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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有点酷

2000-06-04陆涛

大家 2000年3期
关键词:京西大仙牛牛

1

休息得怎么样?昨天没有睡好?因为你还那么傻,不懂得失眠的意义。怎么,真的没有睡好?天啊,你可真是傻到家了,居然会失眠。

这是一种观念,智者和愚者在讨论睡觉的事,智者总是占上风的。

它发生在公共汽车上,动机不能确定。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钱包没丢,媳妇还在,日子就像日头一样升起落下,一天天,转,转,转。

转的意义在于非转不可,比如地球。而有话不一定是都要说的,比如一个离了婚的男人,为自己成功离婚忍不住地乐,像个笨蛋。有刚娶了媳妇不久的,急着回家,笑,更像个笨蛋。有找不着对象开始信仰独身主义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偷窥女人的大腿,把自己都看得不好意思了。正好掠过夕阳,汽车拐了一个弯,原来已是血色黄昏,一车人都脸红了,看上去都满是羞涩又健康。京西大嘴叫着:“怎么还不到啊?”售票员问:“你要去哪儿?”京西大嘴说:“我要知道就不问了。”

人们笑,立即确定自己的生命更有意义。

京西大嘴遇到了一个问题:他不知道去哪儿。这是他生命中不多的一次悲观,用一种玩笑把它释放了,让我们领略什么是幽默。实际上我们很快明白,他只是不知道去哪家中药房能一次抓全了中药,每个中药房一定会缺一味没有的草药,这让人不愉快。他的妻子奔儿得了肺癌,正躺在地下室的大床上,为能舒畅地喘上几口气而一再努力,让人想哭。可奔儿不会哭的,京西大嘴也不哭泣。奔儿还笑呢,她说:“大嘴呀,你别逗我行吗?”

话说一只蚊子飞来飞去。

一只蚊子就这样飞来飞去。奔儿翻了个身,黑暗中看见两只睁着的眼睛,奔儿说:“你怎么还不睡呀?”京西大嘴说:“一只蚊子飞来飞去。”奔儿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蒙在他的眼睛上,说:“睡吧。一定是只公蚊子,公蚊子不咬人。”京西大嘴说:“我怕它咬你。”

奔儿就笑了,把手往下滑,捂住了他的嘴,说:“你这张嘴呀!”

京西大嘴闭上眼睛,蚊子又飞过来了,从空中快速掠过。他不知道这只蚊子是不是咬人,他不一定怕咬,这时候的他不忿恨蚊子的存在,只是恼怒蚊子的威胁,并且这一定是一只缺心眼儿才变得如此执著的蚊子,飞来飞去好半天了,找不着落点,令人讨厌。他说:“真讨厌,它干嘛不赶紧咬我一口,好都踏踏实实地睡觉呀?”奔儿说:“你心里有事儿,所以才听见蚊子叫。”他说:“我心里没事儿,所以才听见蚊子叫。不对呀媳妇,蚊子不会叫,是飞的声音,像电影上日本鬼子的飞机向我阵地俯冲一样,我怎么才能把它打下来?”奔儿说:“你快打炮呀。”

他噗哧就乐了。

奔儿说:“你乐什么呀?”他说:“我想起劳思思了。”奔儿说:“说什么来着,你心里有事儿吧?”他说:“是劳思思她哥。”奔儿说:“在日本的那个?”他说:“思思就一个哥,在日本。出国前离婚了,到日本娶了个日本娘们儿,在老丈人的株式会社里主事儿。”奔儿说:“我就不懂,什么叫株式会社呀?”他说:“媳妇呀,你在家里待久了,不知道外面的事儿,不懂可就别瞎说。比如千万不能说打炮,这是个流氓词儿,涉及到男女关系。至于株式会社嘛,就跟我和那哥们儿办的洗车房差不多吧,相当于有限责任公司,出什么事儿,责任都有限。”奔儿说:“是够流氓的,责任就是责任,凭什么有限呀?”他说:“这你就不懂了,什么事儿都得有个限度,不能过。文革那会儿的企业要都是有限责任公司,就都不会停产闹革命了,是不是?”奔儿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思思了,她哥要给你们投资洗车房是吧?”他说:“有那意思,劳主席给拦了,他爸不同意。”奔儿说:“咱俩怎么就把劳主席给得罪惨了?我下岗,你内部退休,都是劳主席弄的!”他说:“你放心,思思一定能说服她哥,弄套电脑洗车的设备来,生意就火了。”奔儿说:“她哥行吗?”他说:“不知道。我那合伙人老板说,她哥当了五年炮兵,愣没打过炮。”奔儿说:“为什么呀?”他说:“装蛋(弹)呢。”奔儿生气了,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说:“可不乱七八糟嘛。”

小号从沙发上抬起头,喵喵叫了两声,然后用前爪开始洗脸。

奔儿说:“小号饿了?”他说:“小号洗脸呢。嗨,小号,天还没亮呢,睡吧。”

睡不着。奔儿摸着他的胸,有点潮,奔儿说:“天真热了啊。”他说:“天没热,只是有点潮。咱搬地下室来中转房,我光高兴地下室冬暖夏凉了,不知道它有些日子不热不凉,光潮呀。”

奔儿掀开了被子,他挪了一下身子,钻进奔儿的被窝里,脸贴着她的脸,胸贴着她的胸,腿贴着她的腿,脚向上勾着,脚面贴着她的脚心。奔儿的脚心冰凉,湿漉漉的,他说:“你的脚心出汗了。”奔儿说:“我不知道,是冷汗吧?”他说:“好,你经络通了,那老中医说,一通你就快好了。”奔儿说:“我的病在肺上,跟脚有关系吗?”他说:“当然有,是经络通了呀。”奔儿说:“头上出汗才算通了。”他赶紧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说:“真是的,你头上怎么不出汗呢?”奔儿说:“那就是还没通。”

奔儿不小心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在这张床上,这两个身体,通与不通是有某种约定的,那是她和京西大嘴的秘密,禁止打探。京西大嘴的手还是从她的额头上滑下来,滑到唇边,又往下,这是上帝给女人创造的最优美曲线,然后到了她的乳房,这是一个不能错过总要停留的地方,他喜欢停留。停留的意义在于这是她的制高点,将有一座旗杆升起,他的旗杆果真就陡然升起了,作为男人的标志,这旗杆不在最高点上表示占有,有自己的去处和领地,那里柔得像水,最终将化作一片汪洋,他将是汪洋上的一叶小舟,那股带有奉献意义的热流奉献了的时候,她的额头总要蒙上一层细汗。这情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了,在奔儿患病之前几年中,好像也没怎么有过,搜寻记忆,奔儿额头上蒙上蒙蒙细汗的时候并不多,他不知为什么,那就是真的没通吧。

蚊子又出现了,看不见它,只能听见它飞翔的恶劣声音。京西大嘴坐起身,打开灯,下了地,吹着口哨,使劲拉开门,然后故意砰的一声关上,回到床上,拉灭灯了,躺下,轻轻搂住她。奔儿说:“你干嘛呢?”他说:“我把蚊子骗出去了。”

奔儿紧紧搂住他,热热地说:“大嘴呀,我真的爱死你了。”

2

京西大嘴遇到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奔儿的病每况愈下,药费越来越贵,而且总不能去一家药房抓全老眼昏花的老中医开的药方。但他有一张大嘴,总呈现出一副笑模样,给人一种在现实生活中十分进步的印象。老祖宗留下话来,说有一种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真的进步了,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乐呵呵地拆了它。他具有革命意识。

这样,一个词组就可以顺利组合,叫“革命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就是“真实”,而“革命现实主义”就是跟“真实”较劲。50年代到70年代文本中的好人都具有这样的特征: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而且这种人物出场时总爱从远处走过来,满面红光——现在我们才知道,一个人总是满脸通红不是干了坏事就是心脏有毛病。坏人好像也是一个模子里翻出来的,贼眉鼠眼,苟苟且且,似乎天生就是找打的。就是稍好一点的“问题人”——终于有一天突然转变的大浪子,一定是精瘦的,现在我们才明白大浪子们最懂得健康,一开始就没准备把自己吃胖。

20世纪是充满了戏剧化的时代。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戏剧理论中有十分明确的阐述:规定情景。有特征又有理论,让满面红光的汤大仙出场和依然精瘦的京西大嘴相遇,这个故事无疑就已经变得十分有趣了,对付文本中的人物就好办多了。汤大仙的出现最终让京西大嘴趴在了地上,后背上还踩着一只脚,这照片挂在了八古安社区的公告栏上。20世纪我们记忆中有一种说法叫“永世不得翻身”,说的是一个坏蛋被政府逮着了,让我们把他踩到脚底下,而我们的想法总是令人震惊的,踩一下、一阵子、一个阶段还不够,是下定决心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这情景一定诱发着善于出脚的人正准备着脚,他们也随时可以踩上去,说不定已经踩过了,鞋底上还残留着被踩上的人的汗渍。

但是,京西大嘴不一定是文本中的人物,他住在八古安社区中心位置塔楼的地下室里,从直线上说,他上面有22户人家的脚一直踩在他的上面,每次从地下室出来时的他都习惯性地往楼上看看,现在还没来得及看。刚出楼门,一块桔子皮就从楼上扔了下来,正砸在他的脑袋上,然后顺着前额又滑过鼻子落到地上。他用鼻子使劲吸了吸,立即闻出不是桔子,是甜橙,有人吃完甜橙把皮从楼上窗户顺手扔出来了,砸了京西大嘴。社区安全巡视员方老太看得清楚,方老太仰着脖就喊:“谁家把桔子皮从窗户往外扔呢?”

没人回答。20世纪几乎人人都干过坏事人人都不爱说话,如果举例说明就像中国足球的甲A联赛,干净人不多,所以他们发誓要说出真相时发誓说不出来,我们的结论是:只能沉默。方老太不喜欢沉默,仰头大喊:“谁家扔的桔子皮?啊?”京西大嘴立即明白了没人回答的原因,是方老太错了,他说:“大妈,您错了。”方老太歪过头,盯着他说:“我怎么错了?”京西大嘴说:“不是桔子皮,是橙子皮,您问的不对,所以没人吭声。”方老太拽了拽胳膊上的红袖箍,叉着腰,运足了一口气,放声大叫:“谁扔的橙子皮?给我站出来!”

