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时节
2000-03-31傅道亮
傅道亮
掌灯时分,玉林已遥遥望见了村头那拱古老而破旧的石桥,苍苍茫茫的暮色里,石桥定格在一片袅娜的炊烟所织构的背景当中,越发渲染出一片朴实亲切的乡村气息。玉林卸下肩上的背包,用衣袖擦了把汗,回头望望深一脚浅一脚跟上来的对象小毛,本想玩笑几句,可看她满脸疲惫的样子,话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只是声音很低地吐了口唾沫。
小毛拎着高跟鞋赶了上来,经过这一路凸凸凹凹的跋涉,她早已通身是汗,看见玉林如释重负地吐唾沫,就问,到了?
玉林拾起地上的背包又拎在肩上,抬手指了指前面说,到了,过了前面那座石桥,就是我们家。
小毛踮起脚使劲眯起眼朝前看。大概天黑得模模糊糊也没太看清,就没好气地说,好一派穷山恶水,既然到了还磨蹭啥,天一黑指不定碰上啥月黑风高的事呢。说完她就拧着脚往前冲。玉林知道她的脾性,保准是累草鸡了心烦,也不跟她斗口,只是紧了紧脚步跟上。
小毛叫毛俊英,是玉林谈了半年的对象。玉林今年已满二十八岁上了,大学毕业分配到县城的酒厂已有六七个年头了,对象介绍了不少,可高不成低不就一个也没谈成。这年头分到了企业上,尤其是摊上像酒厂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企业,就算行狗屎运活到了孙子辈上。想想当年他考上大学时,也是在这村头的石桥上,乡亲们热热闹闹送他去上学时的情景,那时的风光无限,自己又是何等的跃跃欲试与踌躇满志,再看看眼下落魄到这步田地,真是恍若隔世一般。
小毛是半年前经人介绍与玉林认识的。这时的玉林已收起了所有的心高气傲,企业不好人也跟着不值钱,哪还有啥挑三拣四的余地。小毛是中专生,在棉纺厂干质检员。人长得丑了点,头一次会面,俩人三句话都没谈上。开始玉林满肚子的不甘心,可后来处久了,才发现小毛这女子不简单,说出话来挺有分量,也是个生不逢时的主儿。慢慢也就觉得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起来。这次酒厂实在开不出工资停产放了假,玉林就领上小毛来家住几天,让家人看看,好歹算了了爹娘的一块心病。
俩人深一脚浅一脚来到了石桥上。这时月亮已慢吞吞爬了出来,懒洋洋撤下了一地青辉。石桥还是那座石桥,模样一点都没变,玉林心头陡然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惆怅。这几年在外事事不顺,这座家乡的石桥就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与梦境里,有时晚上辗转难眠,闭上眼想想家乡的往事,想想儿时无忧无虑的欢愉,一缕温情油然漫上心头,也就安然入梦了。
“那是俺家大闺女回来了?”一声苍老的叫喊扯断了玉林飘飞的思绪。玉林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梗上,不好意思地瞅了瞅旁边的小毛。小毛倒没在意,以为在喊别人。“大闺女”是玉林小时候的外号,小时候村里人都这么叫他,后来他考学出去了,再回家就很少有人这么喊他了,可几个上了年纪的长辈依旧这么喊。
玉林使劲伸着头看,也没认出是谁,只好往前走靠。走近了才看清楚是舅姥爷德升老汉,就只好上前打招呼。老德升正敞排着怀在那里乘凉,见真是玉林,就惊喜地敞亮着嗓门说:“还真是你个婊子儿,俺还以为眼花了,愣咋呼了一声,还真打个枣儿落进嘴里了。”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瞅瞅后面的小毛问:“咋,那是你媳妇?”玉林“嗯”了一声,就拽着小毛过来喊他舅姥爷。小毛不情愿地喊了一声,声音只是在嗓子眼里打转,老德升也不见怪,只是连声说好。
玉林抬头向桥上望了望,见前面影影绰绰地坐着一片人,就问德升那是干啥。德升说是在练功,明天准备开镰割麦了,做个圆法就各忙各的去了。玉林也没听懂他那个圆法是个啥东西,听意思好像是个小结似的,就问是练啥功。德升一脸的虔诚说叫菩提功,能治病渡人。玉林在外面就听说到处这功那功风行一时,还半信半疑,这下才信了真。德升又说:“你爹也在那儿呢,过去喊他可轻点声。”玉林和小毛看老汉那副神头怪脑的样子,心里都不由一阵窃笑。
玉林和小毛轻了脚步穿过桥去,果然一堆人都专心致志,没一个搭理他们。玉林寻了半天才找着爹,走上去拽了拽他衣角。爹见了他一愣,慌忙站起身,悄没声地拉他过了桥才开口说,你咋回来了,早也没打个招呼。正说着又一眼看见跟在玉林身后的小毛,想问又一时找不着合适的话,就憋个红脸噎在了那里。玉林拽过小毛让她喊爹,小毛就喊了一声,玉林爹连忙说,好好,快回家吧。说完就扭头领着朝家走。
玉林爹头前走了几步,又住下说,你们先回吧,我去菜地摘点菜去。说着又扭头往回折。玉林说,不用了,天都这时候了。爹说,不碍事,你们先回吧。
进了家门,玉林看见北屋的灯明着,灯影里娘正弯着腰蹲在西墙根儿,手拿着小粪铲,看来是在往外扒鸡栏的鸡粪,就喊了声娘。
玉林娘起身回过头来,愣了愣,认出是玉林就说,你咋回来了。又看见玉林身后站着一个姑娘,也是一时没了话。小毛主动喊了声娘,她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拍打着手上的鸡粪说,还没吃饭吧,快去屋里洗洗,我去烧饭。
