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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现忧国情怀的"历史反省"

2000-06-13许子东

文学评论 2000年3期
关键词:反省灾难历史

许子东

内容提要:本文作为研究"文革故事"的一部分,主要讨论近二十年来,当代小说怎样成为中国(大陆)知识分子和民众记忆、阅读与诠释"文革"的重要方式之一。对于同一个作为"历史文本"的"文革",又怎么会出现很多完全不同的解读策略,既满足着不同读者及不同诠释群体的不同需求,又合成某种意义上的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文中所讨论的"文革小说",特指1977年以后在中国大陆写作、发表、出版的有关"文化大革命"的小说作品。1966年至1976年"文革"期间的小说创作,以及在海外写作、发表、出版的有关"文革"的小说,并不包括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

本文所讨论的"忧国情怀"模式与满足百姓趣味的"灾难故事"①,在基本叙事格局上有两个结构性相同之处:一是都有主人公状况的前后比较,结局一定比开端更好(从而证明灾难过程之意义);二是"情景急转后的意外发现"总是积极的,主人公均在难中获救。但是,至少也有四个不同之处需要加以辨析:首先,"灾难故事"的"初始情景"基本上是正面的、光明的,小有缺憾但生活幸福,而"历史反省"模式的开端则是在光明表象下隐含危机(虽然做官却犯下过失而不自知);其次,"灾难故事"的第二阶段"情景急转"是对"初始情景"之粗暴否定,而被反省的"历史"却是连贯的,"情景急转"(灾难)是"初始情景"(难前隐含危机)之必然发展;第三,"灾难故事"中的获救方式主要是"民女遇书生",而"历史反省"模式中除了少数"书生民女"故事外,大多数男主人公靠知识女性相救,显示了"五四文艺腔"与苏联文学的某种影响;与以上几个不同之处均有关联,最后,"灾难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民女便是老汉,而在"历史反省"模式中,绝大多数主人公均为具有干部身份或"干部心态"(自觉有救世责任)的知识男性。

从以上异同比较,已不难窥见所谓"忧国情怀"的"历史反省"有哪些基本特点:(1)除极少数短篇例外,绝大多数作品均描写灾难前后的"历史"过程。虽然普遍采用第一人称心理叙事以体现"反省"视角,叙述次序有时打乱情节功能的顺序,但在"意识流"、时空倒错及种种剪裁拼贴技巧实验之下,事序之间的逻辑关系("历史规律"?)十分清晰。结局胜于开端的情节框架,则导出"坏事最终变成好事"的意义结构。(2)没有鲜明的反面形象,很少具体的"迫害者";但"背叛者"大量出现。(3)在没有魔鬼、坏人和外力的情况,"初始情景"中主人公的过失也成了灾难的重要前因;但在灾难来临以后,主人公再不犯错;"旁观者"("多数")的态度随着主人公之转变而转变。(4)有"干部心态"的书生通常仍靠风尘民女拯救,但知识分子类型的干部却要靠具有群众身份的知识女性援手,才能渡过灾难。(5)主人公脱离苦难以后不仅复职而且升官,在各类"文革故事"中,结局最为光明,对历史发展最有信心。

