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采访基辛格
1999-11-04水均益
水均益
和克林顿相比,我以电视记者身份专访的另一位美国人却要博大精深得多。
这位戴着黑边眼镜的犹太人在世界上的影响要比他在美国国内大得多。从七十年代开始,他一直活跃在国际政治和外交舞台上,在他的名字下面记载着像“穿梭外交”、“乒乓外交”、“打破铁幕”等这样一些闻名于世的词汇。
在我们许多中国人的概念里,基辛格博士是我们的老朋友。正是他在1971年对中国进行的秘密访问才打开了中美关系正常化的大门。而且,这些年每当美国国内出现什么反华浪潮的时候,我们总能听到他力主维持中美关系的大声疾呼。单单是冲着这种表现,基辛格也称得上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美国人。
第一次采访基辛格博士是1994年5月的一天。
那一年,美国国内关于中国的最惠国待遇问题正吵得一塌糊涂。国会表决拒绝延长中国的最惠国待遇,紧接着,克林顿总统否决了国会的表决,决定再延长一年对中国的最惠国待遇。最后的决定将取决于参众两院在六月初是否能以三分之二的绝对多数再次否决总统的决定。
在这个当口,一直跟踪采访这一事态的《焦点时刻》决定制作播出一期有关这一内容的节目。我们首先采访了一些在中国的美国商界人士,请他们对最惠国待遇谈谈各自的看法。就在这时,我们得知外经贸部正在北京举行“九十年代中国外经贸战略国际研讨会”,参加研讨会的外国代表中有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博士。于是,请这位美国政治家谈一谈最惠国问题成了很自然的一个内容。
我们在研讨会的现场找到了主办会议的外经贸部人士,请他们帮助联系。对方去了一会儿,回来告诉我们,基辛格博士没有同意,理由只是一个字:“忙”。
就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当时和我同在《焦点时刻》的方宏进提供了一个可怕的背景情况:基辛格这些年“退居二线”,没什么固定收入,于是他利用自己声望与许多商业机构合作,或者出书,或是到处讲学,或者接受采访,而所有这些都是要收费的。据说基辛格博士接受一次记者采访出场费是三万美元!莫非这位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是想让我们也出点“血”?我不敢肯定,也没有太怀疑,因为人家美国人早就进入市场经济了嘛。
但我没有死心。打听到基辛格博士下榻在燕莎中心的凯宾斯基饭店,我立即带着一名摄像赶到了凯宾斯基。根据推测的时间,估计基辛格此时也差不多应该从会场回到饭店了。我们在饭店的大堂里坐了下来,静静地等候他的到来。
我让摄像打开话筒,机器待机,随时准备出击。
不一会儿,门口开来了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从车上下来了一位中等个头的白发老人。虽然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基辛格,但是就凭着他频频在各个媒介的“曝光”,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来了!”我冲着正在一旁沙发上打盹的摄像大叫了一声。摄像听到我的话,腾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一把把摄像机扛在了肩膀上,问我:“哪儿?”
基辛格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走进了饭店,朝着我们这个方向走了过来。我迎了上去,几步走到了他的面前,举着话筒对他说:“基辛格博士,我是中国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我只需占用您一分钟问您一个问题。”
还没有等他答话,我马上就提出了关于最惠国待遇的问题。
博士稍稍一愣,他看看旁边的人,那眼神似乎在问:“这是怎么回事?”边上的人眼睛里一片茫然。
然而,多年职业外交的生涯使得基辛格马上意识到木已成舟。
他简短地回答了我的问题。然后很快地就走开了。当我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声“谢谢”的时候,他的头微微地点了点。
这就是我与基辛格第一次见面——简短而又冷漠。基辛格说话的声音非常地低沉,但却很有磁性。
基辛格的英语讲得并不标准,这与他童年之后才移民美国有很大的关系。但是,基辛格的用词却很准确和外交化。他很少在正式讲话时用“0K”、“So,So”之类的极口语化的词。比如,他在回答我那个关于最惠国待遇的问题时,就使用了一句外交词令:“I think theresult will be positive(我认为最终的结果将是积极的)。”