娘说着就去给他们打水。玉林连忙赶上去抢过盆说,我来。娘牵着手把小毛让进屋,就赶忙去灶屋里生火,不一会灶堂里就冒出了浓浓的烟来。
玉林打了水走进屋里,刚洗了把脸,就听见天井里娘在喊,小林,出去喊喊你爹,让他去菜园里打点蒜苔回来。
玉林知道兄弟小林准是在东屋,可等了一会却没听见动静,他连忙冲娘说,俺爹去菜园摘菜了。正说着,爹已托着一大把蒜苔走进了家门。
小毛洗完了脸,大大方方就进了灶屋,帮着玉林娘烧火下面条。玉林娘是死活不依,非让她去屋里歇坐等着。小毛争不过娘,就薰着烟站在那里。玉林就说,娘,你就让她干吧,又不是外人。娘很固执,硬是推着小毛出了灶屋。玉林透过红红的灶火,看见娘脸上偷偷漾起的笑容,悬着的心算是踏实了不少。原还担心小毛来这穷家破院再嫌这嫌那,惹得爹娘不顺心,现在看来倒是多余了这份担心,望着小毛倒不由生出了几分感激。
不一会娘就下好了面条,又做了一大锅蒜苔炖鸡蛋,蒜苔炖得稀烂是用花椒炝的锅,玉林已有好几年没尝着这种味道了,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小时候他们一家五口在天井当中,围着一只大提锅边吃边聊的情景,心底就生出了一缕温情。
吃着饭,娘就坐在一旁家长里短跟小毛拉呱,小毛很有分寸地应着,娘儿俩倒亲近了不少。爹在天井里磨了一通镰走进屋,玉林就问是不是要开镰收麦。爹就说明天割胡家地,你来了赶个正好。爹又问玉林单位上的情况咋样,玉林就说单位半死不活连工资都难维持,说着看见爹娘脸上生出了惶惶的担忧来,就连忙移了话题,问家里的情况。爹叹了口气没吱声,娘说家里都挺好,老样子。
吃罢了饭,小毛把母亲按下去,自己收拾碗筷。玉林刚开口问,咋没见小林?却听见屋门“咣哨”一声响,兄弟小林从外面走了进来,说,是玉林回来了?玉林只比小林大一岁,打小小林就喊他的名字,从不叫二哥。小
林个子比玉林高出半个头,穿一件黑条条短袖衫,下摆扎进腰里,头梳得一丝不乱,很像是刚打扮过的样子,文质彬彬倒很像回事。
玉林看小林的一双眼,仍旧是空洞洞的,心里就格登一下,知道他的病看来是没啥起色。小林晚玉林两年考上了他们市的师范学校,师范三年毕业,分回到他们乡中学当了教师。小林回来时还带回了个花枝招展的对象小姚。小姚是大城市的姑娘,可硬是铁了心跟小林一块分到了乡下来,来了成天就住他们家,两个人好得恨不能成天粘在一块。去年夏天玉林回家,家里时常飞出小姚那银铃般的笑声。可去年春节玉林回来,却风云突变。听说十月一他们刚完婚不久,小两口就吵了一架,然后小姚就跟上一个上面下派到乡里的城里干部去了海南,一去就杳无音讯。小林从此受了刺激,成天魔魔道道的,一会儿嫌父母没本事,一会儿又嫌家里没钱没势,成天摔盆子砸碗,病犯得狠了就没头没脑地打父母。春节玉林回来时,小林已去县精神病医院治了一段时间,病是不怎么犯了,可远不是原先的性情,行起事来也让人无处捉摸,魔症了似的。好在学校可怜他,课教不了就给安排了个印刷资料的差使,平时不受什么刺激,他倒也安稳得很。
小林进来,看见小毛正忙着,就问,这是嫂子吧。玉林就指着小林给小毛介绍。玉林曾和小毛说起过小林,所以小毛知道有这个当教师的兄弟,却不知他的病。小林上来一把推开小毛说,你刚来咋能让你忙活。说着就挽起袖子来忙活。小毛给他吓了一跳,就向玉林这边望,玉林说,那你就歇会儿吧。
小林话挺多,一边刷碗抹桌子,嘴上也不闲着,语无伦次地讲侄子小涛不讲信用,本来定好今天一块来玩却没来。说着又扭头问小毛会不会玩打王八,小毛说不会。他又问她会不会玩扇纸牌,小毛说也不会。小林很失望,一不小心打了一只碗。小毛被他搞得莫名其妙,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来。
这时爹站起身阴着脸说,天不早了都歇着吧,明早还得起来割麦子。玉林一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十点多了,就站起身来,看见娘正拿眼看他,就说,我和爹去小林屋里睡,小毛和娘在这屋。
东屋三间是小林结婚时的新房,门两边的红对联还没褪尽颜色。去年玉林回来时听说本来小林他们学校分宿舍楼的,可要交一万块钱的集资,家里拿不出钱也没要成,这可能也是小姚跑了的原因之一吧。
小林屋里家具都挺新,可都给他翻的乱七八糟不像个样子。外间屋,茶几上沙发上乱糟糟摆满了用硬纸壳叠的纸牌,还有一大堆杏核琉璃球也滚的到处都是。玉林看了这些东西,心里不觉一热,这些都是小时候他们玩的物件,现在已是很难寻着了,估计现在的孩子也大都不会玩这些游戏了,恍惚间眼前浮现出小时候小林那天真可爱的样子,心头不由酸酸地颤了起来。
里间屋是棕床和写字台,床上横七竖八摆满了小人书,有的已发黄了。玉林拣起几本翻翻,依稀还有些遥远的记忆,心里倒真服了小林,竟还保留下了这些老古董。娘进来把床和沙发收拾收拾,说你爹睡沙发,你和小林睡床,又低了嗓门问玉林,你媳妇能住惯不?玉林说,有啥住不惯的,这就不孬。
一会小林眯瞪着两眼走了进来,也不吱声就胡乱脱了衣服爬进床里面。玉林看了,心头又是一酸。他和小林从小就合睡一个床,考出去才分开,今天倒真像又回到了童年。
第二天天还没亮,玉林就听见天井里有动静,知道保准是爹娘准备上坡割麦了,连忙穿衣起床来到院里。爹已头前出了门,娘见玉林起来了,就说你先跟你爹去吧,我去嘱咐小林烧饭等会送去。玉林要去北屋把小毛喊起来,娘不让,说让她多睡会吧,反正她去了地里也干不了啥。
