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自己
1999-09-01丹娅
丹 娅
女儿每一天都在长大。愈来愈大的女儿常常看着愈来愈小的母亲到处活动的背影,几乎不能想象母亲从前的样子。这几乎也是所有人对女人的感觉。面对一个实在的女人,人们永远只能感觉她的现在,而无法想象她的过去。她身上所拥有的每一种能够被词汇描述出来的东西,几乎都与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众所周知的过往阶段毫无关联。在人们的眼里,一个女人永远没有过去,就是时光能把一个女人的过去重现,人们也只会把她当作另一个女人。她怎么可能是她呢?她的过去就这样陷落在一个巨大的黑洞之中。隔着黑洞的彼岸,虽然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山青水秀花红柳绿,但那里面,会有她吗?
显然是女性同情者的伟大作家曹雪芹,在他那本同样伟大的著作《红楼梦》里,借贾宝玉之口,把这个问题感觉出来了:贾宝玉几乎是无一女儿不怜爱的人,同时他也几乎是无一女人不嫌恶的人。但当他极力地怜爱那些天生丽质、聪明伶俐、天真浪漫、纯洁善良、大胆正直、有情有趣、各有春秋、让他叹为观止的女儿们,极力嫌恶那些油头粉面、愚拙多疑、自作聪明、无事生非、精算阴毒、凶悍跋扈、鸡零狗碎、寡情少趣、动不动就歇斯底里比男人还要混账可杀的女人们时,殊不知这些女人们只不过数年之前还是他千怜百爱的女儿家。当他面对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们,尽管他从理论上知道她们也是从女儿而来,但他一定无法接受她们也曾就是常常令他自惭形秽、望尘莫及的袭人晴雯芳官们。
女儿望着在生活中总是忙忙碌碌、唠唠叨叨、妆装打扮、言谈行事在她眼里愈来愈欠得体的母亲时,她已无法想象母亲的从前——母亲的影照仍旧挂在墙上,那个看上去开朗乐观或文静内秀、积极乐观或自信无邪的少女成了母亲自己的陌生人,成了这个家庭唯一一个习惯了的陌生存在。而实在的母亲,往往在女孩的眼里也从无比熟稔到渐渐陌生。她就是没有离家的女作家张洁笔下的那个方舟中的三个女人——如果她们不离家的话,她们照样是人们通常爱歌颂的那种贤慧的妻子、伟大的母亲与优秀的社会工作者。但是实际上又有谁真心喜欢热爱她们?就是被女作家方方抽取到她的小说《风景》中的那个原来一心一意体恤着母亲的贴心棉袄般的小女儿,最后都那样恨着她母亲,一想起她最有可能像很多很多女儿那样,不自觉地染上母亲的模样,她就感到不寒而栗。唯一的办法便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寻求机会远走高飞并彻底离断母亲。而被女作家残雪的笔尖洞穿世俗饰美的语言外衣,在她小说中出现的那些被高度典型化的母亲形象,便就是那些让女儿们不寒而栗的女人品质的理性堆砌。如果把阳刚的男人品质比作日光的话,那么女人确实就是水。生活中几乎没有人能离得了水,但有谁不讨厌水的污染、潮湿与霉变?