也许是因为我们对他的“伏击”来得突然,基辛格当时的表情相当地冷淡。当然,这么多年和记者打交道,也许他很明白什么时候应该严肃,什么时候应该幽默。据说,当年在中东进行穿梭外交,斡旋阿以和谈的时候,他曾经创过一个月不对新闻界发表一个字的纪录。基辛格有一句名言:真正的外交是关着门才能进行的。
电梯门关上了。基辛格和他的随行人员上楼回到了房间。这时。我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对基辛格进行一次专访,让这位习惯关着门搞外交的风云人物面对中国的观众。至于他会不会跟我们要三万美元的“出场费”,我在心里已经盘算好了一个主意。
我上了楼,来到基辛格住的行政层。我对电梯口站着的负责接待基辛格的几位外经贸部官员说,我希望跟基辛格的秘书说一句话。
基辛格的秘书很年轻,当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马上把事先准备好的名片递了上去:
“很抱歉,刚才我没有征得博士的同意就采访了他。”我开始向他发动心理攻势。
我告诉他,刚才的采访是为了中央电视台的纯新闻节目,而我本人还是中央电视台一个著名的新闻评论类节目的记者主持人,我们很希望对基辛格博士作一次专门的采访。
我说:“我们的栏目有十分钟长,是中央电视台最黄金的栏目之一,收看我们节目的观众有四亿!”说到“四亿”的时候,我有意加重了语气。其实,《东方时空》当时的收视率估计只有不到两千万观众,我故意夸大到四亿,主要是想要用如此之大的观众数量,引起基辛格对《东方时空》的重视。另外也借此打消他可能跟我们要出场费的念头,这么高的收视率我们不跟你要钱就不错了。
“博士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很多中国观众都非常希望了解博士的近况,”我最后对基辛格的秘书说。我相信,对于已年过七十岁的基辛格来说,这句带有感情色彩的话也许会有奇效。
听完了我的介绍,秘书点点头,告诉我他马上去向基辛格请示。
大约五分钟后,秘书回来了,他对我说,基辛格博士很愿意在第二天上午接受我们的采访,不过,时间不能太长,限制在五分钟之内。
我赶紧道谢,没有对这个苛刻的五分钟表示异议。出了饭店,我对摄像说:“五分钟?到时候恐怕就由不得他了。”
当晚,我去了新华社国际部的资料室,查阅了有关基辛格的资料。
我还记下了许多基辛格的个人情况和关于他的轶闻趣事。比如,基辛格爱锻炼,他几乎每天都要坚持慢跑;基辛格每次来中国都要吃北京烤鸭。
我还注意到,基辛格的生日是5月27日。也就是说再过差不多两个星期就是他的生日。我心中暗暗地盘算着怎么在采访中利用一下这个信息。
看着这些背景材料,想着第二天和他的面对面,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因为我将面对的是一位
曾几何时在世界舞台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是一位在年龄上和我相差整整四十年的沧桑老人。同时,基辛格博士还是一位很容易让坐在他对面的“小记者”感到无所适从的“老外交”。我感到有压力还因为,这是我干电视以后专访的第一个世界级著名政要。我知道,这是我新闻生涯中的一个关。我能否驾驭这样的采访将意味着我是否能够迅速成为一个更加成熟的记者,成为一个有资格面对世界、面对历史的记者。
基辛格来了。他一身藏蓝色的西服,脸上挂着依然如故的严肃。
“基辛格博士,在冷战结束前后的这些年,国际关系显然发生了很多变化,您认为冷战结束后中美两国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们是朋友呢还是敌人?”看见基辛格坐定后我马上开始发问。
这个问题是我和“盖导”、方宏进商量后决定问的第一个问题。基辛格是一位风云人物,也是一位面对过无数记者的行家里手。因此,我们的问题上来就要“狠”,要让他意想不到。这样他才会认真对待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小记者”。
听到这个问题,基辛格没有马上回答。
他从刚才斜靠着沙发扶手的姿势中稍稍坐正了一点。他举起右手,用一个英文里常用来帮助说话人思索的语气词“well开始了回答:
“应该这么说,即使是在冷战时期,中国也是处在一个很特殊的地位。美国在那个时候和共产主义是对立的。但是从政治上讲,我们同中国是友好的。现在我们两国在意识形态领域和政治制度上有很多的不同,但是我们在政治上的友谊仍然是有基础的。我相信在冷战之后,中美两国仍然可以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合作。”
从基辛格的眼神和语气里,我感到我这第一个问题略微让他有一点意外,也让他对我戒备了起来。他大概意识到我可能还有一个更“狠”的问题跟在后面。当我紧跟着问出第二个问题时,基辛格听得格外认真,不住地点头。