在五十部有代表性的文革小说②中可以归入"历史反省"模式的至少有八部③,其中只有《记忆》和《墓场与鲜花》两个短篇,其余均为铺开历史过程的中长篇。八部小说中有六部采取第一人称叙事角度,其余两部《蝴蝶》与《流逝》其实也是从主人公心理视角展开叙事。这种第一人称或主人公心理视角,当然与作品的自我反省宗旨有关--而且这里的"自我反省",不仅仅是"我怎么会犯错误",更包括着一种"我们怎么会犯错误"的群体反省意识。什么是"我们"呢?这个在潜台词中虚拟的复数主体,在某种程度上依据叙事主人公的干部身份。干部理应代表民众行使权力,故有"我们党"、"我们国家"的习惯用语。但反讽的是,这些思考"我们怎么会犯错误"、"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脱离群众"的小说都出自书生之手,不仅显示着知识分子一厢情愿地替干部(或者说借干部身份在)反省"文革"政治悲剧,也反应着80年代中国普通读者因为"知识分子国有化"(人人都在干部级别网中)而产生的虚拟干部心态。具体出现在作品里的"知识分子-干部"主人公,不是身在劳改农场仍想像干部一样忧国救世的右派知识分子,便是行为举止心态情调均有些知识分子腔的干部(张思远、王辉凡、孙悦、秦慕平等)。因为读者对象也主要是受感时忧国传统感染的学生、知识分子或有文化的干部,所以这类作品大都不再平铺直叙地讲故事或采用话分两头、且听下回分解之类的话本演义文体,而是发展"五四"以来的欧化抒情文体,又借鉴西方现代小说的一些叙述技巧。如《蝴蝶》、《记忆》里有不少意识流的段落。《人啊,人!》整个长篇由七八个主要人物的第一人称自白交织穿插而成。《洗礼》、《绿化树》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也都是在第一人称的叙事中打破时态顺序,加插大量倒叙、跳跃乃至魔幻的梦境之类。所有这些现代小说技巧的运用,主要是顺应而非挑战当时中国的文科大学生、文学青年的阅读期待。穿插、颠倒、混乱、流动,都是在技巧、情绪和细节层面,而不是在结构、价值与意义层面上出现的。所以尽管几乎没有一部"历史反省"型的小说完全按照二十九个情节的顺序④而展开叙事,但这类"文革小说"所包括的"情节功能"的数目却是最多的⑤。这说明这类"文革小说"虽以意识流、倒叙、回忆和梦魇来打乱时间秩序以显示历史的错乱颠倒,但强调"错乱颠倒"其实正是基于对历史发展"常规"秩序的某种假设。"叙述"虽与"事序"不同,结果却加强了事序的线性逻辑秩序。结局一定比开端更好,不用说站在人民大会堂"感谢苦难"的章永盰(《绿化树》),或者在山村获得灵魂拯救后升职副部长、"明天他更忙"的张思远(《蝴蝶》),就是满腔牢骚抱怨"历史与现实共著一个肚皮",因而不满"文革"后政治是非依然理不清楚的孙悦、何荆夫(《人啊人!》),最后不也在逐渐清理感情宿怨之后获得光明未来吗?

没有鲜明的反派形象,是"知识分子-干部"与平民百姓在清理"文革"记忆时的一个最关键的不同点。民众眼中的善恶正邪忠奸之分,在忧国忧民的读书人那里都只是是非对错正误之别。详述"文革"过程的《蝴蝶》里通篇没有"敌人",即没有具体的"迫害者"。《绿化树》结尾主人公几乎感谢他周围所有的人(除了也是知识分子也是"受害者"的会计部主任之外)。《流逝》里的女主人公面对"文革"风暴对自己家庭的冲击,也并不特别抱怨具体的"敌人"。王辉凡在干校不仅原谅而且帮助曾经迫害过他的造反派头头陈射洪。《人啊,人!》借许恒忠、游若水之口,千方百计替造反派的投机、跟风和背叛而辩解。《记忆》中虽有一个着墨不多的反面角色黄喜强,但归根结底并不是他掌握对女主角命运的决定权。唯一对造反派表达憎恶的作品也许是《墓场与鲜花》,但这也是这类"文革故事"中罕见的写到"文革"中期就戛然而止的短篇。如果作品继续延伸到"文革"后,谁知陈坚、朱少琳会不会也同情、可怜,甚至原谅后来可能也遭难的造反派李兴。

契合百姓趣味的"灾难故事"通常会从有权有势、造反派身份、丑陋外貌、不道德行为且与主人公有私仇等五个方面去刻画鲜明的反派形象。仔细对照,其实反省历史的小说,也都会用贬低手法去处理主人公不喜欢的、行为不道德的造反人士。区别在于,丑陋外貌的脸谱手法较少使用(尤其是对男性角色,如李兴、黄喜强、许恒忠、赵振环、游若水等,均没有太多的负面肖象描写)。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些为主人公厌恶的角色,并非"迫害者"(灾难肇事者),而更多的是"背叛者"--美兰、贾漪、赵振环等,他们出于政治理由而与落难主人公离婚;黄香久和乡村领导偷情;李兴用大字报揭发陈坚私下的谈话。好像在"走资派"和"右派"的记忆中,对他们构成伤害的,主要不是策划运动的领导或狂热打斗他们的红卫兵群众,而是"背叛"他们的" 爱人"、好友。美兰、贾漪、会计部主任、赵振环、 许恒忠等"反派"在"历史反思"模式的作品中其实都没有真正掌握权力,因此在情节发展过程中起不到真正重要的"历史作用"--这是他们与诸如李国香、王秋赦、马玉麟、秦副局长、谢政委等灾难故事中的反角之间的最重要区别,这也是"背叛者"与"迫害者"在"文革叙述"中的不同功能所在。在力图总结"文革"历史的小说中,"坏人"至多只是配角。那么"坏事"究竟由谁来造成?历史反思模式没有提供答案,却将问题换了一个提法:灾难究竟是怎么形成的?"我们"究竟有没有责任?

