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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车站

1999-08-23薛忆沩

天涯 1999年3期
关键词:虚构车站

我们在黄昏的时候常常会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种不祥的感觉是由刚刚过去的白天的疲劳以及即将来临的黑夜的恐怖以及这黄昏自身之中的空虚转化而来的。我们在这种不祥的感觉之中会疯狂地盼望着电话铃声,会盼望着来自彼岸的声音。哪怕是漫无目的的对话也能够帮助我们度过这一天之中最最艰难的时刻。

可是我拿起话筒来以后,只听到了简短的两个字,那虚弱和惨白的声音说:“是我。”这声音完全不可能缓解我的不祥的感觉。是你吗?是哪一个你?你是谁?我没有对着话筒提出这三个非常不同的问题。如果我提第一个问题,我是确信有一个你,而且你正好就是那一个你。如果我以第二种方式提问,是因为我相信有许多的你。你这时候好像是一种象征,而你是其中的一个。如果我问第三个问题,我就根本不相信有一个你,你是谁?听得出当你说“是我”的时候,你的声音不是来自色彩斑斓的过去,而且来自现在。这不知所措的现在让你的声音如被深厚的悲伤包裹着的虚无,它甚至拒绝我的敏感,拒绝我的回忆。在这一个瞬间,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能够选择什么呢?也许,你的声音有很清晰的语义,但它很可能又有语用方面严重的失误。原谅我!原谅我!我是说,你的声音也许不是属于我的。我也许不是那个应该接听到这个“是我”的我。简单点说吧,如果你是“是我”中间的我的话,我也许就不是我。所以我也许还有第四个问题可以问你,我可以问你我是谁。你显然对我的沉默非常敏感,你变得有点激动。“你忘记了,”你激动地说,“你忘记了两个人的车站!”

“你是说那部电影吗?”我说。我印象中有一部这样的电影,一部关于爱情的电影。“那好像还是一部喜剧。”我补充说。

“不,你忘记了。”你说,“那是一个隐喻。”说完,你把电话挂断了。

在这不祥的黄昏,我能够选择什么呢?两个人的车站?一个隐喻?

巴黎

我的确记得这位年轻的中国人约了他童年时代的邻居在巴黎北站的问讯处前见面。他提早十分钟到达。现在,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二十五分钟了。他童年时代的邻居还是没有出现。这位年轻的中国人早就知道他这位从前的邻居也住在巴黎了,但他一直没有与他见面的冲动。事实上,他们差不多有二十年没有见过面了。这位年轻的中国人昨天晚上突然提出与他见面的建议。他想与这位在索尔邦攻读语言学博士学位的从前的邻居讨论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这位年轻的中国人最近十五年以来一直狂热地用汉语从事小说创作。可是,从去年冬天开始,他对自己所使用的语言能否用来创作小说产生了怀疑。他很茫然。他昨天在电话里对从前的邻居说:“一种动词没有时态变化的语言怎么能够用来创作小说呢?它只能用来写教义或者做动员。”他的邻居也附和了他的观点。他还比较了一下法语。他特别恭维法语中未完成过去时的叙述才能。他甚至说,如果故事是河流的话,时间正好是引导河流的岸。如果动词不能够展现时间的魅力,那河流就不可能流动了,就像我们的黄河。这种说法令这位年轻的中国人有点兴奋。于是他们决定在二十五分钟之前见面谈谈。

等待使这位年轻的中国人不安。他从少年时候起就开始在等待,等待着自己在小说创作上能够有一番巨大的成就。他对故事的迷恋使他常常分不清楚生活和故事哪一个更加真实。他觉得他的故事也有生命,也会呼吸,也有喜悦,也有迷惘,甚至也会死亡。他的故事就好像是他的旅伴,而创作出来的作品正好是他与他的故事相遇的车站。他不清楚这种旅行的终点会在哪里。可是现在,他对母语的怀疑使他怀疑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出现在那个也许正在等待着他的终点。如果他真的需要接受这样的命运,他会觉得他的生命毫无意义。

