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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背(外一篇)

1999-08-23彭志明

天涯 1999年1期
关键词:驼背胡子女儿

我的驼背主要是劳动作成。我六岁时母亲去世,在外婆家住了两年多又回家。父亲外出做手艺,弟弟比我小两岁,家里挑水打柴一类劳务皆为我所荷担。十岁守牛,挑牛栏草,十一岁打柴烧炭、编草鞋织斗篷走三十多里路上街去卖,十三岁参加队里劳动挣工分。当时每天四分。半年后看我卖力,加到四分五。大劳力每天八分。大小劳力都挑一挑大粪上山,其实这不公平。现在回乡探亲,还见家里许多木板壁上用炭木或粉笔写有挑大粪的数字,可以看见我挑的重量比许多大劳力还多。原因是我的粪桶和箩筐是我从父亲的肩上接过来的。

我家寨子门前一条小河,河傍坡而流。挑大粪上山,一直上到山顶,一般有五里路,远的还不止。我常常挑到半路上歇一气,看别人抢先。歇气不能直说歇气,借故说扁担码子或粪桶出了什么问题,需搁下修整,怕说歇气被瞧不起影响长工分。又得上路时,咬牙挑起,嘴里哟嗬啊呀地哼着。这样哼着叫着,人便觉得轻松些。挑担上山靠毅力,肩上受不了,但心里暗自鼓劲,坚持坚持再坚持,想象着到达山上目的地的景象。担子一放,将扁担先放地上,人坐上面,用扁担上的汗帕抹汗,用斗篷扇凉,或男女之间讲几句带荤的笑话,或有勤快妇女沿山腰走用桐叶盛一盒山泉水递过来。想着这些,身上自然又鼓了一些劲。有时担子压得全身无知觉,但脚仍是本能地往上移动。那时农村穷,我们肚里的米饭少蔬菜多,蔬菜不经饿,便半路上多喝水,这称为软饱。水下肚马上变为汗从全身溢出,肚子又空了。肚子一空,担子在肩上又一压,一根脊椎还稚嫩,支不起重量,腰便自然弯曲起来。人矮腰弯人们不在意,人高腰一弯,下面的玩意儿一翘上来,实在不像人的样子。四宝叔常开我玩笑,你压得腰驼卵硬。我挑着担子,喘气不匀,回不过嘴,只是翻他一眼。不是白眼,眼睛都被汗水浸红了。现在人说我眼白为什么红,常犯眼病,就是那时汗水浸泡成的。我当农民五年多,腿上静脉曲张得厉害,但尚能行动;肩膀挑得红肿,可以换肩,唯那弯着的腰却失去了弹性不能直起来支撑担子,便作为一个形象在阳光闪闪的山道上永远地定型下来了。

那时,乡下很看重驼背。平时论人,总喜欢驼背,说那是勤劳忠厚本分的标志。如果腰杆笔直,便说这人无用。人在干活偷懒时,也是被骂做腰杆直的家伙。一般交往,人们也愿交往驼背。尤其找对象时,女家更看重这一点。如果是媒人撮合,不信媒人如何夸赞,要把男方带来看看。如果是女儿自己找的,老人们也叫女儿带来过目。面目上过得去,背有点驼,老人们便是高兴和放心。如果腰杆直,容貌虽好,老人们就放心不下,说和这种人过日子以后难过。女儿若是喜欢男方漂亮,老人会说漂亮不能当饭吃,结亲成家是为了过日子不是摆乖。一般女孩也知道这点,平时交玩男朋友时喜欢漂亮的,一旦成家,驼点背的就吃香了。我县拔茅乡有个驼背村,很是贫穷。但因为村名吸引人,我远房一个姑姑,出生在富裕家庭,又漂亮又能干,偏远走高飞去那里成家。我的驼背在家务农时就占了不少好处。当生产队干部、大队干部时,识人多,男女老少都愿和我交往。说媒者众,看上我的姑娘也多。我只要走在路上,看去无人,偏那田头地角果竹林中有声音高声喊我,不见人面。在人声中走动的驼背,成了浮现于记忆中那时乡村夕阳里的一道美丽风景。