京西大嘴说:“大妈呀,人家没法儿站,北窗户都没晾台,一伸脚就从楼上掉下来了。”方老太的注意力终于无法集中了,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人没事吧?”京西大嘴说:“我有事儿,您在这儿忙着吧,我得赶紧抓药去。”方老太就想起了什么,说:“别走!我正要找你呢,你就是地下室那户有病人家吧?人家举报了,你们家天天熬中药,那种难闻的味儿顺着电梯飘到22层去了,人家不干,有意见。”京西大嘴说:“意见大吗?”方老太说:“当然大了。”京西大嘴说:“有多大呀?”方老太说:“你想有多大?”京西大嘴说:“再大点才好,那样我可以跟他家换换,甭说熬药,他家煮手榴弹我都不怕。”

方老太的眼睛冒起了金花,使劲眨了眨干涩的眼皮,说:“你真是有病啊。”京西大嘴说:“大妈呀,您想想,谁家没事儿喜欢天天熬中药呀?”方老太立即认同,说:“可不是,你就熬吧!不过要关上门,打开窗户,药味就不顺着楼道飘进电梯里去了。”京西大嘴说:“我家没窗户呀!”方老太太说:“你家窗户呢?”

京西大嘴拍了一下脑门,认真地说:“我儿子也常问我,咱家怎么没窗户呀,我媳妇说,咱家不能有窗户呀,跟土地爷太近了,那老爷子不喜欢让人看见。”方老太太说:“我想起来了,地下室是没窗户。”

京西大嘴摇摇头说:“现在有了,我给墙上画了一个窗户,我跟我媳妇每天都坐在床上看阿尔卑斯山。再热点的时候,我准备画波罗的海,或者北太平洋,那就更凉快了。”

方老太笑了,方老太说:“你这人真逗呀。”

京西大嘴说:“我这是革命乐观主义呀。”

方老太收起了笑,说:“咱俩都了不呀了。”然后方老太太严肃地说:“你得把炉子搬出来,在外面熬药。”京西大嘴说:“大妈呀,这几天不宣传吗,再有一个星期香港就要回归了,晾台上都不许放东西,怕影响不好,我要是在八古安社区最中心的高楼下面天天熬药,可能就涉及政治问题了,人家香港同胞回来了,我们不能病病殃殃的是不是?再说了,炉子也搬不出来呀,我把煤气罐卖了,现在用天然气管道,您让国家为我家熬药专门接出条管子来也不合适,工程也忒大了点儿,咱不能给政府添麻烦。”

方老太遇到两个问题,结论是:一个也没法解决。于是她有理由发火,她就发火说:“真气死我了!”话音未落就打了两个气嗝,京西大嘴忙说:“您得吃霍香顺气丸了,不过别在咱这儿的药店买,都过期了,里面长肉虫子了。”方老太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呀?”京西大嘴说:“被虫子气的呗。我要退,我媳妇说别退了,中药丸子里面搭活物,回头人家再加钱。”方老太说:“你们两口子真招人乐呀。”京西大嘴说:“真的,打搬到地下室来,小号一直不开心,可小号爱吃带肉的药丸子,早一丸,晚一丸。”方老太说:“快别给你家小号吃了,也别给小号天天熬中药了,带着小号到街那头的老庙去吧,那有个气功大师,挺神的。不过我不太相信,我们家刚搬到八古安来不久,我儿媳妇老怀不了孕,正好找气功大师看看,也许就怀上了,明年这时候给我生个胖孙子。日子这么好,你说没有后代谁家受得了呀?所以,信不信倒不重要,你该带小号去试试。”京西大嘴说:“怎么,气功大师都发展成兽医了?”方老太眨眨眼,沮丧地说:“真见了鬼了。”京西大嘴说:“可不见了鬼了嘛。”

这就是故事被推动的原因,如果没有那块桔子或橙子皮,以下故事就不会发生,京西大嘴就不会去了老庙,也就不会与汤大仙相遇。因为汤大仙快没信心了,再坚持不了几天,汤大仙就要撤出八古安社区了。

3

汤大仙之所以到八古安来,我们明白原因,这就要提到历史。历史被认真梳理过之后装订成册,我们往前翻一翻,立即明白以下事实:汤大仙解放前在法海寺当和尚,他巧取豪夺了一个上山算命的女人为妻,这个死于1969年的女人是汤小奔的妈。汤大仙到法海寺之前主要工作是帮地主放完驴后收租子,我们印象中大地主总喜欢在大年三十收租子,偏偏收了一个八路军的爹家,这就是1958年他被遣送回河南老家的原因。现在他回来了,按一般的说法叫“大师出山”。山是什么山?一座高高的山。那山有多高?有对话为证:

京西大嘴说:“我当然见过高山了!那山高的,要是从山头掉下去,吃完一顿饭还没到底呢。”

汤大仙说:“那算什么高山?从我修炼的那座山掉下去,还没到底就饿死了。”

不胜酒量的京西大嘴,摇晃着脑袋和酒杯说:“爷,你比我能吹。”

酒在兴处的汤大仙,捋了一下白花花的胡子说:“臭小子,乱辈儿了,我是你爹。”

他不认可这个爹,他说:“你是我老丈人,叫岳父,不是爹。”汤大仙震惊地说:“你是不是个大傻子呀?”他说:“你才装傻呢,奔儿是你抱养的,真的,你从哪儿给我抱来一个媳妇呀?”汤大仙露出一副苦乐年华的样子,哭笑不得地说:“我要知道小奔会嫁给你小子,当年就不抱她了,让收破烂的捡去都比你强。”他说:“你还甭说,我们院里收破烂的那个老刘,上了社区光荣榜啦。女书记那天晚上值班,没事儿在办公室脱光了洗澡,闯进一个小偷来,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看见白花花的女书记,差点儿把她给奸了,让老刘赶上了,就抓了个流氓。”汤大仙说:“咱不说政治。”他说:“你受什么刺激啦?”汤大仙说:“我现在被你刺激了。”他说:“真的,我的名字是你给起的,我爸说的。”汤大仙说:“你爸还说什么了?”他说:“我爸说你可神了!”汤大仙说:“看来你爸说过两句对话,我倒是没全对,你怎么就退休啦?”他说:“甭管我,我还是叫你老爸吧,真的老爸,我知道你。”

让我们把时间回到1947年,20岁的汤大仙从河南逃到北京,在法海寺落座,得了师傅真传,一天夜里给自己批了生辰八字,大惊,原来有一难,化解的办法是“挪地改名”。两年后果真就应验了,北平解放了,叫了北京。汤大仙那个得意,法海寺的和尚都做不成了,他早已离寺不说,还美滋滋地娶了个媳妇,这个媳妇就是奔儿的妈了,原来叫杜香香,后来叫杜解放,死的时候人们忘了她的名字,叫“破鞋”。

奔儿的妈是原来这地界警察头子的三姨太,除了做三姨太该做的事和能做的事外,还喜欢上山敬香,就在法海寺结识了汤和尚。汤和尚六根未尽,生就一条大汉,每天一早一晚得刮两次胡子,壮得很。1948年初春的某个黄昏,汤和尚在寺外东边菜地里给杜香香批了生辰八字,大叫不好,得挪地改名,否则必有大难,吓得她扑进他怀里,一阵哭嚎。老汤就解了她衣,用烫胸暖了她的冷身,又继续测出她是水命,那个肥得所有身体部件都可能失灵的警察头子是火命,瞧眼下这势头,你这汪水是浇不灭那火的,他说:“快挪快改,否则就来不及了!”她就听了,离开了八古安的老宅,杜香香改成了杜解放(汤和尚在山上就听说了“解放军”,顺口就给她改了),果真躲过了一难。北平叫了北京的时候,警察头子被解放军一个班的战士押到法海寺后山坡上枪毙了,汤大仙才从后山坡的洞里出来,一年多种地种菜的历史,得了贫农称号,住进了八古安,那张老木床还是京西大嘴的爸用了两个晚上做的呢。

1958年,京西大嘴出世,他爸给儿子起好了名字叫“牛奔”,在派出所没等来往户口本上写“牛奔”的警察,等来了一个老反革命、老邻居——老汤。轰轰烈烈反右和砸锅炼铁的时候,八古安顺便揪出一个历史反革命,老汤来迁户口,往很远的地方去,老汤说是落叶归根,回家去。牛爸问:“你是隐姓埋名的?”老汤说:“要是我不改名,命早没了!这后来的日子我都是赚来的,如果不解放,我哪儿活得到今天?那肥猪警察头子拎着盒子枪,漫山遍野地找我要把我崩了,这事儿你知道。”牛爸说:“要不说你是汤大仙呢,真神了!”

老汤问:“你得儿子啦?”

牛爸说:“我正想请你给合计一下,我给儿子起的名字叫牛奔,好不好?”

老汤说:“不好。奔字上面是大,中间是个十字架,下面是升起的升可缺了一撇,升不起来,再说牛又跑不快,一个奔字得累死。”

牛爸说:“不对呀,上个月你抱了个丫头,不就叫奔吗?怎么你丫头叫得我儿子就叫不得呢?”

老汤说:“听我的,老弟,你儿子是火命,名字里得有水才行,水多了可以攻火,能压住性子,你儿子这辈子就能平平和和,赶上差年头也能安稳。”

这就是京西大嘴取名“牛水淼”的来历。牛爸说:“我听你的,就叫牛水淼,你是大仙啊!我还叫你汤老哥吧,你回河南老家估计也没事儿,都是乡里乡亲的,到家给我来封信,我惦记你呢。”老汤说:“把我送回老家是救了我呢。我到法海寺之前,把地主的儿子打瞎了一只眼,踹折了一条腿才跑的。那小子当了还乡团团长,腰里别把盒子枪,人五人六的,我那时候没什么革命思想,夜里就把他废了。”牛爸忙说:“那你怎么不跟组织上说说呀?”老汤说:“人家不信,地主和他儿子都被枪毙了,没法儿给我作证。好在当年是我大叔揭发了我,他现在当村支书了,会给我证明的。老弟呀,我这一去不知多少年,我惦记奔儿她妈和奔儿,我真要给你写信来,你把我的情况告诉她娘儿俩。我不能直接写给他们,怕牵扯上,所以两个月前连婚都离了,这你也知道。”牛爸说:“要不说你是大仙呢,好生了得!你就把信寄给我吧!等等,这街上都知道咱俩的关系,万一信被人拆了看呢?”