既然--如前所述,知识分子是假借干部的身份来反省"文革",那么小说主人公责无旁贷要替"领导"来承担"历史",而不能像百姓那样只是控诉"他们"(坏人、官员、造反派)迫害"我们"(好人、民众、革命者),这便是"历史反思"模式的第三个特点:"我们"(受害人)怎么会成为灾难的前因?

在"灾难故事"中,灾难通常是作为一种突发性的异己的力量而出现,如晴空霹雳或夏日雷雨。在幸福的"初始情景"与"灾难来临"的情景急转之间,有着很强烈的色彩反差。但在"历史反思"型的"文革小说"中,"灾难"一般是逐渐发生,而且一直和受难主体自身的行为、想法、态度密切有关。在"主人公犯有过失"的"初始情景"与"灾难来临"之间不仅很少突变与反差,甚至存在着明显的递进发展的因果关系。平民受害人,譬如胡玉音,在突发的灾难前会不知所措,惊慌被动地面对自己一无所知的政治风暴,完全无法反抗。而干部受难者,譬如张思远,则完全卷入在逐渐升级的灾难之中,自己也是灾难动力之一部分:

在"五·一六通知"刚刚下达的时候,他仍然象历次运动一样,紧张中又有点儿兴奋。他知道这样的运动既是无情的又是伟大的神圣的。但这次势头好象特别猛。大风大浪也不可怕,他只有迎著风浪上。而且他深信这一切是为了反修防修,是用革命手段来改造社会、改造中国、创造历史的必要。他知道又要有一批领导干部倒下去,但是为了党的利益他不能温情,他毫不犹豫地举起阶级斗争之剑。他批准了对于报纸副刊主任的批判,这种批判实际上是政治上的乱棍。接著又把文联主席作为黑帮头子抛了出来。报纸上一个劲儿地提醒人们警惕走资派舍车保将帅的诡计,一个文联主席是太小了,于是他横下心抛出了市委宣传部长,然后是分管文教工作的副书记。黑帮、牛鬼蛇神越抛越多,越抛越把他自己裸露到了最前线。终于,水到渠成,再往下揪就该轮到他自己了。

"受害者"同时也是"迫害者",张思远的情况并非个别现象,而且害人先于受害,害人也并非始于1966年的"五·一六通知"。从50年代起张思远就主管一个城市,历次政治运动,"为了党的利益,他不能温情"。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毫不犹豫举起阶级斗争之剑",甚至在1957年还斩断自己和妻子海云之间的爱情。另一位干部王辉凡,在"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漠视民众疾苦与基层错误,但求自保,结果也失去"爱人"刘丽文。另一位部长秦慕平,明知电影放映员方丽茹单纯善良,并非有意"反革命",却仍因她的偶然失误而给予重罚。

但如果用《芙蓉镇》式的写法,从方丽茹或王辉凡、张思远领导下的哪个普通百姓的角度去叙说同样这些故事,张、王、秦这些曾经迫害别人的官员不也是"坏人"吗?除了没有丑恶脸谱和不是造反派以外,他们几乎具备前述所有的反派条件:有权势;违背道德原则(出卖信任他们的下级同志,甚至背叛爱情);与受害人也有私人恩怨。"历史反省"模式的"文革"叙述,怎么能够既揭示主人公于灾难之责任,又能让他避开令人难堪的道德审判?