后来,一双腿将驼背带进了城市,走进大学走上工作单位。我的驼背便虐待了新人类的眼目。读大学时被报刊称为诗人,于是男女同学都这样叫开来。男同学见我厚道多交为朋友。女同学叫我时多半带有讽刺玩笑的味道。我内心知道这一点,因为我亲耳听她们说我是个驼背,是个土诗人。我对一位女同学心生爱恋也终不敢表白。因为驼背,我谈过二十多个对象,结果都悲壮地失败了。有几个姑娘也依恋于我,但一带到她们家里,城里人的眼光一看我,我就不合格了。

当干部这样子是埋头苦干型,评优表彰少不了。但不够干部形象。后便改行教书。学生一看,便问这到底是老师还是老农,开始半堂课教室安静不下来。驼背便于伏案创作。给《人民文学》两篇稿子时,王朝垠回信说,想不到吉首大学还有那样一个彭志明,那样的彭志明还能写出那样的小说。他是在夸奖小说,这话听了会让人高兴,但细细想来,终于通宵未眠,他也是在说我的样子太土气。后来专门抽空学英语,想去特区。“She is my freind——”刚说得一句,有朋友说彭志明讲英语土包子洋味儿不伦不类。朋友相劝不要去特区你心不狠干不了什么的。我不信。于是他干脆说个明白,你这驼背,土里土气,到别人办公室一坐,脏人眼目,进别人办公室办事,别人也不知该如何接待你,谁敢和你所在的公司做生意。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已没有我的位置,我是一个多余人了。

多余人不属于世界但可以属于自己,我便关上门,一心在家读书。或坐在阳台上,或躺在沙发上。最喜欢秋冬季节,垫高枕头,和衣躺在灯下对书而眠。无论坐阳台、躺沙发,还是床上对灯而眠,都是躬着腰,于是背驼更甚了。渐渐地觉得离尘世更远,离自己更近,于是走路时也不对打望,日渐地人瘦衣轻,胡须满脸,人便说我超脱飘逸了。

忽然已进中年,得一女儿,心中甚喜。天天把玩于怀掌之间。饭后必抱出散步。校内多树木多电线,上面多虫鸟。每每经过这些地方,我便把女儿紧贴怀中,上半身便自然前倾覆盖了她。记得在环山林荫处,一只虫子拉下粪便,恰好落在我头上。如果我不是驼背,它便落在我女儿脸上。我女儿在我怀中全然不知这些,也不知我内心在潮动。我想,因为驼背,我女儿在我怀中如躺崖檐之下,不受外来任何影响。天睛太阳晒不到她,下雨雨点落不到她,顽皮小孩弹来石子也碰不着她。想不到我大半生来,于世无用,却倒是为女儿造就了这么巧妙的形象。于今世无用,但能荫佑后代。回首半生,不仅无憾,反倒生出许多满意与快乐来。