让这位年轻的中国人非常奇怪的是,自从他对一个辉煌的终点失去信心以来,他在记忆中对他的起点的访问却越来越频繁。他经常在记忆中重读他的处女作。那是一个寓言:一个外星人因为听说在地球上获得权力的途径主要就是语言和武器(他还听说在地球上语言本身就被当成是一种武器),于是在自己头部的左面、右面以及后面也都打开了一个口。因此他就有了四张嘴,他就可以同时讲不同的话。比如在同一个时刻,一张嘴讲理想,一张嘴讲现实,一张嘴讲民主,一张嘴讲法治。他还为自己特制了两支功能很多的手枪,使得自己的两只手都很有威力。他就这样满怀信心地准备到地球上来获得权力。可是,当他到达地球之后,他却发现自己懂得的所有语言地球上的人都不懂,而地球上的所有语言(包括身体语言)他自己又都不懂。更让他气恼的是,他的手枪因为在设计时没有考虑重力的因素,不要说每只手握一支,就是用两只手一起抬也抬不动一支。这个外星人因此无法在地球上获得他所期待的权力。地球上的人开始对他还不错,定时向他提供食物。可是他的四张嘴虽然能够同时讲不同的话,却要同时争着吃同一口饭,每次都争得不可开交。结果,他总是不得不放弃吃饭的念头,靠意志来平息嘴巴的争斗。这样,他每次总是剩下许多的食物,而同时又感到极度的饥饿。地球上的人见他如此浪费,后来干脆不给他提供食物了。终于,这个外星人十分沮丧地开动了他的飞船。地球上的人以为他终于要回家去了。但是一分钟之后,飞船就在他们的视野中爆炸了,飞船的碎片在空中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这位年轻的中国人不会忘记第一个嘲弄他的写作才能的人正好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读完他的这篇处女作之后就断言他在文学上将一事无成。这位年轻的中国人对父亲的嘲弄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从七岁开始就已经瞧不起他的父亲了。他觉得他的父亲在任何方面都是一事无成的人。后来他的作品又经常受到评论家和读者的嘲弄。这位年轻的中国人也一点都不在乎。文学史的证据摆在那里,那些为后世所推崇的小说有几部没有忍受过当时的嘲弄呢。但是自从去年冬天以来,这位年轻的中国人开始自己嘲弄起自己的作品来了。他为此非常苦恼,整天沉浸在忧郁的情绪之中。

忧郁使这位年轻的中国人极度不安。于是他想见见他童年时代的邻居。其实,与他谈论语言的问题只是一个堂皇的借口。他实际上只是想从遥远的记忆中寻找一点点安全感。他觉得对语言的怀疑正威胁着他自己的安全。但是,在巴黎这个熙熙攘攘的车站等了一个小时之后,他从前的邻居还是没有出现。这位年轻的中国人将对方的失约当成是一个象征。他没有继续等待下去。他离开时觉得自己比那个外星人离开地球时还要沮丧。

晚上,这位年轻的中国人接到他童年时代的邻居打来的电话。他向他解释失约的原因。最后他还说,要谈的问题昨天在电话里也谈得差不多了,因此,没有见上面也没有什么遗憾。这位年轻的中国人很肯定地回答说:“是的。”

北京

我没有忘记这位意大利传教士在走进北京的时候已经穿上了儒服。他走进北京就是走进了他的向往,也是走进了他的彼岸。因为他永远也不会离开那里了。他记住了这一天,这是1601年1月24日。三个半月以前,他已经满了四十八岁。而现在距离他离开欧洲的日子也已经将近二十三年了。他从里斯本上船开始他向彼岸的旅程。当他走进北京的时候,他知道,尽管他的生命还将延续一段时间,他却已经光荣地抵达了自己的终点。