老汤笑了,拍了拍牛爸的肩说:“信上我一个字儿不写,咱俩定个暗号,里面就放一张照片。如果照片上的我是站着的,奔儿她妈愿意就随时带着奔儿来找我。如果照片上的我是蹲着的,说明我倒霉了,千万别来,把我忘了吧。”

京西大嘴听父亲说过,父亲去世前也没忘了那件事,就是汤大仙去了半年后果真寄来一封信,信里面果然有照片,照片上的汤大仙不是站着的,也不是蹲着的,而是趴着的。

现在,汤大仙是吊着的,两只手扒在老庙里的大梁上,练功呢。也不光是练功,腾空而悬,琢磨事儿呢,八古安啊八古安,怎么就没人相信一个法海寺的大师五十年后再次出山呢?

4

京西大嘴没有按计划走出八古安去抓药,他来到老庙前的时候,汤大仙正吊着自己的身体和想法。五六个处在更年期的妇女在议论着身体和心情,都不承认更年期,但承认这好好的身子说哪儿大概都存在着疾病隐患,像心情一样明明开心却不开心,比如丈夫用奖金买回一只乌鸡来,就生气,她们有充分的理由诉说乌鸡,既然有肉鸡而且分明是鸡,为什么要多花钱买乌鸡呢?丈夫说,买乌鸡给你补身子,心里还是不高兴,凑到老庙来看看气功大师,却看不见。老庙的院门开着,真正的老庙大门关着,显然汤大仙喜欢热闹,按理说五六个女人在一起说事儿必是够热闹了,可汤大仙不认可,汤大仙在八古安的老街上找不着老房子的时候,找准了一个念头,这里是打鬼的圣地,也是造神的天堂,他就要在这里做出一番事业,人山人海才好。

京西大嘴没病,不想在病人阵容里算一个,况且那五六个女人没注意还是不在意他的存在,又开始无所顾忌地交流房事的想法、行为、态度、力量、次数以及满意度,他就溜到老庙后面来。汤大仙正下了大梁,出了堂房,所以京西大嘴扒着早就封了的老门往里看的时候,看得一身震惊和一脑子糊涂:怎么气功大师是个女的?他所看见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正从地铺上坐起身,掀开了绿色军用棉被,居然一丝不挂,赤裸着身子站起来,把一个丰满闪光的女人正面不足三尺距离展示给了他。他以为他会一屁股坐在地上,或者赶快跑开,可他腿没软脚也没动,眼巴巴看着她圆溜溜的胸和黑油油的毛,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像一张嘴那颗必是红色乱蹦的心就会喷出来,所以他先闭了嘴,后闭了眼。

他不知道方老太说的气功大师是个女的,看来他真的不知道,这女的天生一个肉蛋,明白人形容肉蛋说性感,大概是说上帝把一种女人身子各种尺寸都为男人打造的合理又得体。脸上痒痒,一摸才知道是出汗了。

他面临一种选择:信还是不信。

不信的理由是因没有理由相信,这么年轻的女孩怎么就被封为大师呢?最明显的原因是她爱不穿衣服,而且敢抚摸自己,如果传递给男人世界这将是一个重要信息。信的好处是在于拒绝了伪善,他真的想让女大师“主理”一次自己的失眠状态,这不是他发明的造句,带着奔儿每周一次到老中医诊所看病时,路旁一个餐馆的招牌就是四个夺目的大字:女厨主理。这是一种意味深长的阴险暗示,他立即明白方老太和那五六个女的为什么不信了。他是个男人,一个中年男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更愿意相信女人,并且有足够的证据,比如劳思思,跟了他三个月的女徒弟,帮助过他而且还在帮着他和奔儿。

转到老庙前向庙里打望,看不清,老庙里没灯,黑乎乎。他信心坚定地打量着黑暗,对黑暗处看久了,就能看出个所以然。把黑暗看明白了的时候,他震惊了:里面站着一个白胡子老头,神采奕奕,细看还满面红光,分明符合英雄的条件。当轮到他走近跟前的时候,看见大师穿一身白衣白裤中式练功服,那就是一个民族英雄了。旁边站着的那个女的也是白衣白裤,正在成为英雄。他明白了,原来她不是气功大师,大师站在那里运气,她在一旁默立,猛看一脸坚强,细瞧一汪温柔,果真是个不凡的女人,穿上衣服也不同凡响,让你看得一眼靓丽。

汤大仙说:“哪儿不中?”他没听清,他说:“我没听清。”汤大仙说:“我问你哪里不舒服?”他说:“我哪儿都挺舒服,就是睡不着觉。”汤大仙说:“日有所梦,夜有所思,你与众不同。”他说:“你才与众不同呢!人家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汤大仙说:“较劲后生,张口胡言。要寻究竟,心事太重,白日做梦,夜里无眠。阴阳不合,经络不通。”他说:“没那么复杂,就是老有蚊子闹腾,我才睡不着觉。”汤大仙说:“爽徒儿,为他打理。”原来她叫爽。爽带着一阵女人香气飘过来,站在他身后。汤大仙说:“闭上双目,六神有主。”他感觉后脊梁一股微热,说:“打理完,我今晚就能睡好了吗?先等等,还没说多少钱呢。”汤大仙说:“病在你心,岂能睡好?病是家人,并不在你。”

他忽然就睁开了眼,迎着白胡子老头锐利的目光,大声说:“你怎么知道我媳妇病了?”汤大仙说:“病在你妻,病压你心。”不知怎么,他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说:“大师,你果然厉害,快帮帮我媳妇吧!”汤大仙说:“若不自强,何人能帮?人若坚强,魔鬼怎伤?”他抬起头说:“你说话怎么全是四个字呀?”汤大仙说:“六神无主,足膝必软。快快起来,五尺男儿,膝下有金。若心有佛祖,一思一念都能震动八方世界,为佛一跪,心诚震撼天庭!你为妻而跪,已动我心,快带她来吧。”

爽坚而柔、力又绵的手搀住了他的胳膊。

爽啊。

这一刻,他有点鬼使神差。

鬼使神差必是有原因的,京西大嘴跟汤大仙相认之前,先见到了一个叫爽的女孩,并从爽开始,到爽结束,留下了一个故事空间,需要时我们随时可以充塞进内容,为人物涂抹上色彩。这是一个手艺活儿,我们知道一个说法叫“好木匠怕懒油匠”,说的是一个好木匠做了一个不错的家具,然后被一个二把刀的油匠给涂毁了。这样的结果是三方受害,都变成了悲剧人物:木匠、油匠和主人。

一个故事的叙述者实际上就是个油匠。为了不毁了好东西,油匠干活要小心,还要有技巧,至少让人能看出干净,所以我们坚决不让京西大嘴跟爽发生什么事儿,不过显而易见,那是早晚的事儿。就像京西大嘴跟劳思思的关系,我们心照不宣,早晚也得有点事儿。奔儿有一个愿望,盼望自己死后,京西大嘴能跟劳思思相好,这是一个大悬念。在我们对爽还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展示了她,不能忘记还有一个女人,劳思思和一个有病妻的男人。

现在议论一下年龄,看看20岁的人与40岁的人有何不同。20岁的人能当众指出领导的缺点,40岁的人能当众找出领导的优点,这也是20世纪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现在依然有价值。但是,叫爽的女孩和京西大嘴这个中年人偏偏相反,于是就有了一种味道。味道是为知味者弥漫的。可中药作为一种有怪味的药,病人也不见得喜欢,奔儿看见京西大嘴回家,说:“我不想喝中药汤了。”他说:“咱不喝中药汤了,有一气功大师在庙里等你。”奔儿说:“陈记者就给我请过那种大师,结果我没看好不说,把她们总编看来看去,看到最后胆里的石头也没出来,还是把胆摘了,陈记者说,她们总编没胆了。”他说:“媳妇呀,现在我基本上不说话了,教训深刻呀。你倒是爱说了,可你不能乱说呀,让别人听见误解了,影响不好。”奔儿笑了笑,说:“大嘴呀,我不说了,我知道这种影响后来有结果了,我下岗,你退休。”他说:“你得翻过来想想,这是组织上让咱俩好好歇歇呀。那个大师可不得了,我往那儿一站他就看出我没病,是你有病,我得带你去看看。”奔儿说:“贵吗?”他说:“不贵,一次二百。”奔儿说:“天,你开银行呀?”他说,说了一句仿造的日本话:“我不开银行,我背着你开路一马司。”

奔儿坚持不去,但奔儿拗不过他,坚持到一点半就坚持不住了。京西大嘴屁股一直挨着床边,身子向前弯着,就是坚持要背着奔儿走的样子,奔儿没法坚持了,就俯在他背上,说:“我先看看,不花钱,看看那人灵不灵再说。”他就背着奔儿站起来,很高兴。奔儿说:“先等等。把我的纱巾找出来,我把脸蒙上,这副样子再把别人吓着,脸色太难看了。”他说:“不行呀媳妇,你成了蒙面女郎才把人吓着呢。”

有人敲门。

他问奔儿:“谁会来咱家呀?”奔儿说:“我听出来了,是儿子。快,放我下来,我想儿子了。”他说:“我先把纱巾找出来吧。”然后他向外喊:“二世,等等呀,我马上开门。”

门开了,果然就是牛牛站在门口,下意识地用手捂住鼻子,然后把手又下意识地放下来,因为他看见妈妈坐在床中央,头上蒙着红色的纱巾,爸爸坐在她旁边,摆出一副笑模样,惊慌地说:“你们干嘛呢?”