"脸谱"显然随时可以加减。"造反派"身份有时构成重要区别:同样的"坏事",在80年代中国文学中,如果是造反派群体所为,便可能被描写成反派劣迹;如果是"走资派"所为,便可以被描写成"好人"犯错。但最关键的因素还是叙事角度:谁是叙事者,通常谁就占有道德上的优势。我们很少读到一篇"历史反省"小说,叙事主人公不仅在历史过程中是"迫害者",而且在道德层面上也有不可原谅的罪恶(比如,像《金锁记》中的曹七巧那样)。像吴组缃《官官的补品》那样以反派角色口吻叙事的作品在"文革"叙述中十分罕见。前面已有讨论,只要故事是以造反派、红卫兵为主人公而叙述,这些个别的主人公就都是无辜和值得同情的。是不是中国大陆的"文革故事",一定要从无辜、受害与被同情者的角度才能叙述?这后面当然有特定时代的意识形态的背景因素的支配。但更使我感兴趣的,还是叙事模式与读者(民众)反应之间的对应规则:究竟是作家没有别的选择?还是读者不喜欢别的选择?

更具体的问题是,"文革故事"用什么方法使人们都觉得张思远、王辉凡这些叙事主体是"好人犯错",而李国香、王秋赦这些被叙述的人物就是"坏人作恶"呢?"好人"、"坏人"这两个使用率极高的现代中文口语,在"文革叙述"中其界线究竟何在?"好坏",与本书屡次涉及的另两组概念:"多少"及"上下"之间,又有怎样一些复杂的对应组合关系?

1989年版的《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界定"坏"的意思为"不好,恶劣"。其实"不好的人"与"恶劣的人"之间还是颇有区别的。而孔子最初是将"坏"用作动词 的:"三年不为礼,礼必坏。"(《论语·阳货》)所以"坏人"似乎也可解为"败坏道德之人"。在当代中国(大陆),道德至少有革命、伦理与职业三个层面。"革命道德"指对干部(定义极广,包括大多数作家)、国家、人民、组织、领导、纪律之忠诚;"伦理道德"当然意味家庭责任、爱情、友谊、孝道等;"职业道德"则浅显如行规、工作本份,深广至士大夫使命感,等等。以此三个层面的道德准则来考察前述满足百姓趣味的"灾难故事"中的种种反角,可以见到"职业道德"最无关紧要:小镇镇长听从上级命令禁止群众悼念周恩来,马玉麟一贯反共颇尽"还乡团长"职业之本份,但除了作家之外,谁也不原谅他们因忠于职守才违反(今日之)"革命道德"。或者作家假设,"文革"时期每个人的职业就是革命,两种道德之间理当没有界线。但比反对"革命道德"更重要的,还是要在"伦理道德"、在人格品质上叙述人物的"低劣"。所以《大墙下的红玉兰》特地描述马玉麟施毒计暗伤葛翎手法极不光明,《爬满青藤的木屋》不仅写王木通管教"一把手",更虐待妻子(有违"夫德");李国香、王秋赦则不仅造反而且通奸。简而言之:单单违反"革命道德"或"职业道德"还不足以成为"反派",一定还要再加上违反"伦理道德"(其准则决非列宁、毛泽东的"革命道德"或由麦克斯·韦柏(Max Weber)所解释的"职业道德")。虐妻卖友比"反动"或"渎职"更像"坏人";懒惰和造反还不够,直到李国香与王秋赦通奸,他们的反派形象才真正完成。