这个庞大帝国的皇帝已经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到来了。也许他是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的贡品吧。这位意大利传教士向皇帝献上了一尊天主像、一尊圣母像、一部圣经以及两座自鸣钟和一份世界地图。当他还在准备这些贡品时,他就知道,皇帝不可能马上对前三样东西发生兴趣。这一点他对了。但他以为皇帝会马上对地图发生兴趣,就像那些欧洲的皇帝一样。在这份地图上,他已经小心翼翼地将本初子午线的投影位置移动,使中国处在了世界的中心。他以为这样可以令皇帝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从而更激起他对中心之外的其它区域的强烈好奇。这一次他错了。皇帝满足的微笑来自自鸣钟那均匀的摆动以及报时的时候,从自鸣钟的内部发出的清脆的声音。这位意大利传教士让这个庞大帝国的皇帝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见识了时间。那均匀的摆动和清脆的声音令他立刻想到了自己最宠爱的妃子,他想,原来她对他的诱惑就是时间对他的诱惑。时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让这个至高无上的人感到不安的力量。这个已经没有什么野心了的皇帝将小自鸣钟摆放在自己的茶几上,又在御花园中为大自鸣钟专修了一座钟楼。这个计划起初遭到这位意大利传教士的强烈反对,因为他觉得那过于奢侈。但他不可能阻止计划的实施。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建钟楼的费用是他后来在朝廷中领到的不错的月薪的一百五十倍。他觉得那过于奢侈。

总之,这位意大利传教士就像他带来的自鸣钟一样,在北京住了下来。他的住所距离他将来的坟墓只有五公里。而他走进北京的这一天距离他离开世界的日子也只剩下九年零三个月了。他就在这样的时空范围中活动,在那些对他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的士大夫们的住所和心灵中出出进进。他已经不怎么记得他的故乡了,他寄回教会的报告让人怀疑他的立场。也许欧洲对于这位站在彼岸的人来说已经精简为一套几何学的公理了。他为一批最基本的数学概念找到了汉语的名称,同时又使孔子的思想获得了拉丁文的形式。他并不觉得动词的变格损害了那些思想的魅力。

尽管遭到一些同事的怀疑,这位意大利传教士并没有怀疑自己的命运。他知道他已经光荣地抵达了自己的终点。这个终点是不是北京也许并不重要。他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这个庞大帝国的起点或者中心。与这个帝国在地图上的位置不同,这个中心是他不能够虚构的。事实上,他生活在自己的使命之中,或者是生活在一种强烈的热爱之中。对天主的热爱因为在他九岁那年就兑现了的一次约会——他生命之中最重要的约会而得到了最初的养分。这是与天主的约会。那一年,耶稣会开始在他的故乡马切拉塔城开办学校。这个九岁的孩子成了最早入学的学生。这所学校或者是他今后为之奋斗的耶稣会成为这位意大利传教士与他热爱的天主相遇的车站。他的旅行就这样开始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位再也没有离开过北京的意大利传教士一直也就没有离开过欧洲。他的终点原来就是他的起点。他的彼岸原来就是他的此岸。这样的生命只能用一颗星球来表示。沿着星球的表面不断向前,总有可能遇见一个这样的最后,这最后正好就是最初。

在巴黎北站因为对方的失约而极度沮丧的那位年轻的中国人在这位意大利传教士死去三百七十年之后的一个黄昏曾经去拜谒过他简陋的墓地。他在那里坐了整整四十分钟。有一个问题始终在他的脑海中翻腾。他想,那座自鸣钟也许还在御花园里继续它的循环吧。他想,时间的这种循环会怎样来标记堆积在同一个时刻(比如七点三十六分)的所有那些生者和死者呢?他痛苦地觉得,过去和现在好像就重叠在一起。

而在他来到这里之前的二十年前后,这片简陋的墓地曾经多次被愤怒的群众践踏。那位年轻的中国人的父亲当时正好是他现在的这个年龄,他也参加过其中的一次。他后来告诉他的儿子,他在用力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想。