奔儿说:“我们等你呢。”

京西大嘴说:“我们让你看。”

牛牛知道了。牛牛说:“我知道,你们俩等着照相呢。爸,快给我点钱。妈,你气色好多了。”

牛牛就要上床。他一直住校,是个住校生,星期六和星期天才住在姜国栋家,因为京西大嘴不想让儿子回家了,怕牛牛看见他妈现在的样子,谁都受不了。所以他有理由拦住牛牛,说:“二世呀,你妈适合站在远点看,你妈好看不好看?”牛牛说:“我妈最好看。”他说:“这就是我娶你妈妈的理由。”牛牛说:“妈,你好点了吗?”奔儿声音很低地说:“牛牛,妈好了。”他说:“二世,你要钱干嘛?”牛牛说:“不许叫我二世!爸,咱俩怎么都有外号呀?”他说:“咱俩都招人喜欢呗。”牛牛说:“我不喜欢你叫我二世,我知道你每天下午上班,在马路边给人家擦车,哪有擦车人的儿子叫二世的呀?外号都不会起。”他说:“你当然不做擦车二世了,儿子,将来你天天坐车,像瞬息万变们住四合院那会儿,上厕所你都要坐小汽车去那是将来的事儿,现在你要钱干嘛?”牛牛说:“老师要我们买世界地图。”他听懂了,哈哈大笑,他说:“儿子,告诉你们老师,这辈子咱们哪儿都不去。连北京都不准备出去,要世界地图干嘛?”牛牛惊异地说:“爸,你没事儿吧?”他说:“爸没事儿。”牛牛大声说:“给我钱,香港回归了,我们学校加了课!”他不悦地说:“香港回归,干嘛要咱们家花钱呀?”

他感觉到奔儿有了变化,侧脸看,看见奔儿的纱巾全湿了,贴在脸上,他说:“我给你钱,儿子,买精装本的。你妈一听世界这词儿就难过,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呀,那个忙咱家可帮不了。”

牛牛又靠近床,说:“妈,你哭了?”奔儿说:“妈没哭,儿子。”牛牛说:“你就是哭了。”他说:“傻儿子,你妈说没哭就是没哭。你妈浑身经络都通了,那是眼睛在流汗。”牛牛说:“爸呀,我幸亏长得不像你,遗传少点儿。”他说:“要不说咱们家人人快乐呢,谁长得都不像谁。你妈不像你姥姥,我不像你爷爷,你就不像我了。”牛牛说:“爸,我要像你那么傻乎乎可怎么办呀?”奔儿说:“牛牛,怎么这么说话呀?”牛牛说:“妈,我说真话。”他说:“这可就麻烦了,儿子,你真的像我。”

5

我们先不离开地下室,因为劳思思马上要来。一个漂亮女人出现,总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况且她会带来重要信息,如果倒退一年两年,回到那些平常的日子,这信息足以使京西大嘴和奔儿对自己的爱情肃然起敬:牛牛在迎香港回归世界华人儿童书画大赛中获得金奖,这事登了报纸,并且通过中央电视台挂在地球上的卫星传播到差不多整个地球,京西大嘴不知道儿子得了大奖,当然奖励是来自于精神,我们国家的孔子老子到孙子,差不多为后人奠定了精神的重要性,所以从不打开电视机的京西大嘴和奔儿现在活得一眼看上去很精神。

现在我们知道,牛牛是以小画家的眼光看待床上蒙着红纱巾的妈妈,还有张开大嘴呈现笑模样的爸爸,牛牛说:“你们俩好看极了。”京西大嘴同意,说:“儿子,你好眼力。”牛牛说:“像大街上摆着的塑像,猛看喜气洋洋,细看整个儿缺一心眼儿。”京西大嘴说:“儿子呀儿子,生你养你,我们可不是费心尽力地等待着你批判,这是怎么啦?”牛牛说:“我知道为什么不让我回家来,从走下楼梯开始,到看见你们在床上的样子,好像在看恐怖电影。”京西大嘴说:“等你妈病好了,我们让你看娱乐大片。不行不行,儿子,你看不得。”

牛牛就要上床,要靠近妈妈,需要来自母亲的手放在他的头上。京西大嘴拦住了他,说:“儿子,快去买世界地图吧,画出来的世界总让人心情愉快。”牛牛抽动着嘴,就要哭了,奔儿说:“牛牛,妈的肝不好,你不能过来,怕传染了你。”京西大嘴说:“真的,你妈又得肝炎了,别过来。”牛牛哇地一声就哭了,边哭边说:“我恨你们!昨天说好了到学校来开家长会,你们谁都不来。”京西大嘴这才想起来,他说:“二世,你现在被托管了,怎么我师傅也没去?”奔儿捅了一下他,埋怨地说:“你怎么没去呀?”然后奔儿忍不住热泪成串,哽咽着说:“牛牛,妈对不起你。”

牛牛用袖子擦了一下鼻子,说:“爸,再给我点钱,我要买个足球。”京西大嘴说:“爸给你画个足球吧,国家级的队伍踢来踢去都踢不成个样儿,咱不做没希望的事。”

劳思思来了,劳思思进屋就说:“我来了。牛奔次郎,我就知道你在这儿,我给你带足球来了,上面有巴乔的签字,罗伯特·巴乔。”

“等等!”京西大嘴说。

是要等等,我们也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劳思思的话有两个重要问题:“牛奔次郎”是谁?罗伯特·巴乔跟牛牛有什么关系?京西大嘴就说:“思思,谁给我儿子改成日本名字啦?那罗卜巴乔给我儿子签名?”劳思思笑着说:“师傅,震惊吧?第一,我哥给牛牛改了名字,我哥看上去是个英俊的男子汉,可英俊男子汉不可能太完美,所以他没有能力制造孩子。这次回国他是找孩子的,一眼就看上了牛牛,我那日本嫂子说,牛牛真棒呀!我哥说,看看吧,这就是我8岁时候的样子!我哥要收养牛牛,给他改名叫牛奔次郎,跟你还是有点关系的,你不是差点叫牛奔吗?第二,牛奔次郎是校足球队后卫,他崇拜巴乔。我说清楚了吗?”

京西大嘴在地上转了三个圈,然后才抬起头来,看着劳思思说:“你哥没事儿吧?”劳思思说:“条件是给你投资电脑洗车设备,你就不用跟姜国栋的儿子的同事的小舅子名义上合伙了,你可以真正当老板给别人发工资了。”京西大嘴说:“我操。”

劳思思笑了,说:“还真没听你说过脏字儿呢。”京西大嘴说:“我还会干坏事儿呢!我得把你哥打折一条腿,让他从现在开始痛恨路不平,不过回日本去恨吧。”劳思思依然笑着,对奔儿说:“嫂子,你红扑扑的脸色,看上去真美。”京西大嘴说:“你们家人都什么眼神儿?”奔儿说:“思思,挨着嫂子坐,到底怎么回事呀?”牛牛说:“我不去日本。”京西大嘴拍了一下儿子的头,说:“也别踢后卫,要踢球就当前锋,那才有劲。”牛牛说:“思思阿姨,这球上真是巴乔的签字吗?”劳思思说:“不是,他在意大利总想哭泣,我不想去意大利为他鸣不平,是你未来的父亲模仿巴乔的字迹给代签了。”京西大嘴说:“我操。”

奔儿说:“你这是干嘛呀?”

京西大嘴说:“我说牛牛要买世界地图呢,整个儿一阴谋呀。”

劳思思说:“牛牛得了世界华人儿童画大奖了!他的未来了不得!”

京西大嘴说:“真是个阴谋吧?多会投资呀!思思,好在你还知道我儿子叫什么。牛牛,给爸大声答应一声。”牛牛说:“唉!”京西大嘴说:“我怎么听着像叹气?”奔儿使劲地“唉”了一下,京西大嘴说:“你妈在叹气呢。”劳思思说:“我哥娶了两个女人,都没生下孩子,现在他有钱没孩子,就跟一个活人没脑子差不多,他过两天就来跟你亲自谈。”京西大嘴说:“你还是让他亲自干点别的吧,看来他五年炮兵光自娱自乐了,找高人修理一下吧。我还有正事儿呢,对,我得请大师到家来,也让你哥找大师看看吧,那大师能让人怀孕。”

京西大嘴拉着牛牛的手走出地下室,把足球放在地上摆好,说:“儿子,踢一脚给我看看。”牛牛不踢,说:“我不踢,那上面有巴乔的签名。”他说:“好,那我踢,我踢那个仿巴乔字迹的家伙。”他后退了几步,把脚尖点在地上转了几转,牛牛说:“爸,你会踢球?”他说:“我让你开开眼。”牛牛说:“爸爸,你别对着楼踢呀。”他说:“我就对着楼踢。”

咚地一脚,没踢着,京西大嘴摔了个跟头,牛牛笑了,说:“爸,没摔疼吧?”他说:“没摔疼,这下筋骨活动开了。”他揉着屁股,四下看看,中午时分没什么人,这让他高兴,后退了十几步,重新狂奔过来,飞起一脚,嘭,足球飞起来了,冲向楼上人家的玻璃窗,砰,玻璃碎了,足球进了人家屋。牛牛说:“你踢碎人家玻璃啦!”他说:“他家往下扔桔子皮。”牛牛说:“什么?”他说:“我错了,不是桔子皮,是橙子皮。”

他回过头来时,牛牛已经开始跑了,他边追边喊:“儿子,记住了,踢球就得当前锋!还有,我不像你爷爷那样只教我做好事儿,我得教你点别的,你长大了我才放心。”

6

故事不是这样发展的,劳思思的到来让故事拐了一个弯,明白人就明白这是一个伏笔,涉及到牛牛会不会被劳思思的哥带走。带走或者不带走,有那么重要么?牛牛不过是故事中的一个道具,像儿时的京西大嘴一样,也是道具,幼儿园要组织孩子们用最美的图画参加全市比赛,他画了一张低头耷脑的向日葵,这让老师不愉快,不能这样啊,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你是祖国的花朵呀。”

我们确认花朵是城市看上去很美的道具,牛牛是故事中的道具,那么处理这个小人物就好办多了。可我们不免还是充满疑惑,跟京西大嘴现在的表情一样,脸上的沟沟坎坎像是竖着或倒着的问号,嘴巴张得大大的,把疑惑直白地凝固在脸上,说:“你是汤大仙?你是哪个汤大仙?”

