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都市中涌动的激情
2000-06-06林路
林 路
走进夏冰的“自由鹰摄影工作室”,第一个反应就是先转过身来,背对摄影家的黑白作品,先让情绪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因为就在这样一间小小的工作室的墙面上,黑与白的冲突强烈得让你会有晕眩的感觉。这时我所面对的大门外,是夏冰寓居的大上海国际花园——在90年代中期,这一被称为第一批成功人士入住的建筑,凝聚着一种典雅的品位和难以言说的轻愁。广场中间的喷水池在夕阳的余辉中闪烁着五彩的光芒,渐渐将巴洛克建筑巨大的身影模糊成一种梦的虚幻。然而夏冰的摄影作品却以强烈而真实的力量将我拉回到现实之中,让我读出了一种在这个日益浮靡的大都市中难能可贵的激情。
初读夏冰——简单和简洁
初读夏冰的黑白世界,首先是一种表层意义上的简单的构成。这样的简单首先有一种好处,就是一下子能紧紧地抓住人们的目光。简简单单的光影结构,却以极其抽象的力量重重地锤击视觉审美的空间,泛起轰然的回音。
一旦你被夏冰的黑白作品中那种简单的锤击重重地击打了之后,这样的黑与白的简单构成很快会转化成一种简洁却更为丰富的内在力量,让人们在欣赏这样的黑白摄影时,既可以通过想象的力量在头脑中还原摄影家当时所能体验到的情境,也可以想象出摄影家当时还无法感受到的魅力,这就是抽象的魅力在摄影家和欣赏者之间的双重作用。
画家蔡小松夏 冰摄
也许,曾经拉了10年二胡的夏冰,早已充分体会到了抽象的意义——那颠来倒去的7个音符,就在几条简简单单的弦上,拨弄出多少离愁别绪,浓缩着生命无语的艰难。离开上海28年的夏冰,在黑龙江的冰天雪地中与自然中最纯净的黑白世界对话了28年的夏冰,当他在大上海国际花园的摄影工作室里迎来他第一个顾客时,依旧以他最擅长也是最为直接的黑白语言,为他新生活的转折点写下了一个简洁的音符……夏冰就是从他当年那架简单的海鸥4A相机开始,从他那幅享誉全国的黑白摄影作品《等待》开始,将一个又一个简单的音符以光和影的语汇洒落在已经不再年轻的生命之旅上,溅起无数让人心跳不已的激情。
正如夏冰所深深体会的,要想获得有个性的光影风格,关键是要学会从纷繁的光影中捕捉你所需要的光线,而不是被表面的光影效果牵着鼻子走。正如著名的艺术心理学家贡布里希在他的《艺术与错觉》中说的:“艺术家的倾向是看到他要画的东西,而不是画他所看到的东西。”摄影家也一样,他要捕捉的是他需要的个性化的东西,而不只是单纯地记录眼前的一切。
当时的夏冰曾经低声地向我询问对他作品的看法,我只是很简单地回答说,画面朴实简洁,具有强大的视觉冲击力,因此给人一种“爽”的感觉。一个“爽”字,让夏冰“嘿嘿”一笑,仿佛遇上知音。的确,夏冰给上海的人像摄影所带来的,正是这样一种大气的“爽”的感觉,让上海人像的“小家子气”相形见绌。因为时至今日,我们仍可听到这样令人难堪的说法:海派文化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上海城市人格和精神气质的塑造,由旧上海以商业精英为中坚,转变为以职员阶层为中坚,不能不使所谓“海派人格”主要表现为城市人格的雷同化──缺少独立的思想力、城市人格的内倾化──不善于向外拓展,以及城市人格的柔弱化──在本质上缺少阳刚之气。引用一些不太精确的比喻──人生的每一个皱褶都被精致地熨平,每一声叹息都被染成粉红色;即便哭泣,必定带着“含泪的微笑”。这种缺少锋芒和个性的“奶油小生”,固然柔婉含蓄,雅俗共赏,却损失了自然的生命和人生中那种凝重的、粗糙的、野性的力和美。夏冰的黑白作品,也许正是对这个大都市的艺术形态形成冲击的最好方式。
再读夏冰——聚散之间的体验
在夏冰的“自由鹰摄影工作室”中,有不少是拍摄的名人的黑白作品,比如著名剧作家宗福先和他的夫人,比如《现代家庭》杂志的主编、著名漫画家潘顺祺,还有著名的科幻文学作家彭懿……那些看上去简简单单的造型,却因为有了对光线控制的神来之笔,一下子就将画面的精神状态凝聚到了最动人的一点上。
说起光线的控制,早在摄影诞生之前的数百年里,画家对光影的迷恋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世界著名画家伦伯朗就是一次在父亲磨坊里的意外发现,促使他确定了以绘画为毕生奋斗的目标。
摄影艺术家陈复礼夏 冰摄
夏冰曾经指着他客厅中的一幅陈复礼先生的黑白作品,让我猜猜是用什么相机和什么胶卷拍摄的。这幅摄影大师陈复礼先生的黑白肖像(见图),我是再熟悉不过了——1995年在汕头参加陈复礼先生的80岁生日庆典和摄影生涯50年纪念的展览时,展厅前的这幅照片就以祥和的精神风貌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没有想到的是,夏冰在东北为陈复礼先生所拍摄的这幅作品,仅仅是用135相机和国产的乐凯胶卷完成的。材料本身似乎已经不是一个很重要的条件,只要将精神的力量凝聚其中,就是最为难能可贵的。