但如果一个人物成为小说中的叙事主人公,这时甚至他/她的伦理道德缺陷也可以因为叙事观点上的"主场优势"而被忽略或者获得同情与理解。理解的主要方式是强调伦理错误与"革命原则"有关。比如张书记不顾家庭导致丧子,有失做父亲的道德本份,却可以归咎于工作太忙。在历次运动乃至"文革"初参与整人,不是假公济私整人,而是缺乏政治眼光。背叛右派妻子也不是由于偷情"包二奶",而是迫于政治压力--何况后来还一直悔恨,也不再爱美兰,遇上女医生秋文亦能发乎情止乎礼。道德层面上的问题,皆因"革命"的错,所以伦理上不是"坏人"。刘丽云60年代与王辉凡离婚,也不是女人不忠,而是作为记者(职业道德)不满王的官僚主义(革命原则)。王的错误也只在官场,私生活上从来就是受害者:妻子离婚后,他也不记仇,"文革"中夫妻又和好。至于秦慕平,缺乏家庭生活方面的细节,但"文革"后重见受害人,充满同情心。还有何荆夫,能够在戴厚英描画的乌烟瘴气的大学校园里鹤立鸡群,除了大胆政见外,私生活方面也纯真洁白,问心无愧。以上几个例子都表明,"叙事观点"可以在很多作品里兼有道德裁判的功能(谁讲故事谁就是好人),既显示了所谓"话语霸权"(由谁来说)的重要性,也呼应着中国读者的某种道德判断的习惯以及在特定时期的阅读需要。读者不自觉地会"虚拟"叙事者的眼光进入阅读角色。"文革"结束以后,很少有读者愿意在"故事"中想像自己的"罪责",同时又有很多读者希望在"故事"中找到自己的"敌人"(然后再给予想像的"宽恕")。作品中的应对灾难负责的人,主要不是指渎职或反对"革命"的人,而是他/她有没有在伦理上偷情、通奸、负心、背叛、不忠不义,再加上,他/她有没有对"我"(叙事主人公/叙事观点)负心、背叛、不忠不义。换言之,如果叙事观点必然拥有道德正义,那么所谓"坏人",好像也都是对"我"不好的人--在书写和阅读"文革故事"时,这种借助叙事观点投射道德义愤(乃至道德私愤)的情况尤其普遍,说明相当时期内,国人无法在心理上拉开距离审判"文革"中的自己(同时也就无法真正审判"文革")〖HT5"SS〗⑦。

区分善恶好坏,找出祸首宣泄愤恨,叙说者(及读者)很容易在对"坏人"的道德义愤中相信自己属于"多数好人",从而自然而又不自觉地解脱了自己的"文革"责任,这是"灾难故事"的特定功能。至于"多数"与"好人"之间究竟有什么逻辑关系,则是另一个问题。在民间受难故事中,"多数"有时可以是一个变数。比如《芙蓉镇》,九个有名有姓的主要人物中,受难者(胡玉音、秦书田、谷燕山、黎桂桂)与旁观者、背叛者(黎满庚、五爪辣)及迫害者(李国香、王秋赦、杨民高)之间的比例是4:2:3。总体来说当然是少数坏人(3)迫害多数好人(6)。但在主人公落难时,迫害者却拥有暂时的优势(5:4)。而且细心的读者也会留意,在小说开始与结束(也就是主人公生活幸福)时,无名的"多数"群众都站在胡玉音一边。但在胡玉音落难时,无名的"多数"却只是旁观甚至投井下石。换言之,"多数"在"灾难故事"中是一个可以浮动的力量,只有主人公是好人这个前题,因为叙事观点的"袒护"而恒定不变。

在"反省历史"的"文革叙述"中,"多数"群众的态度也会随主人公的处境、命运情况而有些不同:当张思远、王辉凡等身为干部被揪斗时,"多数"群众对主人公来说,也是一种模糊可怕狂热盲目的力量。当主人公下乡进干校在劳动中重新反省自己时,周围大多数人似乎又都在同情、关心、帮助主人公。与灾难故事的关键性区别在于:《蝴蝶》、《洗礼》、《绿化树》、《人啊,人!》等作品里的主人公可以犯错,但"多数"群众却恒定象征正面的道德力量。"旁观者"态度的不同与主人公心境的变化,寓言式地划出了一个"上下"与"多少"之间的关系公式:官僚主义者因为脱离群众,所以下台亦无人同情;干部或知识分子只有回到多数群众当中,才能复职升官或重新创作,不负众望。如果说在"灾难故事"中,叙事观点与"善恶"判断每每结盟,那么"历史反省"模式则是假定"多数"与"上去"之间的依存与矛盾⑧,先让受害者犯错,脱离了"多数",落难便也合乎(历史发展)逻辑;再给主人公安排回到群众中去的机会,从而使张思远再次获得升官的道德依据。群众为什么原谅接纳主人公呢?"希望您多为人民做好事,不作坏事……您们作了好事,老百姓是不会不记下的。"⑨其实,这两类"文革叙述",都在有意无意利用传统资源(善恶有报;得人心者得天下),从不同角度维护与修理"文革"以后有些破碎了的主流意识形态。

但是以历史反思形式修补干群关系的作品其实也可能隐含着更复杂的问题。只有做好事的人才应该获得多数(群众)的支持,才有资格上去(做官)--当《蝴蝶》等作品在"好坏"、"多少"与"上下"之间编织线性逻辑关系之时,不也同时暗示如果上去了的人做不了好事就会丧失多数支持应该下来的意思吗?这好像是从"内圣外王"或"为人民服务"的逻辑出发,却触及了"权力是否使人腐化"的政治现实。因此我们注意到这类作品不怎么谴责多数群众的造反行为,也不怎么抱怨张思远等干部所受到的批判冲击。这里是否也包含着对1966年前后群众运动的历史合理性的某种理解?