汤大仙说:“你是牛水淼?你是哪个牛水淼?”

他们正在沟通。疑惑在先才是沟通的理由,有本事的人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排除那些不可能的,国家级的问题也是用排除法层层剥离不可能的东西之后,剩下的就是结果,结果汤大仙就明白了,激动万分地说:“天,你是牛水淼啊!汤小奔呢?我闺女在哪儿?”京西大嘴幸福万分地说:“你闺女在我家啊。”

这不能算是沟通,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沟通,汤大仙说:“臭小子,你娶了我闺女啦?”京西大嘴说:“你闺女嫁给我啦。”汤大仙说:“我闺女真有病啦?”京西大嘴说:“她病在床上啦。”汤大仙这才盯着京西大嘴看,不明白他的话语怎么像回声,立即喜忧掺半地说:“你小子怎么全是废话呀?”京西大嘴马上协助他找到根源,说:“我是废人呀。”汤大仙摆摆手,说:“我不跟你讨论哲学问题。”京西大嘴拍了一下脑门,说:“我操,奔儿下岗了,我退休了,这就哲学啦?”

沟通基本上完成。

按排除法解决问题,就是把不可能的问题找出来,然后扔掉,扔得差不多的时候,就能显现出事物的本相,余下的就是选择办法,这是泄露给所有人的秘密。秘密被拆穿的时候会有两个结果:一个是恍然大悟,如果不痛心疾首的话;一个是惊喜万分,如果不恼羞成怒的话。汤大仙是法海寺的和尚,这被抖落出来的秘密在八古安社区盛传,京西大嘴一路狂奔对遇见的人就说:“汤大仙是法海寺的大师,他是我老爸,再度出山啦!”

让京西大嘴说句假话比让政治家说句真话要难得多,这就是他做人的含金量,按一般的解释叫信誉度。在市场关系学的商业往来中,有信誉度可是了不得,比拥有一百万、一千万的金钱重要得多,这就是八古安社区有病的人一天以后狂拥到老庙去的原因。现在暂时还没有发生,京西大嘴只是兴奋,因为汤大仙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希望。“希望”原来是物质化的,它摸得着,看得见,在人最没有信心的时候如果它从天而降,不亚于从天上掉下一张馅饼来。我们习惯拒绝承认从天上会掉下馅饼来,因为我们知道最拙劣的厨师也该在厨房里干活,天上只会掉下雨水、冰雹、雪花或飞机什么的,可京西大嘴分明看见了一张油汪汪、热乎乎的大馅饼从天而降,所以他有理由兴奋,兴奋的发展结局是激动不已,他激动不已地跳上床搂住奔儿说:“媳妇呀,我以为咱俩什么都没有了,快40岁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爸来,一个好爸!”

奔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事情弄清楚,也激动。激动的时候奔儿突然找不准感觉,因为所有突然而来的好事都是令人生疑的,想了半天不知如何表达,于是她说:“大嘴呀,我心里怎么酸溜溜的?”京西大嘴说:“我知道,那是想哭呢。媳妇呀,这回你就高高兴兴地哭一回吧,你有救了!”奔儿就想哭,可怎么也哭不出来,抑不住地笑了,说:“那人真是我爸?”

京西大嘴下了床,在地上不停地转圈,说:“你从来没见过你爸,现在他来了,汤大仙是你爸。我也不知道你亲爸到底是谁,汤大仙就算是亲爸吧,长这么大最让你心烦的不就是没有爸爸吗?现在有了,真高兴啊,你有父亲了!”

奔儿哇地一声,委屈极了地哭了。

京西大嘴站在床边,拍着她的头说:“好生了得的一个白胡子老爸!还有一头白发,那风度了不得,刮了胡子穿上西装就跟财政部长差不多了。他还带着一个眼睛水灵灵,身子肉光光的女徒弟,我爱你爸!”

奔儿揉了揉眼说:“我听着怎么像个老流氓似的?”

这也是八古安社区领导的想法。一个老头带着一个20岁的大姑娘在老庙安身,甭说住宿钱,连住旅馆必须交的城市建设费都省了,给城市税收带来损失不说,还直接影响了八古安的形象。穿一身中国功夫的练功服不一定就是有功夫,就跟留着大胡子不一定是导演,戴着眼镜不一定有文化,穿着旅游鞋不一定去旅游一样,显然形式并不为内容服务。我们必须确认形式本身就是内容,比如:汤大仙被安排坐在社区办公室屋子中间的木凳上,爽没有座位,站在汤大仙旁边,对面坐着一位领导,因为五个手指的长短不一而有节奏地敲着办公桌面,问:“哪儿的人?”汤大仙说:“河南人。”领导说:“从哪儿来?”汤大仙说:“从河北来。”领导立即发现了问题,说:“河南人怎么从河北来?”汤大仙被问得有些气急败坏,因为这是一个让人气急败坏的问题,他不想解释,要解释未免话也太长,他说:“我不跟你讨论地理问题,你有什么事儿?”领导说:“甭管河南河北,快回去吧。”汤大仙说:“我不回,我闺女在这儿。”领导十分肯定地说:“把你闺女也带走。”汤大仙说:“这孩子叫爽,她不是我闺女,她也不走。”爽说:“我不走,我要去长城。”领导说:“你闺女呢?”汤大仙说:“还没见着,三十九年没见过面了。我在老家听说我闺女让我老婆抱着跳永定河死了,北京没什么想念了,我就不回来,我现在才知道我闺女没死。”领导说;“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呢?”汤大仙说:“我不跟你讨论历史。我1948年离开法海寺,法号海灯法师,不过跟那兄弟重名了,别误会,总之是一盏灯。1958年离开八古安,1969年我媳妇原来是一个人跳河的,我闺女汤小奔还活着,现在我回来了。”领导说:“现在是我不跟你讨论历史,还有一个汤小奔,带着你家这一串人走吧。”汤大仙说:“我答应爽来北京到长城去,这一串人都不走。”领导说:“那就快去长城吧,拉摊子给外国人看,那不归我们八古安管。”汤大仙说:“我得先见我闺女,我那女婿傻乎乎的,刚认识,真是见鬼了,我进屋去拿东西,一出来他就没了,你就来了,这不见鬼了吗?”

领导叭地拍了一下桌子,厉声说:“你说谁是鬼?”

汤大仙歉意地说:“你是领导,怎么会是鬼呢?我走嘴了。”

领导站起来,现在他可以俯视了,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不就把你抓起来!机会是什么知道吗?那是一列火车,再较劲你就上不了车了。”

汤大仙说:“从历史上看,我一上车就下不来了。我蹲了十五年监狱,当然是冤假错案,我只收过一次八路军家属的爹家租子,我是赶马车的,那车来去空空。出狱后我被平反,可我都是被最亲的人害的,所以老家一天也不想住了,我就去了河北,跟河北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山,你知道吗?它叫五台山。”

领导说:“我说什么你听不懂?真是见鬼了!”

汤大仙说:“可不见鬼了吗,是我说什么你听不懂。”

他们在说鬼的时候,老庙这边在说神。

京西大嘴站在高台阶上,对众人说:“真神了,我这两天总是睡不着,睡着了就做梦,你们猜我梦见了什么?猜不出来吧?我老梦见大太阳!梦里的大太阳可是大希望啊,结果我就遇上了汤大仙,他是我老爸。”

方老太来了,挂着满脸的惊喜,拎着扑腾着的母鸡,踩着慌乱的脚步,边上台阶边说:“太神了!我儿媳妇怀孕了,刚从医院检查回来,她真的怀孕了!”京西大嘴也惊喜,大声说:“真怀孕了?”方老太说:“那还假得了?我儿媳妇多少年都怀不了孕,现在有喜啦!”京西大嘴很高兴,高兴地说:“我真为你高兴,我老爸让你儿媳妇怀孕了。”方老太说:“是啊是啊。”然后方老太太觉得不对劲,又说:“什么叫你爸让我儿媳妇怀孕了?是汤大师!”京西大嘴说:“甭管汤大仙还是汤大师,还不是我爸呀。”方老太说:“不是他让我儿媳妇怀孕了,是他有真功夫,治好病,才让我儿媳妇怀孕了。”京西大嘴说:“还是我老爸弄的嘛。”方老太说:“大师呢?我得好好谢谢他!”京西大嘴说:“不用谢,小菜一碟。这条街上的老人儿谁不知道汤大仙?他当年把自己的名字动了动,就躲过了一场劫难,没让这街上的警察头子给枪崩了,而且还离开法海寺,提前一年不当和尚了。给我老岳母的名字也动了动,一下就成了贫农,多活了二十年!我爸爸给我起的名字叫牛奔,汤大仙给否了,给我起了牛水淼。真叫牛奔,我早惨了,哪有现在这日子?我叫了牛水淼,三十九年后等来了汤大仙,神不神?”方老太太说:“神。”京西大嘴说:“还有呢,领导把汤大仙请去,我估计是合作呢,搞活八古安社区经济嘛,发展就是硬道理。”

果然被京西大嘴言中,原来那位女书记率领八古安的娘们儿扭秧歌,为香港回归排练呢,扭大发儿了就扭了腰,被人抬着回到社区办,汤大仙一拍一拧一揉,女书记就站起来了,怎么扭腰都没事儿。女书记扭了腰简直是传说,像那晚上差点被人强奸一样,不过是八古安人嘴边的故事。接下来可不是故事了,轰轰烈烈的大事情,社区服务办提供服务,跟汤大仙五五分成,三天以后,领导说:“这样一来,三个月以后,我们就可以买一辆面包车了。”京西大嘴跟奔儿说:“媳妇,要不了三个月,你就可以参加香港回归的长跑了。”

奔儿不这么认为,奔儿说:“用不了三个月,我的饭就吃到头了。”

7

奔儿死了。

奔儿死的时候,就是个故事的结局。每个生命的到来都有足够的理由,逝去,也有它的道理。这样我们就算明白了,奔儿死于道理。

她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父亲是谁,显然不是汤大仙,那人能不能算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我们也没把握。奔儿就在这一天的夜里,躺在床上,看着汤大仙,颤抖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汤大仙说:“小奔,我是你爸呀。”奔儿说:“你从哪儿把我抱来的?”