玉林拖了两把草绳出了门,穿过村头的小石桥就是田野。紧赶慢赶也没赶上爹,等来到自家的地里天已放了大亮。五月的麦野,看上去一片金黄,熟透了的麦子再也掩饰不住对丰收的渴望,急急地把满坡里都染上了一团洋洋的喜气。晨曦中蓝苍苍的雾霭还没退尽,一切都还笼罩在一片若即若离的期待之中。几只早起觅食的小鸟正满坡里飞来飞去。用叽叽喳喳的小嘴啄开了这层神秘的面纱,迎接着欲出的朝阳。晨风乍起,滚过一层层金黄的麦浪,让玉林心头涌起一股久违的温情。
玉林和爹在腰间系好草绳,两人一人一畦弯腰就下了地。今年天公作美,麦子长得又厚又密,镰刀飞舞,一大会子却挪不出多大距离。玉林已是好几年没下地割麦了,好在还没生疏,依旧手脚麻利,等赶到地头割完一畦麦,也没落下爹几步。两人在地头上直腰喘了口气,往手心里唾了唾沫,又一人一畦趁着天凉快一鼓作气割回来。这回玉林觉出腰酸手沉起来。可看爹依旧上紧了发条似的不减劲头,也只好紧咬起牙关硬挺着跟上。再到了地头上,玉林和爹已经通身是汗。这时红彤彤的太阳已露出了半个笑脸,朝阳下的麦田更加绚烂多姿起来。坡里的人渐渐多了,远处几台收割机在欢快地嘶叫起来,玉林就问爹用收割机多少钱,爹说割一亩二十块钱,咱就这二亩坡地,一哈腰就割了出来,用不着花那冤枉钱。
两人正说着,玉林抬头就看见娘和小林的身影在窄窄的羊肠小路上摇摆。娘来在地头把手里的饭篮放下,玉林就问小毛咋没来,娘说人家城里闺女细皮嫩肉哪受了这份罪,她非要跟来我没让。玉林和爹拿起热馒头就着咸鸡蛋吃起来,娘就喊着小林去捆麦个子。娘一边往腰间系着草绳一边对玉林说,吃完饭你去你二舅地里帮帮他,刚才路过他家地头他还问你来,咱人手也不少。
玉林吃完饭抱起水壶灌了几口水,提上把镰刀往二舅地里走。玉林跟二舅很亲。二舅是镇上中学的教师,当年玉林能考上大学,花费了他不少心血。每次玉林回家,都要去二舅家里坐坐。路上玉林捉摸,小半年没回来,也不知二舅的病到了啥地步。二舅心脏动过大手术,玉林考上学那年,他去上海换了人造心脏瓣膜,当时说能维持个七八年,到了期必须再换,算算现在也超期了。玉林为这事专门向他医学院的同学打听过,同学说这种病二次手术成功的系数不大。玉林听了眼里就涌满泪,没敢跟娘提,更不敢跟二舅说。
二舅家的地隔的不远,玉林心里七上八下正不是个滋味,一抬头已看见二舅和妗子弯腰在地里的单薄的身影。二舅见了玉林高兴得手直抖,镰刀都掉在了地上。二舅已瘦得脱了相,头发也白了一大半,远不像四十出头的人,玉林强忍住涌上来的泪水,连忙弯下腰去拣他掉在地上的镰刀。二舅是省级优秀教师,他带的毕业班成绩全市都数得着。恰恰是这样才熬干了他自己的身体,见了二舅玉林总想起“春蚕到死丝方尽”这句诗。
两人齐着头往前割麦,二舅就问玉林现在的情况。玉林说不错,没讲单位放假的事,玉林知道二舅一直以为自己有出息,现在混到这份上真是难以启齿,也免得让他失望。
过了一会表妹凤子送饭来了。凤子已出落成了大姑娘,羞羞地叫了声表哥,也不多言语,弯了腰去地里捆麦个子。二舅和妗子吃完饭,玉林就问二舅凤子学习咋样。二舅叹
了口气,说凤子今年高考,按成绩看不成问题,愁的是上学的费用,现在没个万儿八千的还想上学?玉林知道这几年二舅光供表弟顺子念医专已很吃力,再加上凤子,他身体又这样,真是想也不敢往下想。
玉林和二舅谁都不再言语,只是弯下腰去割麦,愤懑的情绪注入到了镰刀上,沙沙的响声就更加有力起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阳光热辣辣有了力度,整个麦野也就鲜活热闹起来。远处近处收割机的马达声掺杂着人们的嬉闹,到处都弥散着一片丰收的喜悦,几只麻雀时起时落,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与人们一起分亨着这片金灿灿的喜悦。玉林心情也就渐渐好了起来。
一口气割到了地头,玉林直起身,用镰把儿捶打着酸酸的后腰眼,因为见了汗,浑身上下也就刺痒了起来,像是无数的蚂蚁在啮咬一般。这时二舅也已赶了上来,一边擦汗一面吆喝玉林歇歇。他二人刚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玉林就看见地那头来了七八辆自行车,一群半大孩子在傻头傻脑往这边探看。二舅刚坐下,一抬头也看见了他们,火烧屁股样腾地站了起来,嘴里一边嘟囔一边急火火跑了过去。玉林遥遥看见二舅赶过去,冲着那帮人指手划脚了一番,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往外轰他们。起初那些孩子还在争执,后来就都低头返身往外走,二舅一直挥着手看他们都骑上车。玉林看妗子和凤子已捆着麦个子赶上来,就问是咋回事。妗子说那是你二舅班上的学生,保准是想来帮着割麦。玉林听了心头热烘烘的,看见二舅已在那头又把腰弯进地里,就往手心吐口唾沫,操起了镰刀……
眨眼就到了晌午头,妗子和表妹回家拿饭了,玉林和二舅便扛了麦个子往地头上搬运。中午的日头更加狰狞地火辣起来,活活像要从人身上脱下层皮来。扛了几个来回。玉林看见二舅脸色煞白,就担心他的身体,让他歇会儿,二舅咬着牙说不碍事,依旧硬撑着。又扛了几趟,玉林返身却不见了二舅,心里一下发了毛,急岔了声寻找,却看见二舅倒在了那堆麦个子里。玉林把二舅扶起来,连忙找水来灌了几口,二舅才缓缓睁开了眼。玉林吓得脸色煞白问二舅咋样。二舅强打精神笑了笑,说我那病你还不知道,就这样,歇会儿就没事了。玉林眼里噙了泪,让二舅斜倚在麦堆上休息,自己飞跑着去扛麦个子。
玉林急火火扛了几个来回,就上气不接下气了,累得通身是汗,这几年在外面不怎么劳动,体力已是明显不行了。二舅在那边吆喝让玉林歇歇,玉林觉得眼前直冒金星子,也就不再逞强,走过来倚在麦堆上歇口气。