女儿望着母亲——母亲只是生活着的千千万万普通女人中的一个女人,女儿已很难找出她身上的任何属于女孩的东西。她与女儿最感到乏味的生活底色本身混为一体。在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令她凸出生活底色的闪光点。而这些闪光点原应该是一个女人生命存在的基本特征。
女儿也许能够在被人遗忘的角落,比如尘封的抽屉深处,找到一些陌生的东西。这些东西透过岁月的尘埃仍然隐隐闪光,它也许是夹在日记本中的一枚红枫叶(母亲,你还记得你写日记的心情吗?还记得秋天有一种树的树叶是你最贪恋的醉红吗);也许是几张变脆的戏票、电影票,抑或还有音乐厅的票(母亲,你究竟有多少年没有上这些地方了呢,你还能坐在这些地方不打嗑睡吗);也许是一只蝴蝶结,一块白丝绢,一本残破的五线谱,一双精美的小舞鞋,一张发黄的集体照(母亲,你还记得照片上的那些人是谁,她们因什么而走到一起,她们想做什么,她们在做什么,现在她们都在哪儿)……这些是母亲过去的东西吗,母亲过去到底有什么,她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愿望与爱好,为什么在家庭里从来没有被提过,就像提到父亲是一个足球迷,女儿是个歌星迷,女儿的愿望是当个浪迹天涯的作家,父亲的愿望是个没实现的军人梦或实现了的医生梦。
女儿常常会有一种企图,想唤起母亲对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的记忆。女儿觉得这样也许可以促使母亲自觉自己改变的程度有多大,意识到这种改变使她离美好的生命愈来愈远。但母亲面对自己过往岁月的遗物,通常表现出来的是一种让女儿大失所望的无动于衷,一种出奇的麻木。女儿望着与从前那些东西毫无瓜葛的母亲,心里会有很深的悲哀,她不希望母亲是讨厌的女人,而且无可救药。
只有无动于衷的母亲知道,在麻木不仁的表情神经之下,她的心其实每一天都可能经历那种回望自己的惨痛。那种惨痛后来变成一种独立于她感觉的东西,无缘无故不期而至。但有谁会去想知道这一些,理解这一些?面对女人痛苦的表情或行为,人们可以用最礼貌的措词来释解:别是这女人(提前)来了更年期?(礼貌的他们没有说出来:女人就是这样神经!)这句话,足够人们将女人从年轻对付到老。更年期是一个能让任何人对女人推卸责任的垃圾桶。其实关于女人任何痛苦的话题,都可以被追溯于女人的性自身。女人的性,就是一种原罪,因为这桩原罪,女人永远处于咎由自取的地步,所以女人的怨,是没有对象的怨。由此,即使母亲清清楚楚记得她在漫长的生活过程中,在提到她关于别人的愿望之中也总不甘地挟带着提到关于自己的愿望,但是有谁听着呢,记着呢?也许就是因为没有人听,没有人记,久而久之,母亲只能对自己提,在心内无言地提或者自言自语地提,再或者根本不提。
也许,母亲也曾为别人不拿她的愿望当回事而生气。如果她那时成家了,那么她最可能生气的对象是丈夫。他们拌嘴吵架——有可能是因为他没有陪她再去看一次画展,也有可能是为她与从前那些志同道合情趣相投的男朋友女朋友一起去某地方活动了一次,反正,与家庭生活格格不入的一切都可能引起争吵。双方都意识到这关涉到今后要合作就有谁听谁的问题。于是双方各不让步。母亲想起她第一次争吵赌气回娘家的事,她的母亲与祖母眼看自家女孩又要走上自己的老路,于是鼓动女孩儿说,对,不能太心软,女人吃亏就吃在太心软上。心一软就让步,那么从此让步的就会永远是你。记得从前我母亲说过,她出嫁的时候,她母亲还教给她一些闺房法术呢,比如,圆房坐床的时候,不能让男人压住自己的衣角而要让自己坐住男人的衣角,上床前注意不要让男人的鞋压在自己的鞋上而要让自己的鞋偷偷压在男人的鞋上,这样才不会让男人骑上你的头来折腾你一辈子。你们第一次吵架千万不要示弱,否则第一次示弱了,一辈子就翻身不了啦。她的母亲说:在家庭内部,永远就是这么个被伟人强调过的理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该坚持原则的一定要坚持住。但当她真的在娘家住上两天后,下定决心要给她那个不知好歹、无理取闹的夫君一点颜色瞧的时候,她们又纷纷沉不住气了,她们劝告自己的女孩儿说,人家错也认了,歉也道了,你的气也该消了,祖母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好歹是一家子人,折断了胳膊在袖子里。母亲说,有这次教训给他,出出气也就够了。母亲又回到自己的家来,回到自己的日子中来。母亲已然明白,自己其实也就是所有普通女人中的一个,这个女人如果不想独身,她就得面对这样一个全体女人都摆脱不了的共同问题。否则,那些可怜的前辈们,也不会躲在潮湿阴暗的闺房里,制造出一些类似咒语与巫术般的伎俩来,代代相传给自己出嫁的女孩儿,来满足并期待自己在家庭内部西风压倒东风的梦想。
这也许就是一个女儿性到女人性变化的开始。在家庭关系中,在社会关系中,她变成了缠结其上的现在这个女人。
丹娅,学者,现居厦门。主要著作有《白城无故事》、《当代中国女性文学史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