伦敦

我不会忘记这位英国老人曾经在客人面前流下了眼泪。她说她在霍尔本地铁站快出来的时候见到了一幅广告——一本书的广告。广告上登出了那本书的作者的照片。她穿过五十年的过去,与她面对着面。她毫不费力地就认出她来了。她是她在政治经济学院的同学。当她出现在她们学院的时候,所有的眼睛都惊呆了。她是魅力的象征,她的容貌,她的气质,她的心灵。她成了所有人的偶像。可是她突然中断了她的学习。她说她要回国去,因为她的国家正在遭受战争。没有人有勇气将她与战争联系在一起。可是她真的离开伦敦了。接着传来的全是她死亡的消息,一次一次不同的关于她的死亡的消息。

这个五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中国人令这位英国老人有点不知所措。她甚至感到了一阵羞涩,因为这五十年来,她对她一直充满了难以平息的思念。这位英国老人已经感觉不到车站的嘈杂甚至车站的存在了。她甚至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而只能够感觉到她与她这个死去多年的同学的面对,这种凌驾在时间之上的面对。可是,这位英国老人突然意识到了她们最后的那一次分手——五十年前的那一次分手几乎就发生在她现在所处的同一个位置。她激动得流下了眼泪。这个五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中国人在五十年之后又回来了。这位英国老人突然闻到了1937年的气味以及那些几乎消失了的语音。

这位英国老人一辈子没有结过婚。这五十年来,她一直对这个东方美人充满了难以平息的思念。她需要在思念中与她频繁地相遇。她虚构她的死亡方式,然后又虚构她的起死回生,虚构她的生活方式。她思念的这个东方美人的生和死这两种状态在她的思念中同时和谐地存在,两种状态之间没有时间上的联系。这个东方美人可以死于1938年,但她在1945年又做了母亲。这位英国老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在享受或者遭受着自己的虚构。她说她在回国途中停留在印度时染上了当地的流行病,结果在船上就死去了,她的尸体被抛葬在印度洋中。她又说她回国后参加了红十字会的一个救援队。在一次围剿土肥原师团的战役中,救援队的一部分人与部队失去了联系,反而被日军困在黄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里。经过几天的折磨之后,他们那些人被活埋在那座小村庄边的河堤下。她又说战争结束之后她又来到了伦敦,她还是喜欢穿着她那件白色的旗袍去美术馆看展览,她的身影令伦敦充满了魅力。她又说她在上海外滩领着她的女儿散步,她叫她的女儿不要跑得太远了。“你会走丢的,我会找不到你的。”她说。这位英国老人又听到了这个东方美人柔和的声音。她们就这样在虚构中相遇。

现在,这五十年终于变成了一本书,一本全世界都在阅读的书。书的作者已经是满头白发了。这位英国老人一眼就能够认出她来。她有一天深夜梦见一颗子弹击中了她的胸部,鲜血染红了她白色的旗袍。这位英国老人放声大哭,恐惧地坐了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能够捧读到这个东方美人的生活并且知道她现在依然还活着之后,自己还是不能够停止对她的虚构。那是充满激情和狂热的虚构。这位英国老人非常同情她的书中描写的痛苦。真的,她真的在上海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可是这位英国老人又觉得书中发生的那一切都非常的遥远,非常非常的遥远。她无法与她朝思暮想的这个东方美人在五十年那样真实的生活中相遇。她只能够在虚构中与她相遇。

有一天,这位英国老人在日记中讨论到时间的意义问题。她说时间没有意义。她又谈到了人的重现。她说重现是对思念的回报,或者也是对虚构的回报吧。她又说,从这个东方美人五十年后的重现,她知道了生活之中还是隐藏着揪心的奇迹。