玉林刚歇下,就看见对面地里一个人一摇一摆走了过来,那人隔了老远就跟二舅打招呼。玉林认得他是村东头的瘸子黄老四,对他印象不怎么好也就懒得理他,眯起眼装着没看见。黄老四一瘸一拐靠上来,挨着二舅也倚在麦堆上,样子神秘兮兮的。玉林竖起耳朵,听见黄老四声音很低,像在跟二舅商量事,一句半句听见像是牵扯到了表妹凤子。说着说着二舅就高了声,很生气的样子说不行。黄老四讪笑着站起身,说反正话我捎到了,行不行那在你。说着冲玉林这边望望,就一瘸一拐走了。
玉林连忙靠过来问二舅啥事,二舅叹了口气,说你二舅这辈子窝囊啊,我这病还指不定拖到哪天上,顺子的分配还没个着落,凤子还要升学,我真是要走了也不瞑目啊。玉林心里也不是滋味,临时又找不出宽心的话来,就只好跟着叹气。二舅又说,刚才黄老四是来给凤子提亲,说王大爪子相中了咱家凤子,要是能给他当儿媳妇,他就供凤子上学念书。玉林就问哪个王大爪子。二舅说就是原先跳大神的那个王道成,这几年他成了村里的神汉头,传功信教在村上呼风唤雨,他那儿子也是个小神汉,还整天出去参道学法,回来就办班传功,净是喝村里人的血。玉林又想起昨晚桥头上那一幕,心里不由升起了一阵悲哀。
两人正说着,妗子和风子送了饭来,两人也就不再说这事,只是低了头吃饭。吃完饭妗子就说让玉林回去,二舅也说你回去吧,剩下这点我们一会就完了。玉林说不急,我家那边人手多,先割完了这边再说。几个人起身又忙了一大阵,地里的麦子就全放倒了,玉林看二舅体力不支,就让他去找车拉麦子,自己帮着妗子和风子捆麦个子往地头上扛。
二舅刚走,表弟顺子就来了。玉林一问才知道顺子正在县防疫站毕业实习,是抽空闲赶回来的。玉林问顺子分配的事咋样了。顺子说基本上定了,他托一个同学的父亲疏通了,能分到县医院。玉林说,那就好,现在当大夫是个金饭碗。顺子苦了脸说,好是好,可医院说一报到得先交一万块钱。玉林一听也蔫在了那里,这一万块可上哪儿去弄。正说着,玉林却看小毛的身影在地头上晃动,心里诧异,就走了过去。
小毛是跟着娘送午饭来的,她一进麦地就浑身过敏痒得不行,娘不让她下地,叫她来找玉林,看看二舅家割完了没有。妗子看见小毛来了,就让玉林回去,说反正顺子来了,等会装上车也就没事了,等会晚上领着媳妇来家里吃饭。玉林说那倒不用,妗子你不用准备,我们不去。说着就拽着小毛往回走。
路上玉林装了一肚子心事懒得说话,小毛也不吱声,只是一脸的歉疚,大概是觉得自己不中用,连地都下不了。
回到自家地里,玉林一看麦子也已割完了,小林和爹正在装拖拉机往麦场上运。玉林跑上去装车,一看开拖拉机的竟是小学时的同学京宝,就惊喜地打招呼。京宝很高兴,说抽空得喝一壶。玉林说那一定,都多少年没凑了。麦个子装了满满一车,等运到了麦场上已是红日西坠,回头望望麦野,一片晚霞掩映,像罩上了一层粉红色的纱衣,煞是美丽。等卸完车,玉林看见爹给了京宝伍块钱,京宝让也没让就掖进兜里,又跟玉林打个招呼开车走了。玉林问爹这咋还要钱。爹说人家又不是帮忙能不要钱?同学也白搭。玉林听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麦季的天总是让人提着心。本来昨晚垛麦时还是星空朗朗,谁知转过夜来天一放明,天上就乌云滚滚抛下几声雷,铜钱大的雨点噼哩叭拉砸下来。玉林一家人早饭没吃完,撂下饭碗扯了几块塑料布就往麦场上跑。
来到麦场上,这里就像蚂蚁炸了窝,人们都手忙脚乱各自遮着自家麦垛。玉林和小林重新把麦个子垛了垛,爹、娘和小毛扯了塑料布粗粗略略地盖好,这才松了一口气。飘了一阵大雨点,满天的乌云却渐渐散乱了起来。一阵风过后,残云零碎,竟撕露了一片阳光出来。麦场上的空气松驰了下来,人们嘻嘻哈哈骂着老天,又都把盖好的麦子露出头脸来。
玉林爹跑去联系脱粒机,看能不能尽快把麦给打了,也好放心。可去了好大一会子,才手里捏着个纸蛋蛋走了回来,说今年打麦要抓阄排名,他抓了个三十五号,最早也得明天下午才能打着。娘看看没啥事了,就招呼玉林他们回家,让爹一人留在麦场上照应。
一家人回到家,娘就说没事了中午包水饺,说着就拿了钱让小林出去割肉买菜。小林走到大门口,却正迎上大哥宝林两口了,大嫂玉英手上托着一块猪肉,侄儿小涛跟在腚后头,手里捧着一小捆韭菜。小林一看不用
去买菜了,连忙喊了小涛去玩。
玉林迎出来接过嫂子手里的肉,说我正准备去你们家,看看割完麦子没有,你们倒来了。宝林说昨天雇人割完收到场上一并都打出来了。嫂子玉英却说,哟,哪还敢烦你这大干部去看俺们。
玉林笑道,不看俺哥也得去看你。玉英只比玉林大一岁,是个风风火火的爽快人,虽然跟玉林见面不多,可见了面就爱跟他斗嘴闹着玩。
大家进了屋,玉英看见小毛就问,这是小涛他二婶吧?小毛一下红了脸,站起身来跟他二人打招呼。玉英上来拉了她的手,东一句西一句问个没完,小毛只好一一应着。
女人们忙着和面拌馅,玉林就和宝林闲扯。玉林知道宝林弄了几辆货车跑运输倒煤炭,钱是流水般地挣,就问他咋没出车。宝林说,出了,炭没装就给几声雷给吓回来了,这不刚回家换了身衣服。玉林又问,现在倒煤这买卖咋样?宝林说,不咋样,原先干煤井的几个哥们儿都不在位上了,现在跑车也就挣个脚力钱,没多大干头了。宝林去抽屉里扒拉着找了支烟,自己点上又问玉林在外面的情况。玉林大体把单位上的事讲了讲,听得宝林直撮牙花子,说那还有啥干头,回来算了,昨天跟村长一块喝酒,听说当下村里准备办个酒厂,你不就学得这玩意吗,要不我给你搭上话问问?玉林说,再说吧,心里没个准备。宝林就笑,说玉林你脑筋还这么死,现在不就是啥捞钱弄啥,这事你甭管了,我给联系,干不干在你。宝林沉了一会又问玉林,这几年没出去转转?