两行热泪从汤大仙的眼里流出,他说:“小奔啊,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京西大嘴抹着自己的眼说:“被你气的呗!一走快四十年,你怎么回事儿呀?”汤大仙说:“我1974年出狱,才接到你爸1969年寄来的信,信上说,小奔她妈带着小奔跳河了,你爸为啥骗我呀?”京西大嘴说:“我爸喜欢奔儿,妈死了,怕你把奔儿弄回老家去,再说那年月也得彻底划清界线呀。后来我和奔儿就结婚了。不说这些了,奔儿得的是肺癌,你快治好她的病!”

汤大仙不说话。

京西大嘴的希望在第一天没有被粉碎,因为汤大仙不说话。然后汤大仙作出安排,让爽住到了地下室,京西大嘴跟他睡老庙的地铺,天一亮就开始营业,打理八古安人山人海的病人。京西大嘴早上回家时,汤大仙说:“赶紧去抓药啊。”京西大嘴说:“还抓什么药哇?”汤大仙说:“不能停,把这礼拜的药吃完,我再给她调理经络。”

第三天夜里,很晚的时候爽才来,京西大嘴看着爽跪在床上,给奔儿发功,不一会儿,爽自己出汗了,后背上形成了一个汗渍湿圈,他说:“你后背上有个句号。”爽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回过头来看着他,又转过去,也不说话。他拿了毛巾,递给爽说:“你跟我老爸怎么都不爱说话了啊?”奔儿额头上蒙着一层细汗,看着京西大嘴说:“大嘴呀,谁像你没事儿成天说话呀?”他说:“不对呀媳妇,他们俩见你之前可能说呢,在老庙也爱说,为什么到家来就不说了呢?还有,咱老爸为什么不给你亲自调理呀?”

爽说:“师傅在拼命挣钱。”

京西大嘴用毛巾擦着奔儿的脸,然后又递给爽,爽没接,继续闭目发功,这回站在了地上。他用毛巾帮她擦了后脖梗上的汗,说:“拼命挣钱干嘛呀?”奔儿说:“挣钱还要道理吗?”爽说:“挣足了钱给我们家修个长城。”

这是一个重要信息,有人要挣钱给另一个人家里修一座长城,这故事说得大发儿了,京西大嘴越想越不对,问:“修长城?”奔儿说:“大嘴呀,快去歇着吧,我们姐儿俩也要睡了。”他坚持问:“媳妇,你知道修长城的事儿?”奔儿说:“我不知道修长城的事儿,小妹不想说,你就不问了行吗?”

走出地下室,天空很黑,天空很亮,银河挂在天上,银河是天上的长城。他猛抬头,看见了天上长城,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突然袭来,怎么也抓不住,只一阵心慌,腿发软,好像有什么事儿从记忆中消失了,那是迷途的羔羊离家走失,回不了家了,呜呜呜,风在哭,夜在哭。

他转身回到地下室。

奔儿和爽躺在床上,奔儿说:“小妹,不哭啊。”爽说:“姐姐,你也不哭啊。”奔儿说:“我不喜欢抱养了我的这个爸。对他没印象,可我没想到他那么善良,要为你妈妈来北京挣钱。这大概就是命吧,像他当年抱养我一样,汤大仙自得了这个封号,看来一生都为别人努力呢。”爽说:“姐姐,我为我妈看长城,也许我们回家的时候,妈就死了,所以我为我妈看长城。”奔儿说:“小妹,你要像你妈一样坚强,不流泪。”爽说:“姐姐,按我们农村的说法,您现在的样子是魂已走了,谁也治不好姐姐的病,姐姐也要坚强。”

奔儿笑了,奔儿说:“姐姐不坚强。”

京西大嘴开门进屋的时候,奔儿和爽相依而眠。他站在床前看着她们,爽睁开了眼睛,把他吓了一跳,说:“还没睡着?”奔儿说:“大嘴呀,你又回来干什么?”他说:“你也没睡?”爽说:“大哥哥,你去睡吧。”他说:“不行,都别睡。你告诉我,你跟我老爸那个汤大仙会看病吗?”

爽说:“不会。”

京西大嘴脑袋嗡地一下懵了,一片空白,一把掀开被子,要拎起爽,却看见了赤身裸体的她,傻了。奔儿说:“大嘴啊,小妹给我发功呢,你不可以这样。他说:“骗子,一对儿骗子呀,我得找那大的去。”爽用被子裹着身子,坐起来,说:“大哥哥,他不是骗子,师傅真的会气功,气功也是能治病不能救命啊,你别伤害他。”

京西大嘴指着她,说:“穿上衣服,你先滚蛋!”

奔儿说:“大嘴呀,你这是跟自己急呢,你别急,汤大仙要挣钱有事做,他没骗人,是这儿的人喜欢啊。”

京西大嘴说:“奔儿啊奔儿,你着了什么魔了?让他们俩都滚蛋,滚出我家,滚出八古安!”

爽说:“大哥哥,您别着急,不挣到一笔大钱师傅是不会走的。”

8

这正是汤大仙的想法,他当然不会走。走与不走并不重要,现在他被京西大嘴从地上拎起来。他抓着汤大仙的裤腰带,汤大仙竟如此轻飘飘,京西大嘴也没想到,拎起一个比想象中轻得多的人让他害怕,大声叫:“你是人是鬼呀?”汤大仙说:“这我得想想,松手吧。”京西大嘴就松了手,汤大仙落了地,蹭地一下站起来,京西大嘴气喘嘘嘘地说:“你是个骗子!”汤大仙说:“现在这年月,无论做什么事情,谁能保证自己是在骗人呢还是正在被骗?”京西大嘴说:“我才不跟你扯这个蛋呢。”汤大仙说:“孩子,不能这么说话。”

京西大嘴开始疯狂地踢摔东西,汤大仙坐在木椅上,静静看,对这个情景有准备。京西大嘴踢摔砸扔得差不多了,没了劲,眼泪刷地一下滚出来,哽咽着说:“你也不能救活奔儿呀!”

突生的希望突灭了,它还不如不到来,是一种强力折磨。如同一个巨大的钱包出现在眼前,一个手更快的人率先拿走了,还不如根本没看见,即便不自己享用,至少可以做一回公认的好人啊。汤大仙理解这心情,站起身,说:“牛水淼,你坐下。”京西大嘴说:“我叫京西大嘴,才不叫你这个老骗子起的名字呢!”汤大仙说:“孩子,你坐下,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正如奔儿从爽那里听到的,故事是这样的:汤大仙在监狱里学会了木工活,出狱后最开始并没有背着木工家伙走四方,他回到村里,整整一条街上的人竟无人相认。当年他是被亲叔叔告发,现在叔叔当县委书记了,兄弟姐妹都在,都不出意外地生了一堆后代,爷爷也活着,父亲也活着,母亲也活着,可没有人让他走进家,不明白这人怎么没死在监狱里?1958年还乡,他抢了家里所有人的粮食,是个大肚汉;现在回家,他简直就是抢家里所有人的财富,作为长子,他早晚该有自己的遗产啊,哪怕是一间极破的厢房。十五年的离异,血都凉了,这就是他出走的原因。他说:“你们等着吧,有一天我挣到了钱,我要把这半个村都买下来,然后把它推平了。”所有的亲人都在笑,他背着一把木锯、一个木刨和一堆嘲笑离开了。1979年他的历史反革命罪被平反了,政府还补助了在当时足以让人乐得昏过去的钱,他回过一次家,父亲死了,母亲死了,意外的是爷爷还活着,爷爷说:“滚吧,你让全家人为你倒霉十五年,回来干啥?这钱算是你尽孝吧。”全村所有沾亲带故的人都同意这个说法,他又走上了异乡之路,来到河北的一个小山村,被狗咬了,他就有足够的理由住进了那人家,结识了爽的父亲和爽的母亲。爽的父亲是护林员,那天带着狗走进森林就再也没回来,爽说:“汤大爷,你留下来吧,我们害怕。”那年爽15岁,他就留下来了,并没有跟爽的妈住一起,那女人有病。住了一年,汤大仙明白了,平白村的女人大都有病,平白村严重地重男轻女,嫁出去的姑娘或走进来的媳妇没有谁能抬起头来走路,爽的妈是平白村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平白村人,没有嫁出平白村,嫁在了平白村,既是平白村的女儿,也是平白村的媳妇。

平白村的祖先们,传说是修长城的,这遗传的后代群体,却没有人见过长城,但平白村的女人们,都见过了汤大仙,只要管三顿饭,他就给人做家具。这几乎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如果需要叙述,题目该叫《汤大仙和他的女人们》。我们已知道,汤大仙只跟一个女人有真正的故事。却是一个不解的谜,但平白村的人知道,爽的妈肝癌晚期快不行了的时候,汤大仙决定出走,到北京去挣钱,汤大仙要为平白村的爽的妈在平白村建一座小长城,汤大仙说:“你不能死啊,等我回来。”在革命现实主义文本中,这简直是革命浪漫主义,而且过于传奇了,但爽的妈知道,汤大仙确认不是他一个人被亲人拒绝,在平白村有一代又一代的女人被男人使用又拒绝,所以他要建长城,为平白村的女人们。

京西大嘴快流泪了,雾眼蒙蒙地看着汤大仙。汤大仙说:“城里的有钱人都惜命,他们不在乎花钱。再说呀,我也得到过真传,还是有点功力的,不信你到平白村打听打听,我最绝的活儿是让不能受孕的女人怀上孩子,也是法海寺的秘功,你该知道,法海寺的对面是姑子庙,这也是有原因的。不跟你说这些,我的气功和手法能帮助女人,所以平白村有好多孩子们都是我的本事让他们出世的,所以我在平白村有威信,受尊敬。”

京西大嘴说:“不对呀,那为什么奔儿是抱养的?”