"历史反省"模式中男主人公难中获救方式,基本上依社会身份而不同:身为劳改犯的右派书生,要靠民众身份的风尘女子拯救。最典型的例子当然是章永盰与马缨花、黄香久。知识分子腔的下台干部则要靠知识女性的援手才能渡过苦难(张思远与秋文,王辉凡与刘丽文,等等)。简单排列两种获救方式之异同,相同之处是男主人公总是需要第一,女性的美貌;第二,民众身份;及第三,真情痴爱。而这种真情痴爱并不只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还必须包括对男人政治、学术才能的一种带预见性的肯定,对男人未来社会地位与成就的一种信心,明白男人落难只是一个暂时的过程,只是处于孟子所谓"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那一个阶段。简而言之,就是相信这个男人不是一个"普通人",然后才给予"不普通的爱"(不追求婚姻、誓言、性爱,甚至也不期待回报的"爱")。显而易见,这些都只是男性作家的主观设计。但为什么这些设计会在包括女性在内的广大读者中广泛流传,引起共鸣,或许上述设计其实也并非个别男性作家单独完成?

现在再看两种获救方式的相异之处。在女性美貌、民众身份与痴爱真情之外,右派书生还需要具体的物质支援(如食物),以及女性的胴体、性感(甚至风流放荡也无所谓)。而落难干部则不在乎(或拒绝)物质与性感,但要求文化知识,尤其是政治上的共识。

产生这些差异的原因至少有两个。一是写实因素。右派在劳改时真的挨饿,而干部在干校里物质处境毕竟不同,不至于见到一个馍馍便流泪。何况当代中国文学,喜欢虚构想像干部从落难时开始尊重知识,热爱文化,所以物质支援可以不提。第二个原因是文学传统。落难书生与风尘女子的模式有较深厚的士大夫文学传统与百姓欣赏趣味的基础。而男主人公寻找比自己更成熟、更有识见的知识女性的爱,则基本上是苏联文学(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10)的影响。有从《李娃传》到鸳鸯蝴蝶派这样数千年的阅读习惯作后援,难怪张贤亮的小说会比从维熙及其他很多作家的作品更为畅销。但丽达与保尔·柯察金的恋爱模式,则不仅在"历史反省"型的小说中可以寻找,在"红卫兵-知青"角度的"文革叙述"中也有更多的变型与发展。

"历史反省"模式的第五个特点,是比较其他各类不同的"文革故事"而言,这类"文革小说"的结局最为光明。

主人公可以在异性安慰、群众鼓励下恢复信心,但真正脱离灾难还是要靠上级的解救。或者详尽渲染复职消息来临前后每一个细节(《蝴蝶》),或者有意跳过平反细节,直接将干校受难画面拼贴到升官后的繁忙热闹场景以显示升官之戏剧性效果(《洗礼》),或者强调逃出苦难时劳改队长的意外救援(《绿化树》),或者严肃计较、认真争夺平反后的政策、待遇、身份、名誉(《人啊,人!》)……总之,在这类"文革故事"中,官职、地位、级别、身份、名称等体制内的价值衡量系统,得到最充分的重视。显示了在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诉求中,忧国情怀、救世使命总是和政治身份、社会位置相联系的。难怪红地毯、大会堂或故意不坐轿车、不乘飞机或坐什么牌子的轿车、什么型号的飞机等的细节,都会记载在被反省的"历史进程"中。