玉林说,在厂里干技术也没多少机会,北京倒是出差去过几趟。宝林便问,北京咋样,好不好玩?玉林说,玩倒是挺好玩,就是要大把大把地花钱。宝林“噢”了一声又问,要是坐火车得多长时间?玉林说,大概得十二三个钟头吧,咋了,想去北京玩玩?宝林一惊,慌忙像掩饰着什么似地说,不去,哪有工夫。玉林看大哥若有所思的样子,觉得有点奇怪,却也没往深处想。
水饺包好一盖帘,宝林就说我得吃了先走,村长还找我有事。玉林去灶屋里生着火,煮出了一锅让宝林先吃。宝林吃完走了,临走留下话让玉林有个准备,抽空跟村上的干部凑凑。玉林又煮一锅,就出去喊小林和小涛来吃。小林和侄子跑了来,在院里蹲着狼吞虎咽吃了一通,一抹嘴都说饱了,又急着跑了出去玩。
等爹回来,玉林也把包好的全煮了出来,一家人就围着桌子吃起来。吃完饭玉林就去东屋准备眯一会,平常不怎么卖力气,来家这乍一忙活浑身酸疼真有点吃不消。玉林刚躺下一迷瞪,小毛来了。小毛贴着床沿坐下来,从兜里掏出两张钱来说,大嫂给了二百块钱,我推不下就收了。玉林用拳头捶打着后腰眼说,收着吧,反正他有的是钱。小毛就问,大哥能趁多少?玉林笑道,那谁知道,往少里说也得二三十万吧。小毛张大了嘴巴,捉摸了老大一阵又说,等咱结婚就借他几个。玉林笑了笑没吱声。小毛看玉林躺在那里难受就伸手去给他捶腰。玉林浑身放松享受着,眼光正好从小毛垂下的衣领里看下去,一抹乳晕勾得心里一颤一颤,忍不住从衣领上就伸进手去,渐渐玉林和小毛喘气都粗了起来,却突然听见娘在院里喊玉林。
玉林应了声翻身爬起来,小毛羞红着脸赶忙整理着衣襟和散乱的头发,嗔怪了玉林一声。玉林去北屋问娘啥事,娘说等会去你二舅场上问他啥时打麦,到时候你去帮帮忙。玉林说好,拽了件衣服往外走。
二舅家在另一个麦场上,隔了老远就听见脱粒机的轰鸣声。玉林到场上转了一圈没找着二舅,却碰见了表弟顺子,玉林就问他啥时候打麦。顺子说,抓阄抓了个七十多号,还早呢,三两天打不着。玉林又和顺子扯了几句,嘱咐他打麦时喊自己一声,就往回去。
玉林无精打彩回到家,却看见门外停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心里奇怪这是谁来了。玉林心里纳着闷往里走,却差点跟一个急匆匆往外走的小伙子撞个满怀。玉林定神一看却不认识,又往后一看,还有个高挑个的姑娘跟在后面,脸上画得花哩胡哨,穿个超短裙。俩人看见玉林也不搭理,出门跨上摩托车“突突突”一阵响,一溜烟走远了。这时玉林听见屋里传出小林狼嗥一样的喊叫,滚吧,你个不要脸的浪×,我早晚杀了你。玉林陡然一下想了起来,那个姑娘就是小林的媳妇小姚。
玉林慌忙进了屋,一家人都在,小林正掐着腰站在地当央,两眼血红地喘粗气。玉林刚想问是咋回事,却见小林疯了似的冲出门,玉林也不知他要干啥,慌忙往外追。却见小林一脚踹开东屋门,把个屋门摔得咣哨山响。玉林跟上去,隔着窗户看见小林一头扎在了床上,也就没再吱声,返身回了北屋。
回到北屋,玉林就问是咋回事,娘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小姚这次回来说要跟小林离婚。玉林说,离就离吧,反正这也是早早晚晚的事。娘说,这倒是,可小林这病,俺就怕小林受刺激。玉林就安慰道,我看小林也没啥事,等会我去劝劝他,你放心吧。说着就让小毛扶了娘到屋里躺下休息一会儿。
小毛扶着娘去了里屋,玉林就问坐在一旁一直不言不语的爹,这事咋办?爹说,听天由命吧,咱有啥办法?玉林知道爹心里也不是滋味,也就不再说话。
这时小毛从里屋走了出来,冲玉林使个眼色便推门出去了。玉林就随后跟了出来。小毛拽着玉林来到大门口,脸色煞白,手还在抖着。玉林问她啥事。小毛说,咱回去吧,我想回去。玉林说,你看家里这一大摊子事,我怎么走?玉林看小毛流出了眼泪,连忙又说,要走也得等打完了麦子再走,明天吧,看看明天打完麦咱就走。小毛说,玉林我有些怕,你刚才没看见你兄弟那样,可吓死人了。玉林用手抚住小毛肩膀给她擦了擦泪说,怕啥,小林又不是外人,自家的兄弟还能咋样?小毛又张了张嘴还想说啥,却又咽了回去,只是胡乱点着头。玉林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没顾上多想,连忙转身去东屋看小林。
小林正趴在床上,听见玉林进来,就翻身一骨碌爬了起来说,玉林你甭担心,我没事。玉林看他平静的样子心里松了一口气,本来一些劝导的话也没说出口,只是说,离就离吧,等过了这段时间,碰上合适的再找一个。
小林“嘿嘿”地笑着说,是啊,再找个好的。玉林看着兄弟阴森森的样子,心里不禁打了个寒噤,一层阴云便罩上了心头。
轮到玉林家打麦,正值晌午头,白花花的太阳悬在天上,热得人浑身像蒸熟了一般。玉林一家人各就各位准备好,电闸一合上,脱粒机就轰鸣着运转起来。玉林和宝林往里续麦个子,爹在后面挑麦浪,娘和小林扒着麦粒,一家人走马灯似的忙活,眨眼就是一身汗,可连擦把汗的功夫都没有。麦糠和麦浪满天飞舞,钻进脖子里粘粘地贴在身上,就像浑身叮满了蚂蝗一般刺痒得不行。
