题在印度等发展中国家同样存在。

即使抛弃“傲慢与偏见”,社会学家所指出的问题,在政府官员那里仍然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一方面,北京和许多城市一样,必须进行产业结构升级,这将导致资金、资源和政策扶持由劳动力密集型的产业向资本技术密集型的产业转移,单位资金提供的就业机会减少,城市下岗和失业问题包袱沉重。这些问题已经够让官员们头痛的了,穷于应付之余自然产生外来人口添乱的感觉。另一方面,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基本趋势和途径是加速庞大的农村剩余劳动力向城市和工业服务业的转移,改变城乡之间,工农之间的二元经济结构。在一定时期内,两者的矛盾还会持续下去。

中关村要发展,浙江村也要发展,但它首先要生存。浙江村和中关村都是在体制之外迅速成长起来的开放的经济体,它们对北京市政府的管理体制和管理水平不断提出新的要求和挑战。面对两难选择,当务之急不是回避矛盾,而是应该检讨现有的公共政策和管理方法,学会以更开放的态度接纳、更合理有效的手段管理城市的外来人口。

什么样的小是美好的

1973年,英国经济学家舒马赫写了一本书《小是美好的》。他认为一个国家的经济有没有活力,关键是看这个国家的中小企业有没有活力。中关村和浙江村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中小企业多。虽然中关村也有了联想、方正、四通等一批大企业,但是注册资金上亿元的仅有20余家;浙江村也有了一些知名服装品牌,但主体仍然是个体经济和家庭作坊式的。

小并不一定是美好的。中国的小企业很多,但有活力的并不多。毛病并不在于小,而在于它们的孤立、封闭和相互分离。除了小企业多,浙江村和中关村还有另外的特点:都是一个开放的网络系统。这个系统中的企业看似各自为战,实际上接触频繁,联系密切,形成既竞争又合作的共生共赢局面,就像葡萄串一样穿在一起。这个网络系统是开放的,易于进入的,各个进入网络的企业可以及时得到各种信息反馈和共享公共资源。比如在浙江村,竞争的焦点是服装的款式(在中低档服装中,款式比工艺重要得多),而这些小企业并没有很强的自主设计创新能力,为了适应竞争,对旧款式的翻新和新款式的亦步亦趋就成为焦点中的焦点。一旦发现谁家有一种新款式,有时就靠一双眼睛和一个脑袋记下来,回家连夜赶制样板,加工制作,第二天就可以上市去卖个好价钱。中关村的技术跟随战略也很相似,关键是在于谁获得信息快,行动快,就可以抢占先机。而这往往是这个网络系统之外的企业很难做到的。

这种开放的网络最大的好处就是促进企业创新。现在一提起创新,很多人就联想到高科技、高智力、巨大的研发投入、风险资本,其实,这些并不与创新过程发生必然联系。创新看似玄妙,其實简单,就是新思想出来,变成人们喜爱的新产品,或者企业用新的方法管理,产品用新的方法销售,资金用新的办法筹集等等;无论是技术创新、组织创新还是市场创新,都是创新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看,浙江村的创新动力和精神并不逊于中关村。这些温州农民凭借走南闯北的丰富阅历,克服着文化素质的不足,他们用高利借贷、台会集股等看似落后的形式集资创业,从一无所有到行商天下,从用各种手段租用北京商场的一个柜台,到集资建立20个专业市场。深深的生存忧患和丰富的市场意识使浙江村的企业自觉不自觉地笼罩在创新的空气中。没有体制的藩篱,他们活得更自在,即使遇到体制的束缚,他们也要闯。开放和创新,是中小企业的活力之源,富有创新精神的小才是美好的。在这一点上,中关村甚至应该向浙江村学习,不是学着做服装,而是学习浙江村人的市场创新意识,把科技成果和市场需求密切结合起来。中关村现在很大的一个问题是创新后劲不足,许多公司满足于做代理,或者模仿别人的技术,或者干脆吃民族工业的“政策保护饭”。中关村企业同周边创新主体(学校、研究院所等)的互动和联系还很弱,许多人才和资源没有得到有效的利用,体制内的许多行政框架和传统观念的“围墙”并未彻底拆除。在掌声、荣誉和美好的统计数据后面,中关村人应该有更多的危机感而不是满足感。

制度是重要的,技术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源于危机意识的创新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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