生活中的另一个奇迹过了几个月才出现。这本全世界都在阅读的书的作者将回到她的母校来举办一次关于六十年代中国社会生活的演讲。这位英国老人提前订好了演讲的门票。可是,在演讲之后的第二天,这位英国老人被她的邻居发现死在书桌旁边的沙发上了。医生断定她死于演讲前的那天晚上。她的腿上还放着这个东方美人五十年的经历,听演讲的门票就夹在这本风靡世界的书里。这位英国老人在最后一天的日记中写道,她也许只能够在虚构中与她思念着的这个东方美人相遇。她用的是虚拟语气。

东京

我仍然记得这位日本少女在上海经历了她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五个月。她刚刚回到东京就听到了上海被日本军队占领的消息。她现在好像知道了她的父母为什么要突然离开上海的原因。她将自己整天关在房间里,不愿意让自己看到东京的景象。她不愿意那些让她感到遥远的景象冲淡她的伤感。她每天都在流泪,每天都在等待。她等着从上海寄来的一封信。她想象中的那封信将让她的激情继续它的行程。她还没有终点的感觉。她觉得一切还刚刚开始。

这一切其实是从她的一篇小说中开始的。这位日本少女随父母在上海住了一个月以后,就觉得非常无聊了。于是她开始想象。她首先想象一个男人,然后想象一个女人,然后想象这两个人在东京一个不存在的车站里的相遇。那个男人不小心碰了那个女人一下,他向她说对不起。那个女人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当她的目光与那个男人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感到了一阵难以压抑的疯狂。于是,她开始跟他谈话,她想要了解他的过去和现在,她更想进入他的将来……这位日本少女不想让无聊乏味的生活重新出现,就故意不让她想象的故事结束。比如有一天她写到那个女人发觉那个男人根本不可能满足她心灵中最深的渴望,终于决定离开他。故事在这里本来就可以结束了,但这位日本少女却接着写那个女人又在半夜里跑回来了。她希望那个男人再打量一次她的身体。她说她能够感觉得到他的目光的温度。她脱去自己的衣服,躺在床上,眼睛轻轻地闭上,呼吸中压抑着渴望的气息。那个男人打量着她,他的目光在她的乳房之间停留了一下。这时,那个女人竟嚎啕大哭起来。她一把抱住那个男人,说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了。这样,故事又重新开始了。这位日本少女将她从其他书上读到过的细节与她能够想象出来的细节纠缠在一起,发现故事其实可以不断地编织下去。她觉得这种虚构有极其旺盛的生命力,非常神奇。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生活的乏味了。

但她的母亲不希望她整天这样毫无长进地生活。她希望她能够学一点美术。于是,她给她请来了一位中年的美术教师。当这位教师出现在她的面前时,这位日本少女大吃一惊。因为他跟她一直在写作的那篇小说中的那个男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她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感到十分好奇。她不知道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并不喜欢自己的女主角,她也不是非常欣赏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爱情,但是她却抗拒不了去检验一下这位美术教师究竟为什么会与那个男人长得那么相像的原因。这种好奇是一种强烈的诱惑。于是她开始很理智地去诱惑她的美术教师。这一开始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游戏。但是游戏开始之后不久,这位日本少女就发现自己的小说已经完全不可能写作下去了,她完全丧失了虚构的激情。游戏继续进行,她发现自己的理智也已经越来越少。她开始急不可待地等待着美术教师的到来,又依依不舍他的离去。她开始确信他们的确曾经相遇,就在她已经写不下去的小说里。东京那个不存在的车站里没有任何其他的人。他们等了很久也没有来车。于是他们互相微笑了一下,彼此打听对方的情况。最后,他们渐渐发觉,他们都是从虚构中走出来的,而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了现实之中。他们在虚构中等待的那辆列车其实永远也不会来。这位日本少女终于在一个月后的一天深夜,梦见她的美术教师坚实地进入了她的身体。他低声对她说:“你看,这是最美的构图。”

在她父母突然决定返回东京,他们最后一次呆在一起时,这位日本少女下决心将她与他的认识过程告诉了她的美术教师。

“我觉得这很突然。”她的美术教师最后说。

“我的离开?”