玉林家的二亩地麦子也不多,两个钟头不到就打完了。玉林刚想坐下来歇会儿,却看宝林向他使眼色,呶呶嘴让他来一边说话。两个人拍打着满身麦糠转到一堆麦子后面,宝林告诉他今晚给联系好了,跟村长他们坐坐。玉林犹豫了犹豫就说算了吧,我不想与他们掺合,再说我想好了,还是不想回来。宝
林愣了愣说,不回来也罢,咱先别把这条路给堵了,孬好晚上先吃他们龟儿子一顿。玉林捉摸不透为啥宝林这么热心让自己回来,心里奇怪却又没法开口问,见宝林巴望的眼光也就只好应了他。玉林明白宝林为啥躲开爹跟自己讲这些话,昨天闲扯爹才讲了一些宝林的情况。宝林这几年手里有了钱,路子就野了起来,整天跟村长他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打得火热,为这事爹不知跟他闹翻多少回了。这几年村里是一片乌烟瘴气,村长一手把了权,整天在村里横着走路,简直比胡汉三还胡汉三。去年村委会改选,村长先是挨家挨户拉选票,可能是没起啥作用,选举那天他竟雇了一帮打手来围了场子,整个一片白色恐怖。村民们战战兢兢投了他的票,有个硬梆的不服气没选他,被打了个半死差点连命也搭上。为这事村上没少了有上告的,可听说村长上面有后台,硬得很,谁也扳不倒他,他就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成了一方恶霸。后来宝林贴了上去,成了狗头军师,为这爹觉得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可又管不了他,差点没上了吊。要不是爹这么说玉林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心想这次也正好见识见识他们。
打完麦回家洗了洗,已是红日西坠。玉林谎说去同学家吃饭就溜了出来,约好在村口的小桥上等宝林,他就径直去了桥上。不一会宝林就骑着摩托车来了,带上玉林又一溜烟往镇上跑。
来到镇上,宝林在一个叫“香格里拉”的大酒店门前熄了火。玉林刚下车,就见几个浓妆艳抹的小姐跑了出来,她们跟宝林挺熟,上去就拽他胳膊。有一个上来拉玉林,玉林一皱眉慌忙躲开,那小姐就“咯咯”地笑。宝林让玉林先进去,他在门口等等。
玉林走进酒店,看见里面装饰得一片富丽堂皇,服务小姐个个挤眉弄眼浪声浪气,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感觉,像吃了只死苍蝇。天擦黑宝林领了四五个人进来,玉林认得前面一个是村长宝庆,当年玉林在家里时他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后面几个也是熟头熟脸,只是一时记不起名来。
小姐把他们让到二楼一个大单间,里面是一片桔红色的灯光,一切都朦朦胧胧。大家人了座,村长宝庆很客气,说玉林是咱村头一个大学生,又在外面当了多年的干部,真要是能回来,那就是村里的福气。玉林想想当年那个走街串巷的赤脚医生,又看看面前这个油光光的面孔,怎么也与爹所讲的联系不到一起来,也就笑着说,啥干部不干部还不是在外面混口饭吃。旁边几个人也随着附和了几句,宝林就吆喝上菜。
酒菜上齐喝了一会,玉林才看出宝庆的威风来,旁边几个人都唯唯诺诺看着他的脸色说话,只有大哥宝林不在乎,看得出宝林的地位确实不一般。几杯酒落肚人们话多了起来,玉林插不上嘴,就只是端着酒杯喝酒。这几年在酒厂,玉林别的不行,酒量却练得可以,一般斤把酒不在话下,心里有底也就来者不拒,一一和他们端着杯表示意思。酒喝得差不多了,宝庆脸色通红慢慢露了本色出来。倒酒的小姐刚到他身旁,他就一把搂了过去,让人家坐在他腿上陪着喝酒,手也上上下下不老实到处摸索,旁边几个人都跟着起哄看热闹。看来那个小姐是刚来的,大概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脸色惨白。这时门一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喊小姐出去,小姐如遇大赦,说声对不起,小鸟般飞了出去。
村长被干在了那儿,脸色一沉就恼了,一拍桌子让旁边一个手下出去看看是咋回事。手下出去了一会便回来了,趴在村长耳朵上嘀咕了几句,村长脸上白一阵黑一阵像是吃了气,却没发作,只是气哼哼地招呼大家喝酒。不一会又换了一位小姐进来,这位远不如刚才那个受看,却风骚得很,靠在村长身上右蹭左磨淫声浪气让人恶心。村长脸色渐渐放了晴,手又不老实起来,伸进那小姐的衬衣里,一把就拽了个粉红色的奶罩出来,惹得那小姐一惊一乍直叫唤,旁边几个酒气薰天红了眼,嗷嗷叫着起哄。玉林是实在坐不下去了,朝宝林使个眼色便出了房间。
来到外面玉林便埋怨宝林,不该带他来这儿。宝林笑笑说,这有啥,不就是玩玩。正说着看见一个端菜的伙计上了楼,就叫住他问刚才那小姐去了哪个房间。端菜的告诉说去了隔壁,他就鬼头鬼脑前去探看。玉林不耐烦了,上去扯了宝林一把,说要回去。宝林没理他,只是自顾恍然大悟的自语道,原来是他,难怪村长低了头。玉林好奇就问是谁。宝林说是王大爪子。玉林回来耳朵里早就灌满了这个名子,知道他是村里的教会头子,很有势。宝林神秘地冲玉林笑笑,说等会有好戏看了,说着就跑回了房间。