汤大仙笑笑说:“奔儿她妈就没有子宫啊!解放前那个警察头子就懂计划生育,不想让五个姨太都生孩子,就让人把她的子宫摘了去,所以八古安才没留下太多的坏蛋。”

京西大嘴说:“你这话怎么听着不是味儿呀?”

汤大仙说:“因为八古安至少有一个坏蛋,我知道。那坏蛋跟一个女人相好,生下了小奔,我那时在医院打扫卫生,知道那女人死在产床上,那坏蛋把小奔扔在了胡同口,我早跟着呢,我就把小奔抱回了家。那坏蛋不知道是我把小奔抱回家了,但我知道他。”

京西大嘴心慌慌地说:“他是谁呀,快告诉我!”

汤大仙说:“我不告诉你,汤小奔活着的时候,不能让她知道生父是谁。再说了,就跟我来八古安想看看你爸一样,可我没找着那老院子,也不一定找得着他,老八古安没了,新八古安我不认识,但我要在这儿挣钱,挣大钱!孩子,牛水淼啊,你要答应我,我挣十万块钱就可以回家了,我要带走小奔。”

京西大嘴说:“你胡扯,我怎么会让你带走奔儿?做梦吧!”

汤大仙说:“人生不就像一场梦吗?”京西大嘴哈哈大笑了,现在他收住了笑,打量着汤大仙,嘲讽地说:“这屁话我活了四十年就听了快四十年,你不是不谈哲学吗?”汤大仙在地上走了个八卦步,摆足了架式说:“我只谈钱,挣的越多越快越好!”京西大嘴说:“那你就抢银行去吧。”汤大仙说:“也说不定呢。”然后汤大仙拍了拍京西大嘴的肩,又说:“我比任何人都有挣钱发财的理由,对不对?我发一次功收二百,不多,耗我精气呢。我耗光了我自己也不怕,我要为爽的妈和爽在平白村建一座长城,为平白村所有的女人们。”京西大嘴说:“这话听着可是胡扯到家了!你十五年牢房真坐出什么毛病了吧?”汤大仙说:“那十五年至少有五次差点死了,都是一个女医生救活了我,那男医生两次几乎要把我放太平间去了。牛水淼啊,听明白了吗?这就是我爱女人的原因。”京西大嘴叹了口气,说:“我听不懂你的故事,几乎全是瞎编的,就算有一些真的,我也不想懂。我比你还想挣钱呢,我要让奔儿活下去呀,我不能让奔儿在地下室的日子里离开这个世界,我要买八古安最高的楼让奔儿住进去,你懂吗?”汤大仙说:“所以要挣钱,就在八古安。”京西大嘴说:“也许你有你的道理,可你不能在八古安这老庙里挣钱,因为你在骗人呀,来找你的人不一定是自愿的,是被你哄骗的。”汤大仙说:“你可真傻呀。”

京西大嘴说:“你别管我傻不傻,汤大仙,我不认你这个爸,奔儿也不认,到现在也没叫过你,所以你走吧,带着那丫头回你的平白村去吧。”

汤大仙说:“你刚才的话倒提醒了我。”

京西大嘴说:“提醒什么?你真要抢银行么?”

汤大仙说:“你真是傻到家了,抢银行干嘛?我开个银行。”

9

这个故事有理由要结束了,不能立即结束的原因,是几个问题还没结果:奔儿如何死的?牛牛走没走?奔儿的生父是谁?汤大仙开了银行吗?一共四个问题在叙述中,还有第五个,关于爽和爽的母亲,我们将在《二十世纪革命现实主义展览五号厅》里解决。

玄机已经泄露,任何故事都难免露出马脚,比如奔儿的生父,也许一开始我们就想到是劳主席,所以我们让劳主席出场,劳主席必须出来,这个故事就柳暗花明了,倘若再逼劳主席一步,他就掉进万丈深渊;退一步,我们知道一个说法,叫“海阔天空”。这也是按排除法法则决定的。

劳主席心情不好,因为他儿子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了牛牛。作为父亲,他一眼就能看出女儿劳思思的心情,劳思思果然对京西大嘴越发有感觉,只是京西大嘴没感觉。当然,让劳思思与京西大嘴相好本是奔儿的一个梦想,把京西大嘴交给劳思思陪伴,奔儿同样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心,如果我们强迫自己去理解,大概就是“血缘”关系所致吧。

对所有人物来说,这目前还是一个谜。

更大的谜不在这里,已经出了八古安社区,像京西大嘴早晚要走出八古安一样,汤大仙率先一步走了,来到一个更大的新型社区:甜梦家园。这名字里就有梦,离八古安几里之外。不是京西大嘴逼走了汤大仙——京西大嘴确实在第四天早晨站在老庙前纠正他以往的说法,八古安的人们恍然大悟,倒是永远不明白,这京西大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劳主席搬到了甜梦家园,没住高耸入云的高楼,住在欧式联体别墅。现在他心情不好地走出来了,拐过一个弯,又拐过一个弯,再拐过一个弯,弯弯曲曲的甜梦家园精心设计的甬道,让劳主席来到一座高楼前。这座楼一层二层都是清一色的商家,抬起头,一个工商银行储蓄所开业了,门口站着腰里别着警棍的保安,屋里还站着一个保安,是队长,这人物我们仔细看就认识他,他就是让京西大嘴羡慕不已的过去收破烂的老刘,老刘身旁的人是个领导,一身灰色西服,一头银色白发,汤大仙当然没有了胡子,汤大仙把胡子刮了。

劳主席走近门前,看着保安说:“新开业的?”保安说:“第一天。”劳主席说:“存日元吗?”老刘早拉开了门,听见了,老刘说:“莫桑比克和柬埔寨的钱都能存,您请。”劳主席就进来了,汤大仙就面对了他,两人仔细看,劳主席快看出什么了,说:“您是领导吧?”汤大仙说:“您是今天第三十九个客户。”劳主席说:“看着你怎么有点眼熟哇?”汤大仙说:“证明您好眼力,一进门就看出我是这儿的主任了。”劳主席打量着四周说:“银行是有钱啊,新楼盖到哪儿就开到哪儿,可这家差一些,没那些装修得豪华。”汤大仙说:“就这样还一个月五万块呢,原来要开股票交易所,那公司没来,我们正好赶上,就租下了。”劳主席说:“这离我家近,方便,我就在这儿存钱吧。”汤大仙说:“有多少就在这儿存吧。”劳主席说:“我刚吃完午饭散步呢,我下午再来。”汤大仙说:“你下午再来,我们中午不休息,晚上十二点才关门。”劳主席说:“服务真好。”汤大仙说:“挣钱不容易呀。”

劳主席在厅内转了转,里面只有两个银行职员,都年轻,不像银行里那种常看见的,都不算太漂亮,转回身时,看见汤大仙在盯着他看,汤大仙说:“你走路的样子我也好熟呀。”劳主席说:“不好意思,很多人说看我的背影就像个领袖,就像你一样的风度呢。开个玩笑,我待会儿再来。”

劳主席走了,走了好一会儿汤大仙才想起来这人是谁,脸唰地一下变红了。老刘看见了,老刘说:“您脸怎么红了?”汤大仙没好气地说:“我凭什么脸红?”老刘也没找到原因,不过很快就找到了,在汤大仙思索的时候,老刘说:“那人是工商银行的领导吧?他一定是暗地里来检查的,会不会不让您在这儿当主任呢?”汤大仙说:“他说了不算,我是主动承包的,谁说了也不算。从规矩上讲,咱这银行开在哪儿都像哪儿,门房上那四个铜字一笔一划都不少,还有你们这俩保安也像模像样的,谁能相信这银行是我开的?再说了,现在是市场经济,银行也缺钱,回头我一高兴按银行规矩把管理费主动缴上去,他们得乐掉牙。”老刘说:“还是有风险的,一天给我五十不行,得给一百,我把自己的身子骨也做了风险投资了。”汤大仙说:“我不跟你谈身体经济学。你没让小偷强奸了八古安社区的女书记,照片上了光荣榜,你的脸可信,这就是身体经济学,跟一上午来的那八九个存钱做小姐的一样。”老刘不高兴了,老刘说:“我是英雄啊,那些一看就是妓女,怎么能这么比呢?”汤大仙说:“本质上是一样啊,都是拿身子骨投资嘛。不要多虑了,小平同志早就讲明白了,一直劝慰我们说,胆子再放大一点,发展才是硬道理啊。”老刘说:“我是穿上漂亮的二类警服,一天挣一百块钱就站着看人存钱玩才是硬道理。”汤大仙点点头说:“就这样吧。小奔今天住院去,我得过去看一看,记住了,刚才那人要真的来了,你赶紧呼我,别让他走。”

汤大仙走了,京西大嘴骑着三轮车,三轮车上坐着奔儿和爽来了。

京西大嘴把奔儿抱下了三轮车,背起她走进来,她说:“媳妇呀,咱俩一花钱就你说我我说你的,咱家开银行呀?现在可好,你老爸真的开银行了,居然就有人信,没人管,汤大仙就是大仙呀。”奔儿说:“他不是我爸,不过我还是想看他一眼,如果他当年不捡我回家,也许我就死在街上了。”

爽走到门口,要进门的时候停住了。停了好一阵儿,她走回来,坐在三轮车上,抬头看着工商银行的铜牌,然后慢慢低下头。现在她抬起头来了,因为有人说话,劳主席说:“把车骑走,你怎么堵着门口呀?”老刘在里面看见这人果然来了,忙抓起电话,说:“急呼,要发我发,不懂?就是1858嘛,让他快回银行!”

