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疑惑

陈村

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如何教导孩子。

《社会契约论》的作者，伟大的卢梭曾写过《爱弥儿》一书，用充满人道精神的笔墨，记述了用爱心和理智来教育孩子。我不知卢梭是否真有过类似的实践，照我看，他的那些理论至少搬到现在是行不通的。写书总比真实地育人要容易。

我们对孩子说，要热爱小动物。可是，不免将那些动物弄到餐桌上，告诉他这是腿，那是翅膀，唯恐他不吃或少吃。热爱的结果是将它们吃掉，大人见惯不惊，孩子怎么能理解呢?我的女儿，看到好看的相思鸟，第一个反应是叫我去把它杀掉。我实在没法和她讲清楚，鸡是可以杀的，鸟不可以杀的道理。大人们的道理实在经不起一个孩子的追问。于是我想到，大人的道理说到底很虚伪。

我所见过的最乐于助人的孩子，将自己的所有好东西都无私地送给小朋友。这当然引来家长的干涉。大人能将其中的道理说明白吗?能把既要尊重私有财产，又要发扬社会公德的道理与尺度教给一个孩子吗?事实，孩子独立人格的确立，正是从发现“我”开始的。我的脚，我的鞋，我的床。家长无法禁止他使用“我”的这个概念，又要他在某些场合忘记我，改为“我们”。这可真是太难太难了。

女儿在托儿所受了伤，我见了便问：“是谁打你了?”她说：“小朋友咬的。”手腕上果然有牙齿的咬痕。

“你打他了没有?”

“我没有打他。我告诉老师了。”

我想了又想，觉得告诉老师实在不是一个办法。于是我说：“以后，小朋友打你。你也打他。小朋友不打你，你不可以打人家。”

我不敢说这样的教育是对的。但有什么教育是十全十美的呢?我希望孩子不总是有一个作为裁判的老师跟着，希望她学会自己解决问题，并在其中学到勇敢和自信。在她将来的生活中，许多公道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女儿有时也会说，“爸爸你帮我打他。”我就说，“要打你自己去打，爸爸不帮你。”再想想，我能一辈子帮着他吗?

在孩子们打闹着游戏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如何指导女儿。是说“你一定要打败他?”还是说“实在打不过就逃”?在这种时候，我干脆什么都不说，任她去处理。

自己有了孩子，才知道孩子也是会说谎的。说谎总是出于一种需要，出于无奈。而时间长了，就成了习惯。晚上要睡觉了，女儿说要小便。坐在痰盂上东张西望东摸西摸，半天不见真的动静。如此可以三番五次。孩子是最聪明不过的东西，她从实践中知道，只有说小便大人才可能让她在睡觉时下地，于是她就不自觉地撒谎。很快就成为一路自觉，因为撒谎的好处太明显了。

我常想，我真的能把她教成一个水晶一样透明的人么?我理应要她诚实，善良，正直。可是，仅仅这些就够了么?或者，我能对她说，不可以用说谎谋利益，但在必要时可以说假话保护自己?这还能想象吗!

因为世界的复杂，因为我们自身的矛盾，因为怀有理想和信念，因为对孩子的忘我的爱，教一个孩子真是太难太难了!

(张志摘自《古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