“博士先生,既然您认为冷战前后,中美两国都是政治上的朋友,那么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们两国一直存在着分歧和争论,特别是在像最惠国待遇这样的问题上?”我问道。
“well,”基辛格又用了这个语气词开始了他的回答。
“许多美国人认为,美国应该在全世界范围内促进人权状况的改善。他们有时不一定理解在其他一些国家,当然这不仅仅是指中国,这是一个内政问题。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中美两国有很大的分歧。然而,我相信在未来的几周里,最惠国待遇问题是会得到解决的。”基辛格博士谨慎地回答道。他的每一个用词都是那样的严谨,力争避免给善于捕风捉影的新闻记者以可乘之机。也许这是多年外交生涯的结晶。
但是,从他如此的谨慎中,我知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基辛格现在绝不敢只拿我当一个好对付的“小记者”。
由于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头,我们此后的采访进行得异常顺利和精彩。按照“盖导”的部署,我采取了“打一巴掌揉三下”的策略。每当提几个尖锐问题之后,我都会赶紧送上一个令基辛格很舒服的问题。比如,回忆一下1971年那次光辉的秘密访华、谈谈他自己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会不会打乒乓球、这次有没有吃烤鸭.等等。不知不觉中采访已经大大超过了原来那个苛刻的五分钟限度。
看到基辛格似乎余兴未尽,我知道机会来了。我开始实施一个暗藏的小计划,我准备让博士和我一起同观众道别,一气呵成来结束本期的《焦点时刻》节目。
“博士先生,请允许我在此提前祝您生日快乐。因为我知道再过两个星期就是您七十一岁的生日了。”我拿出了前一天晚上才获取的这个信息。
基辛格脸上露出了感激之情,他微笑着说:“哦,谢谢,谢谢。”
我接着说:“许多中国人在电视上看见您,感觉您十分严肃,不过我看您现在呢(此时,我有意顿了一下,只见基辛格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却是笑容可掬。那么,是否请您对将要看到您的众多中国观众说几句话?”
基辛格非常熟练地将脸正对着对面的摄像机,那磁性的男低音再一次回荡在空中:
“我想告诉我的中国朋友,我对你们取得的成就感到钦佩,我也对你们对朋友的忠诚感到钦佩,我祝你们万事如意!”
所有的铺垫都已经做到了,我对基辛格说:“博士,我们一起向我们的观众说声再见吧。”
说着话,我已经抬起身来坐到了基辛格的那张双人沙发上。基辛格同时也高兴地伸出右手,示意请我坐下来。
我伸出右手,冲着对面的镜头摆了摆,说:“Bye!(再见)”
坐在我左边的基辛格紧跟着说了声:“Good bye!,
我没有停顿,对着镜头说:
“观众朋友们,感谢您收看我们今天的《东方时空》,再见!”说完这话,我看见对面摄像机后面的“盖导”举起右手,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当我站起身的时候,我习惯性地看了看表。整个采访一共是二十五分钟。
我们那一期《焦点时刻》后来获得了《东方时空》的季度金奖。事后,有些同事开玩笑地对我说:“基辛格回去肯定很吃惊。”
我说:“他吃什么惊?”
同事回答说:“吃惊他怎么让你指挥得乱转呗。”
然而,我心里明白,其实真正让人吃惊的应该是基辛格博士。告别政治外交舞台那么多年,基辛格博士对于风云变幻的世界事务却是那样地了如指掌。面对我们有些近乎于发难的问题,他还是熟练地运用了他拿手的外交手法和外交词令,而且使用得还是那样地炉火纯青。他在人权问题上,没有单指中国。因为他知道,中国政府在不断强调对于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人权是我们的内政。他避开了中美之间的其它分歧和争论,因为他也知道,有些问题(比如台湾问题)他不好谈。
基辛格到底是基辛格。在他那副黑边眼镜后面,你永远也无法准确地判断出他思维的“度数”。要不他怎么会在二十分钟之内说服以色列停止眼看就要获胜的阿以战争呢?他又怎么会提出“力量均衡”并预言冷战将会因其中一方内部的瓦解而告终呢?也正是因为基辛格的这些“功底”,他才敢于在我们的采访中作出这样的断言:中美两国高层领导人实现互访只是时间问题,中国在未来十五年中将成为一个重要的工业化国家,邓小平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政治家之一。
(李明摘自南海出版公司《前沿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