宝林回去了不一会儿,只听里面“啪”地一声响,像是酒瓶摔在了地上,跟着就传出了村长的叫骂声。玉林正捉摸不知宝林回去说了些啥,却只见隔壁房间也炸了窝,门“咣哨”一开,一帮人都手里抄了家伙出来,酒气薰天冲着这边叫骂。玉林实在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顾不上跟宝林打招呼就下了楼,身后已是杀声震天打作了一团。
玉林出了酒店,一路摸黑往回走。约摸走了大半个钟头,才到了村头的石桥上。玉林住了脚步,一路上夜风这一吹,混混的脑子才清静了下来,心里不住地埋怨大哥宝林,明知村里这一滩浑水,咋还要招呼自己回来,真搞不清他打的是啥算盘。
玉林在桥头坐了下来,遥望着对面村上的一片灯火,听桥下溪水潺潺和此起彼伏的蛙鸣,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这就是自己的家乡?这就是自己的精神家园?玉林恍恍惚惚竟似回到了当年,眼前依稀又浮现出儿时桥头上热热闹闹的情景。那也是在这傍晚的夜色里,在田里劳累一天的人们,都端着饭碗出了家门来到桥上,一边啃着手里的窝头一边聊着一天的趣闻,好热闹的小伙子们挺着筷子在桥上四处游荡,若是发现谁碗里有点肉或鸡蛋,就振臂高呼蜂拥而上一扫光,弄得被抢的人不住骂娘,却惹来一旁看热闹的婆娘们一片善意的哄笑。笑声骂声伴着潺潺的水声和蛙鸣流淌在皎洁的月色中……
转过天来,玉林已下了决心要回去,心想村里就是给他座金山,他也不想回来助纣为虐,宁愿在外面饿肚皮。小毛也一扫脸上的阴云,轻盈着身子收拾东西,归心似箭的样子。早上要走娘不依,非让吃了中午饭再走,玉林和小毛也不好硬走冷了老人一片心,就等着吃午饭。可没成想,刚吃罢午饭却又出了事。
一家人吃完饭刚放下筷子,大嫂玉英就急火火跑了来,一进门就岔了声说,宝林不见了。娘说,啥?一个大活人咋就能不见了?玉英气喘吁吁地说,昨儿个晚上宝林就一宿没回来,我本想他不知醉到谁家住下了,可今天一天又没见着人影,刚才我去几个朋友那儿问了,都说没见,你说是不是被人绑票了。说着就呜呜哭了起来。
娘一听就瘫了,差点没背过气去,哭道,这可咋办,咋偏叫咱摊上这事儿。玉林定了定神说,昨晚我跟大哥在一起了,喝完酒打闹了起来,可我看宝林不会吃亏的,事儿还是他一手挑起来的,再说真要有事也早得着信了。玉林想了想又说,要说绑票我觉得也不大可能,是不是他有事出去了,反正这次回来我发现宝林怪怪的不正常。
玉英说,不正常?我咋没觉出来。玉林
又问,你最后看见宝林是啥时候。玉英说,昨天下午帮家打完麦子,他回去洗了洗说有酒局就出了门。玉林又问,你没注意家里少了什么没有?玉英说,俺也没顾上看,他衣服啥的都在,好像也没少啥东西。玉林说,看来没走远,说不定去哪个亲戚家了,这样吧,咱分头到各个亲戚家找找再说。玉林知道今天是走不成了,就安慰了小毛几句急匆匆出了门。
玉林刚走出大门,就远远看见一个人骑着车朝这边来,等近了一看,认出是大嫂玉英的兄弟玉柱,就问玉柱有啥事?玉柱下了车问,俺大姐在这儿?玉林还没应声,一家人都已出了大门准备去分头行动,玉英看见玉柱就问他啥事。
玉柱说,俺二姐没来你家?玉英说,没见着哪。玉柱说,那就怪了,昨天二姐说来你家的,今天也没回去,娘不放心让我来问问。玉林认得玉英她二妹,大眼睛大奶子,说话挺甜,听侄子小涛说二姨对他和他爸都很好。玉英正烦着,急火火对玉柱说,你先回去吧,你姐夫也没了正找呢,你们又赶来凑热闹。
玉林听了这话心头不由一动,对大嫂说,你先回家看看家里少了啥东西,特别——特别是看看钱少了没有。一家人都给他弄得满头雾水。玉英问,看钱干啥,他还能把钱带上去下关东?玉林说,你先回去看看再说吧。
一家人这时早已乱了方寸,也不知玉林这葫芦里卖的啥药,都站在那里不知该干啥好。玉林说,都回去等着吧,大嫂回来再说。不一会玉英便哭着跑了回来,见了玉林就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娘急得浑身直哆嗦,问玉英,咋样?玉英哭道,家里的钱和存折都没了。玉林问,大概有多少钱?玉英说,二十几万,一个也没剩。一家人一下呆在了那里。玉林终于明白了宝林没头没脑问的那些话,明白他为啥竭力要自己回来干,原来他早就有准备要走。玉英这时也慢慢把这事前前后后理出了眉目来,一下就瘫到地上,有气无力咬牙骂道,玉琴你个狐狸精,全是你干的好事。大家在一旁也渐渐咂摸出味来,事情再明白不过了:宝林和他小姨子带着钱私奔了。
一直到了傍晚,一家人都僵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沉重的暮色蹑着手脚爬进屋来。只有小林跟没事人似的,嘴上反来复去唱些没头没脑的歌。小林这阵又神经了起来,整天阴森森的恍惚不定,让人总揪着心。爹和娘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玉林忽然发现二老已形容枯槁老得不成样子了,不觉泪水已爬了出来……