劳主席进来了,看见坐在休息厅的京西大嘴和奔儿,笑笑说:“你们也来存钱啦?”奔儿想站起来,边说:“是劳主席呀?”京西大嘴忽然就想笑,按住奔儿说:“媳妇别起来,他退休了,现在不是劳主席了。”劳主席说:“牛水淼啊,你消息够快的呀?”京西大嘴说:“劳思思告诉我的。”劳主席说:“思思没告诉你,我还有一个月才离休,要出任中日合资的企业董事长吗?”京西大嘴说:“思思倒是说了,您还不知道干什么呢。”劳主席说:“英特耐特,互联网,电子商务,说你也不懂。”京西大嘴忍不住想笑,他真喜欢看着劳主席把一大纸袋钱存给汤大仙,笑着说:“劳主席,您快存钱吧。”劳主席说:“你笑什么呀?我的钱干干净净,都是我儿子从日本带回来的。”京西大嘴哈哈大笑地说:“那就快存吧!”劳主席也哈哈大笑着说:“牛水淼呀,瞧你乐的,好像这银行是你们家开的。”奔儿说:“跟我们家没关系。”京西大嘴说:“我媳妇说了,跟我们家没关系。”劳主席说:“是啊是啊,我们之间不能有关系。我说服我儿子了,所以他把钱给我了,不瞎投资扔钱玩。”奔儿说:“我和大嘴都不愿意把牛牛送到日本去。”劳主席说:“我真高兴,这是一个梦醒时分。”

京西大嘴巴望着劳主席存钱,这才想起牛牛的事,说:“您的梦还没醒呢!那是我儿子呀,你们劳家想一句话就弄了去?真是做梦!”奔儿说:“大嘴呀,别乱说,让我起来。”京西大嘴说:“你甭起来。”劳主席说:“坐着吧。”京西大嘴说:“媳妇,站起来给他看看。”奔儿不悦地说:“干什么呀?”

奔儿还是站起来了。

京西大嘴把奔儿背到车上,奔儿在三轮车的沙发上坐稳了,说:“大嘴呀,先别急着把我送医院去,你再带着我看看这城市的夏天吧。”京西大嘴说:“我就想看劳主席存钱。媳妇,我就想不好,要不要害劳主席一回?他把钱往里一放就再也见不着了,成汤大仙的了。”奔儿说:“说心里话,我也想不好。不过,你就让他存吧,明天你再给他送回去,他从当车间书记开始,就光帮别人总结教训了,让他也教训一回就行了,劳主席从此以后就欠你一个情呢,我想起来就高兴。”京西大嘴说:“这样好,我听你的。可媳妇你不知道呀,我看着他傻乎乎地受骗的过程心里有多高兴呀,你就让我过过瘾,我要亲眼看着他掉坑里,然后我再把他拉出来。”

奔儿说:“等等。”京西大嘴就站住了,奔儿说:“大嘴呀,今天我可真看见你另一种笑了,像我昨天跟你说的,我真喜欢你这张嘴,这张脸。我能记住我喜欢的,我会忘记我不喜欢的,你也这样,好吗?”

京西大嘴说:“好。可你昨天光瞎说吃饭的事儿了,那些个我更忘不了啊。小妹妹,你在这儿等,我马上就回来,别让他弄一回教训了。”

爽没说话,点点头。

奔儿说:“小妹妹,我们走吧。”

爽说:“姐姐,不等牛大哥吗?”

奔儿说:“我俩说好了,我在那儿等他。”

爽说:“我没听见姐姐说呀?”

奔儿说:“小妹妹,你不能什么都听见,这是秘密呀。”

10

结果奔儿就死了。

奔儿是从高处跳下去的,我们所说的“高处”是地理位置,不是观念上的,因为我们知道那句话:高处不胜寒。

这一个高处有所不同,它的起点在地平线上,落点是地下很深的地方。这是著名的建设城市的石景山区大沙坑,八古安的建设,沙石也取自这里,而且早在八古安形成社区以前,这里就开始挖沙造坑了,至少已有一百年。

爽对这些没准备,奔儿走下三轮车,看着沙坑另一边八古安社区一座座高楼,奔儿的红纱巾迎风飘起,爽说:“姐姐,你真漂亮。”

奔儿回过头来,说:“谢谢你这么说。”

然后奔儿就不见了,奔儿从高处跃下,消失在地平线以下。

接下来的情景是这样:爽趴在地上,向下看着,爽声嘶力竭地喊:“我看不起你!姐姐,我看不起你啊!”

让我们回到银行。

汤大仙揪住劳主席衣领的时候,京西大嘴才明白了,汤大仙怒火万丈,全因为汤大仙知道汤小奔和牛水淼的结局,都是劳主席造成的。可劳主席不这么认为,劳主席说:“你光跟我说汤小奔干什么呀?”

汤大仙确实在说汤小奔,口口声声地汤小奔,现在才终于把话说明白,汤大仙说:“我操你妈!汤小奔是你亲生女儿啊!”

京西大嘴的第一反应,是又听见了一个传奇故事,依然出自汤大仙之口。第二个反应让他震惊,不是真正明白汤小奔与劳主席的关系,而是手被拧住,两个膝盖被人从后面踹了一脚,他就跪下了,警察把他按在地上,他倒下的时候,脸正对着汤大仙的脸,看见了劳主席的鞋,他强抬起头来,看着劳主席说:“我操你妈呀!”

然后眼前一片白烛,是照相机的灯光在乱闪。

这个故事有理由结束了。

结局是这样的:老刘终于打了110报警电话,举报这个地方,他不愧是上了八古安社区光荣榜的英雄。劳主席一直自视为英雄,现在英雄跪下了,跪在汤小奔的坟前。他不肯起来,没话也没泪,我们就让他跪着吧。

京西大嘴狠狠抽了爽一个耳光,因为他听说爽大喊看不起奔儿,他有足够的理由打别人一个耳光,然后爽走了。汤大仙被判了刑,汤大仙在监狱给京西大嘴写来一封信,里面没有照片,只是一个空信封。

京西大嘴被一种药品弄睡了三天三夜,他醒来时,看见两个手指在眼前晃来晃去,大夫说:“他眼睛跟着手指动,有反应,没疯。”

京西大嘴走出医院。烈日当头,阳光下,劳思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京西大嘴一步一步走来,他说:“牛水淼,我陪你回家。”

京西大嘴恍惚地说:“奔儿啊,我们回家。”

劳思思的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说:“我是你的奔儿。”

京西大嘴拉起她的手,放在胸前,说:“奔儿啊,不哭,我们继续昨天的话题,我想听你说吃饭的事儿。”

劳思思把京西大嘴扶上汽车,劳思思发动了汽车,京西大嘴说:“奔儿,你也会开车了?我好久没开车啦。”

航空港。京西大嘴看着牛牛走进机场,京西大嘴说:“那小子真像我,我上飞机啦。奔儿,他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吗?”

劳思思说:“知道。牛牛爱妈妈。”

京西大嘴说:“那牛牛为什么哭呢?”

劳思思说:“牛牛想看妈妈,我和我哥告诉他,妈妈回家了。”

京西大嘴说:“奔儿,我们也回家。”

京西大嘴躺在床上,劳思思站在地上流泪。京西大嘴说:“奔儿,上床吧。”劳思思缓缓地躺在他身边,抚摸着他的脸,说:“睡吧,醒来时就不一样了,一切都好了。”

京西大嘴说:“我知道。你说过,世界上既然有一种叫癌的病,总得有人得,碰巧你赶上了。”

他就想起来了,奔儿这样说:“所以你别难过,大嘴啊,我在我们一起看过的那座山上等你,记住啊,千万别先来,你要来早了我就不理你。”

他说:“我不会早去的。我是个男人,好男人都喜欢在风中站着。”

奔儿说:“是门被吹开了,大嘴啊你去关上门。”

他就下了床,关上门,听见一只蚊子飞进来,说:“蚊子怎么又飞回来啦?”

奔儿说:“它就没出去啊。”

他说:“我骗不了自己,怎么连一只蚊子都骗不了呢?”

奔儿说:“你是京西大嘴。”

他说:“我是牛水淼。”

奔儿说:“牛水淼啊,你是最棒的男人,永远别忘了你是牛水淼。”

他说:“放心吧,我永远不会忘,一个永远站着的牛水淼。”

奔儿说:“我当然放心。”

他说:“你哭了?”

奔儿说:“我想起我妈妈跟我说的话来了。我妈妈说,老天爷给每个人的粮食都是有数量的,妈妈说她吃得太快了。大嘴呀,你别难过,我也是提早把我的饭吃完了,就是这样。你的粮食还多着呢,千万别吃太快了。小时候你老说你饿,饿呀,其实你是给自己省着呢,你才不傻乎乎的呢。”

他说:“我才不傻乎乎呢。”

京西大嘴听见哐当一声,世界在响,京西大嘴的世界响起一种奇妙的声音,他从这声音中醒来,猛地坐起身,抓住劳思思的双手,使劲地摇啊摇,他说:“奔儿啊奔儿,现在粮食多得都吃不了,你怕什么你吃得太快了啊?”上部完下部简介:

京西大嘴失去了妻子,儿子去了日本,与奔儿同父异母的劳思思承担起了照顾他的责任。可京西大嘴不是一个需要照顾的人,他又一次振作起来,像一个真正的男人在这城市中行走,所以《二十世纪革命现实主义展览——京西大嘴跟别人较劲的日子里》下部开始的时候,他因为捡了一个孩子而成为“绑架者”,也成为他进入“商海”的一个契机。他开始了另一个层面上的“较劲”,较劲较得这城市在颤抖,然后他离开了城市,到了二十年前曾去过的小山村,在那里与爽相遇,才明白从生下来到现在,这一路上他都以为他在被别人伤害,不知道也曾伤害过别人,发生了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他回到北京,没有走进八古安,一场事故让他流血,从此他不再叫“京西大嘴”,也不叫“牛水淼”,他恢复了父亲最开始给他起的名字——牛奔。一个有责任感的中年男人在这城市不再行走,也不寻找,因为他创造并挖掘了生命的意义。

下期陆涛将带你走进四号厅:《不能错过》。

责任编辑:李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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