受伤的快乐

正值期终考试,我在批阅试卷,女儿偏叫我个不停。她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我只好陪她玩。我刚出院体虚,不能抱她离地,只好和她玩捉迷藏。几个来回我跑不动了,便伏在床沿上用双手捂面让她拉开逗乐。女儿才有一岁零五个月,快乐的表达只是笑。满屋子都是笑声。玩了几次,她有些腻了,便对着书架上我的药瓶叫,我把一个小药瓶给了她,她高兴之后是全身心地玩。我头伏在床沿上叫她她也不应声。我便将头抬起,叫她摸胡子。女儿最喜摸胡子,在她眼中胡子就是爸爸。有几天她不见我,对着门神秦宝叔的胡子叫爸爸。有几次我理发时刮去了胡子,她呆呆地望着我陌生了好几天。后来我就将胡子特地为女儿留着,领导多次批评我要为人师表要刮去我都没刮,这是冒了种种风险的。女儿摸胡子很轻柔,眼睛很深情,边摸边甜软地叫爸爸。我常常是闭着双眼享受一双细嫩小手带来的快乐。这次我也是闭着双眼,突然一声响,左眼角一热,我睁开眼见她是用小药瓶击打的,当下不怎么疼痛,我便顺势伏在床上佯装疼痛地叫唤逗她,她在一边快活地笑个不止。我渐渐发现左眼有些异样,用手一抹,满是鲜血。我说傻女儿你把爸爸打出血了。她见我的样子,知道做错了事,便看着我不再作声。我跑进厨房叫她妈帮忙。她妈一见,惊叫不止,顺手拿过几张卫生纸按住伤口。几张纸都浸透了,血才止住,女儿看我疼痛的样子,脸也变了,眼泪也到了眼角。她妈叫我快笑。因为女儿每次看到我们痛苦时她也痛苦,我们快乐时她也快乐。她母女俩到医院送饭,如果碰上医生给我打针,她先苦着小脸。护士将针一扎下去我就笑,她也就笑了。后来我们用手指戳她的小屁股说给她打针她也笑。我女儿还没有仇恨或愤怒的表情。她有东西就送给别人,别人不给她她也不在乎。她有时受人欺负,东西被人抢去时,她只看一眼对方,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接着她又玩得开心。不管别人怎样待她,她都是快乐,她妈说这一点遗传了我的。我不能让她难过,便不再捂住伤口,佯装快乐地笑了笑。她见我笑了脸上也舒展开来。

对着镜子我涂红花油,见眼角伤口较大,四周呈紫乌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双眼睁开便疼痛,只好闭上左眼。一会儿右眼胀痛。晚饭后赶紧批阅试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渐渐是右眼一片模糊。我担心视觉神经受到损坏受到牵连,心想这眼睛完了。我不怕失去它,我整个人都不在乎生死。我只是想到妻子失业,女儿尚幼,要是我的眼睛坏了,不能工作不能挣钱,以后怎么养得大她。我做了双眼失明后的种种设想,心里又生出烦恼,埋怨自己不小心,叹息女儿太小不懂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上课,因身体虚弱不能抄近上石阶,只好绕道校外公路再进校园。半睁半闭的眼目中,是凄风苦雨里车来人往的奔忙身影。自己做了父亲方体会到自己的父亲以前也曾这等辛苦过。这奔忙者原来都负着许多责任。以前见人多以为热闹,喜欢观看,现在却是另一种想法。做父亲真不容易,只要孩子长大,什么苦都能吃。想着想着突然眼睛一亮,生发了全新感受。

到得课堂,学生们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模样,很是诧异。我打量着他们,想起他们父母也许正在风雨中奔忙,消耗自己的青春与生命,为的孩子长大有个出息,顿时增添了教师的责任。我怕学生误会,先解释了闭眼看人的原因。接着谈了路上生发的感受。我说我女儿打伤了我,着实让我不安了许久。可一想到我女儿能打伤人,证明已经长大了。我现虽疼痛,心里却很快乐。一个人一生总会有意无意伤害别人。伤害别人怎么得了。我女儿第一个打伤的是我,是爸爸,不是别人,这是最理想的事儿。我的女儿长大了,我高兴。

全场安静极了。有的女同学满眼泪花。我朦胧中觉得女儿坐在她们中间。突然想到学生们不久也将做父母,而我女儿也在这个人类的其中时,我的心终于大动了一下。

彭志明,作家,已故。曾发表小说、随笔、文学评论多篇。

编者补记:

文字之轻难以承载生命之重,然生命有时竟如惊鸟般倏然而去。前年彭志明先生作为短期访学人员,还在编辑部与我们共事数月,去年竟英年早逝,我们不禁感慨系之。现刊发他的两篇遗作,以遥祭他的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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