小毛悄没声去弄了点饭,一家人好歹吃了。表弟顺子来喊玉林说他家打麦,玉林就喊上小林跟着顺子去麦场。路上顺子问家里是不是出了啥事。玉林说,没事。小林在一旁自语道,该走的走了,该来的却还没来。玉林瞟了他一眼没吱声,顺子看他那样吓得也不敢再问。
来到麦场上,这里是一片灯火通明。远处有一台脱粒机在轰鸣着,夜风起了,麦糠皮满天飞舞,没头没脸往人身上扑,叫你没处躲藏。二舅和妗子看玉林他们来了,就喊顺子去合上电闸,脱粒机一响大家就不住手地忙了起来。玉林和二舅往机里续着麦个子,麦粒飞溅出来,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好在晚上凉快,又有风,不似白天打麦那么热躁。小林在后面挑着麦浪,挑了一会不知发现了什么,丢下手中的木杈就跑了,一会麦浪就小山样堵住了出口,玉林只好去挑麦浪。玉林挑开麦浪刚放下手中的木杈,突然一声裂人心肺的惨叫传了出来,只见二舅那单薄的身子竟扑到了脱粒机身上。玉林头嗡地一声就炸了,马上一步蹿过去拉开电闸,麦场上一下静了,静得很突然很恐怖。等人们七手八脚把二舅从机器上拖下来,只见他的一条胳膊已齐刷刷没有了,白惨惨的骨头茬子直露着,血汩汩地往外涌……
二舅出殡那天下起了雨,雨很大。麦季的雨难免令人很懊恼,可这时的玉林不单是懊恼,还觉出了一种彻骨的悲凉。二舅就这么走了,那晚还没到医院,路上他就咽了气。玉林一直守着二舅,他临闭眼时那一脸安详的笑,使玉林很不解也很震惊,继而释然,二舅终于得到了解脱,卸下了他那早已不堪重负的包袱。
玉林实在是想走了,却走不了,看小毛六神无主的样子,就只能劝慰,说等二舅出完殡马上就走。小毛急归急却也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等玉林。
一大早,爹和娘就强打起精神去二舅家了。临走给了玉林伍拾块钱,说叫他去买三个花圈回来。雨是越下越大,玉林穿了个破雨衣去买花圈,等买上用塑料布包着扛回家已是快中午了。玉林换了件衣服喊小林去二舅家,可小林说他不去,直愣愣瞪着两眼跟铃铛似的,玉林没法,只好自己走了。
玉林来到二舅家,雨已停了。他一进门,就有人把他手里的花圈接了过去。玉林看见大门洞里横着摆开了两张桌子,桌上乱七八糟摆着笔墨和一些用白纸写好的谢帖。桌子后面的长条凳上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在抽烟喝茶水。再往里走,玉林看见灵棚就扎在北屋门前头,是用一块破棚布临时罩起来的。冲着北屋门里一张八仙桌,桌上供着二舅的灵牌,还有一些供品。桌子外面地上铺着一张破席,已经被雨水浸得透湿,顺子和大舅家的两个表弟大刚小刚都呆坐在那里,眼睛通红。隔着桌子里边是些女的,头上顶着白布,身穿着白孝服。
玉林被舅姥爷德升招呼进了西屋,让他坐在那里等着开席,说吃完饭就起灵。西屋里早已坐了不少人,大都是村上的亲戚和乡邻。玉林坐下来,听着几个老汉都在议论村长和王大爪子火拼的事,说村长让人家开了瓢,住院了,听那语气是大快人心。不一会菜就端了上来,人们就埋下头去喝酒,谁也不劝。玉林不想喝酒,刚吃了几口菜,却见爹走了进来,摆摆手让他出去。玉林走出来,爹交给他一把小钥匙说让他在大衣柜里取四佰块钱,等会去火葬厂用。玉林走出大门,雨却又哗哗下了起来,就回去找了把伞,连忙往家跑。
玉林水一脚泥一脚进了家门,跑进北屋刚打开柜子取出钱,却听见东屋里唏哩哗啦一阵响。玉林一愣就喊,小林。喊了几声却没听着动静。玉林走出来想去东屋看看是咋回事,却见小毛披头散发从东屋跑了出来。玉林看小毛的样子给吓了一跳,只见她上衣被扯开了,露着半个胸,苍白得没一点血色。玉林问,你咋了?小毛不吭声,一把推开玉林冲进了北屋。
玉林被推了个趔趄,头“嗡”地一声就大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东屋,只见屋里的家具东倒西歪,小林正直挺挺躺在地上,头上有一处在往外淌着血。玉林已明白了是咋回事,连忙趴下摸了摸小林的心口,觉出“砰砰”的心跳声,这才稍松了一口气。这时只听北屋门咣一声响,玉林才又想起小毛。
等玉林跑出东屋,已不见了小毛。他追出大门,透过浓浓的雨雾,只见小毛手里提个包踉踉跄跄往前跑。玉林一直追到村口的桥头上,拼命地喊小毛,可小毛还是疯了似的往前跑,玉林脚底下一滑就倒在了泥水里。
雨依旧“哗哗”地下,玉林呆呆坐在那里,一任雨水冲淋着。远处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哭声,二舅起灵了。高一阵低一阵的哭声,掺杂在雨声里,放任地弥漫着,飘散着……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