为什么男性主人公在灾难过后升官复职、地位上升,但回首"文革"是非恩怨却找不到具体的"敌人",或者有"敌人"也会给予谅解?就主人公的生活与精神状态而言,"历史反省"与"灾难故事"的结局都比开端更好。但相比之下,前者的结局更加积极美满。因为平民身份的女主角们,最后仍在仇恨她们过去的敌人。愤怒与仇恨,通常在心理现象意义上也包含着恐惧与害怕。难怪胡玉音最后听到疯子王秋赦的呼喊还会打碎手中的碗。而张思远在小说的结尾处却满怀信心地伏案工作。刚升省委副书记的王辉凡甚至已在策划如何取代即将退休的正书记。最深层的差异在於,百姓眼中看世事,世事总是难料。因为灾难从一开始就是外来的突发的力量,现在虽然离去(比如李国香最后悄悄离开芙蓉镇),但谁知什么时候又会出现?而力图总结历史规律的"文革"叙述,却为读者虚拟了一个历史主人翁的位置,"历史进程"既然可以用情节梳理,用故事总结,当然也应该可以在叙述中把握。既然昨日之难是由"我们"自己的前日之错所酿成,那"我们"从今往后不犯错,不就再也不会有灾难了吗?而灾难促使我们改正错误,这不就是"坏事最终变成好事"吗?

①根据事序结构(Fabula)与叙述结构(Sjupet)的不同对应组合关系,"文革小说"可分为四个基本叙事类型,每种叙事类型均隐含着不同的意义模式:

一,契合大众审美趣味与宣泄需求的"灾难故事":"少数坏人迫害好人";

二,体现"知识分子-干部"忧国情怀的"历史反省":"坏事最终变成好事";

三,先锋派小说对"文革"的"荒诞叙述":"很多好人合做坏事";

四,"红卫兵-知青"视角的"文革记忆":"我也许错了,但决不忏悔"。

②五十部较有代表性的有关"文革"的当代小说,是依据获奖、畅销、曾引起争议、被选入有影响的选本等因素而选择的,并不一定是同时期文学价值最高或本人最喜欢的作品。

③《墓场与鲜花》、《记忆》、《蝴蝶》、《洗礼》、《流逝》、《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人啊,人!》。

④我在五十篇抽样文本的范围内,曾将出现得比较频繁,而且出现的次序(叙事逻辑)也不无规律可寻的"文革"故事情节,按照普洛普的方法,归纳和简化成29个"情节功能"。

⑤《蝴蝶》里跳跃出现了12个"情节功能"(5、7、9、12、13、14、18、21、22、26、27、28)。《洗礼》中男主人公的故事也由一些"情节功能"贯穿而成(5、7、9、12、13、14、26、27、28)。《绿化树》主要不是写"文革",却也包括了七八个"情节功能"。《人啊,人!》主要背景都在"文革"后,但倒叙回忆仍然相当符合叙事模式(4、6、7、8、9、11、12、14、18、27、28,仅以何荆夫角度为例)。

⑥王蒙:《蝴蝶》,《中国新文艺大系·中篇小说卷1977-1982》,上册,第323 页。

⑦当然也有例外,但多数是其他文体,比如巴金的散文集《随想录》、韦君宜的回忆录《思痛录》,等等。

⑧关于"多数"、"好人"与"上去"(做领导)这三者之间的"话语关系",可参考丁玲对《洗礼》的一段评论。丁玲说:《洗礼》描写的"是曾经跟着党艰苦创业又跟着党犯过错误的人,……他们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经受洗礼,头脑清醒,过来后仍然是铮铮铁骨,站稳了脚跟的好同志。……我们党过去靠这样的人领导人民翻身打江山,后来我们自己没有搞好,犯了大错误长时间没有纠正,使坏人钻了空子,几乎毁了我们的党,几乎毁了人民的江山。但现在,我们清除了坏人,端正了思想,我们正在重建更美好的江山。我们就是要依靠这样的好同志和全国人民一起支撑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大厦。这样的同志是多数,这样的好人会越来越多,……我真高兴,我们还有这样多的好同志啊!"(丁玲:《我读《洗礼》,《当代》,北京,1982年第3期,第244-47页。)

⑨这是秋文的叮嘱,见《蝴蝶》,《中国新文艺大系·中篇小说集1977-1982》,上卷,第349页。

10苏联作家尼·奥斯特洛夫斯基(1904-1936)的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梅益译,北京青年出版社,1952年版)在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大陆拥有大量读者,影响了不止一代文学青年。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在小说中曾爱上一位身为共青团领导的女子丽达,但双方都为了革命事业而克制了自己的感情。

〔作者单位: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董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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