“不!”她的美术教师沮丧地说,“你的虚构。”

“很多人把生活变成小说,我却把小说变成了生活。”

“也许我是死人。”

“也许我们都是。”

“难道所有人都是?”

这位日本少女在回国的轮船上一直没有停止对那种构图的感觉以及她在那种构图之中发现的欲望的回忆。“你看,这是最美的构图。”美术教师每次都很温柔地欣赏他们欲望的结构。他的声音总是那样的温柔,他在她身体之中的身体非常的坚硬。这位日本少女想继续她情感的旅行。现在她的心里只有两个实实在在的人,而没有那个虚构的车站。回忆都能够让她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温柔和坚硬。她还没有终点的感觉。她想继续她的旅行。可是,她欣喜若狂地收到的来自上海的信却给了她终点的感觉。她知道,五个月以来令她惊心动魄的那一切都已经突然结束了。

美术教师在信中写道:上海沦陷了。我的生命也沦陷了。这两种沦陷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可它们却差不多是同时发生的。时间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容量?谢谢你告诉我虚构的事实。它使我失去了一切感觉。现在我认为,你应该继续虚构,而我……我应该消失。

这位日本少女的眼泪浸湿了东京的黄昏。

关于两个人的车站,我有许多很混乱的记忆。作为隐喻,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选择它的所指。终于,我的回忆又被电话铃声打断了。我有感觉这一定是刚才的继续。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你电话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甚至连你问题里面的“我”都不知道是谁,我怎么会知道这个“我”究竟是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呢?我与这个“我”正在一条电话线路的两端,正在一阵交谈之中,但是却无法相遇。这是一阵没有起点也不会有终点的交谈。对我来说,“是我”似乎是这次交谈的起点,而对于“是我”之中的“我”来说,这次交谈很有可能已经被当成是一个终点。因此,这交谈的两端无法在这交谈之中相遇。在我的记忆中,的确有许许多多被时间拆毁的车站,留下了许许多多已经无法辨认来历的废墟,但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电话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真的忘记了两个人的车站吗?”

“我有许多很混乱的记忆。”我说。

“但你不记得突然下起的小雨……一堆冒烟的枯树叶……两头疲倦的水牛,其中一头的背上有一块很亮的伤痕……又像是黄昏,又像是清晨……你不记得你说那是在十六世纪。你说,你能够令时间倒流。你说你能够再现往日的生活……可是你连这都不记得……你说你能够再现一切,包括茫然、热爱、思念以及沦陷。你这样说过的啊……你真的不记得了。”

“你不要哭。我也许会慢慢想起来的。”

“你不记得突然响起了一阵枪声。一大群人惊恐万状地跑过去了。你不记得不久他们又扛着三具尸体很愤怒地走回来了。那情景令我终生难忘。”

“我会想起来的。”

“你不记得你说生活是最真实的赝品。你说过的啊。”

“我说什么?”

“你说生活是最真实的赝品。你说过的啊。”

“比如两个人的车站?”

我的回答一定是伤害了那个“是我”之中的“我”,电话又被愤怒地挂断了。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窗外的黑暗。这时候,我觉得这一天之中最最艰难的时刻仍然没有过去。

我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占有另一个人或者被另一个人占有。这另一个人让我们看到自己让我们看不到自己,让我们重视自己又让我们忽视自己,让我们激动又让我们平静,让我们保持平衡又失去平衡,让我们清醒又糊涂,让我们喜悦又悲伤,让我们希望又失望……但是我们真的能够看到、听到、闻到、触到或者真的能够占有这另一个人吗?或者我们真的只能够虚构?或者我们连虚构的才能都已经退化?或者正在慢慢地退化?

薛忆沩,作家,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遗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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