然而夏冰的想法又让我感慨不已——说起聚和散的关系,他很认真地向我分析国产感光材料和进口感光材料的区别:优秀的感光材料会对作品最后的还原效果有一种强大的凝聚力,这样的凝聚力往往是一般的感光材料所无法企及的。一旦感光材料出现了“散”的感觉,往往对一幅作品的效果影响是难以估量的。然而就是在陈复礼先生的那幅肖像中,夏冰以其强有力的控制力量,使精神的凝聚力远远强于材料的分散感,从而使国产的感光材料也上升到了一个相当不易的境界。
三读夏冰——个性与自由的空间
那天晚上,夏冰盘腿坐在他家的客厅地板上,如同多少年前盘腿坐在东北的炕上一样。然而如今的夏冰已经不复是当年的夏冰,他已经放弃了在齐齐哈尔曾经创下的所有的辉煌,毅然在上海开始了新的开拓。这时夏冰的夫人王玉秋,一个曾经在东北和他共患难、并有过传奇般经历的女性,幽幽地说出一段话,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她说当时在摄影界已经小有名气的夏冰,一直是看不起照相馆的影楼人像摄影的,甚至当夏冰后来终于下海、终于开设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家影楼时,许多朋友都说是夏冰可惜了。然而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强烈而有个性的人生色彩,加上执著和坚毅不拔的努力,使夏冰以他自己的实力坚实地走到了今天。
现实空间夏 冰摄
夏冰拿起了卡拉OK话筒,说他最喜欢唱的一首歌就是刘欢的《少年壮志不言愁》。唱刘欢的歌对他来说确实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一样的大气,一样的“爽”,似乎冥冥之中就有一种回肠荡气的默契。然而仔细听夏冰的歌,他和刘欢的唱法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在似乎相同的音色之间,夏冰的力度好像略显不足,但在抑扬顿挫之间,却多了几分韧劲,多了几分峰回路转、百折不挠的信心。这大概就是夏冰成功的本质原因所在吧。
谈起商业化的影楼操作,夏冰说他常常感到很累,尤其是累在拍摄时的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上。夏冰太讲究对感觉的把握了,有时就因为一下子找不到把握对象个性化的感觉空间,从而陷入了久久的苦闷之中。夏冰也太讲究个性化语言的运用了,为了将每一次的拍摄都发挥到极致,才产生了一种常人难以体会的累,这样的累是一般的商业炒作所无法体验到的,也正是上海的许多影楼总是缺少个性化风格的病因所在。
夏冰以他的韧劲在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顽强地以黑和白的光影语言转换成个性化的视觉图像。因为创意的黑白光影,在横向的坐标上就是不同的摄影家独具个性的用光方式,摄影家对光线的理解越是带有个性的色彩,越是区别于其它摄影家,创意的力量也就越突出;而在纵向的坐标上,创意的黑白光影则是摄影家在其发展的轨迹中不是墨守陈规,而是锐意进取,时时以崭新的光影魅力获得人们出乎意料之外的喝彩。
端坐夏 冰摄
所以那天夏冰问我,他的作品中的致命弱点是什么,他说只有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才可能有进入新一轮的突破。当时的我无言以对,因为短暂的接触,还难以从更为本质的深度对一个已经具备相当个性的摄影家做出中肯的评价。在我写这篇文章时,夏冰的追问一直萦绕在脑海中,于是突然形成了下面的一些看法:
在摄影史上,有个性的摄影家总会在光影的营造上独辟蹊径,不甘心重复别人。卡希的人像摄影用光悟自舞台的灯光造型,产生凝重厚实的心理效应;斯泰肯的用光得自电影的手法,大胆通过跳跃的光影效果使单幅的照片也具备了运动的可能;佩恩的人像和时装摄影采光受到了布拉克和毕加索等立体派绘画的影响,使摄影的造型也产生了多样性的迷离叵测;威吉在室外的大白天拍摄也使用闪光灯正面照明,其效果也就别具一格。夏冰距离这样的境界似乎也不远了,但似乎还缺少了什么——夏冰并不缺少灵性,画面上的个性化语言的确已经是很到位了,但仔细分析,却有时还显得勉强。也就是说,往往还会显现出一种生硬的“做”的痕迹,还没有达到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境界。这恐怕也是导致夏冰常常感到很累的原因之一。想要突破这一点,需要的是更为深厚的文化修养和积淀,需要找到一个更为坚实的高度俯瞰人生和艺术。即便是在商海的沉浮之中,也要舍得为自己留出一些静下心来的私人空间,潜心“修行”,以沉稳的心态面对世态万象,这样就有可能为自己拓展一个更为自由的天地,从而在按下快门的瞬间,以看似更为轻松自如、行云流水的语言,构成更为强烈的艺术个性的视觉画面。
三读夏冰,可以说还只是浅尝辄止,还远远没有读出具有深度的心灵语汇。应该相信,创意的黑白光影实际上就是摄影家本身不停思索的结果,黑、白、灰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融为他们心灵的一部分,把不可见的思维用光影转化为可视的形象,也就自然包蕴了对人生的奥秘与哲理的思索。此时,夏冰留在照片上的就不仅是或明或暗的光与影,更是一个独特灵魂的呢喃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