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体整容师口述(1995)
1999-08-23
民间语文资料:口述实录001号
我是这个殡仪馆的首批职工,1957年美专刚毕业,就来了。当时正反右,如不服从组织分配,就极可能成右倾。那阵馆里挺清闲,还不到十个人,一个月才烧几具尸,还包括无主的。虽然中央大力倡导火葬,毛主席、朱委员长、刘主席、周总理等都在“实行火葬,移风易俗”和为科学捐献遗体的志愿书上带头签字,但土葬是中国几千年的传统,要改变很难。我在馆里派不上用场,领导就指定我负责墙报。好在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我的专长得到了充分发挥。
政治挂帅是时代潮流,政治是全国人民共同的第一职业。1958年大炼钢铁最火的时候,群众竟上门建议把焚尸炉改造成铸钢炉,说反正你们一年也烧不了几具尸,还不如多炼钢铁为“超英赶美”做贡献。馆长解释说,两种炉子的设计不一样,群众不相信,认为炼人和炼钢是一回事,就以反对大跃进为罪名,把馆长抓起来,还抢着向馆里运矿石和焦炭,幸好县委书记亲自赶来,才说服大伙,并应允在院里建土法上马的小高炉。这下殡仪馆热闹了,人没烧,废铁倒炼出不少。我在人山人海中瞎忙乎,与我现在的老婆对上象了,她是共青团员,当时早忘记我是干遗体整容的。
三年自然灾害,我们这个县饿死了好几万人,别说埋,就棺材也做不赢,只能裹一床草席朝这儿送。1960年下半年,我们就忙不赢,开始加夜班了,那时不像现在,电纽(钮)一按,就自动传送、关闸、焚烧出骨灰。那时烧死人是力气活儿,抱着朝里送,有时电刀跳闸,火苗子提前冲起来,还薰你个大黑脸,再加死者亲属在外面哭哭啼啼,使你觉得自己是刽子手。
开始,我还把(尸体)吐出来的舌头送回嘴里,塞进一坨棉花让腮帮子鼓起来,后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你感觉那是一捆接一捆的柴禾就行了。到了1961年春天,青黄不接,成百上千的人满山遍野地转悠,捡到什么都朝嘴里填。树皮、草根、野菜,甚至昆虫。当然,荒山秃岭的,能捡到什么好东西。有的人在山上转着转着,就卜地栽倒,永远起不来了。我们把县里配备的收尸卡车停在山脚公路边,等基干民兵押着一串串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上坡捡尸。五类分子也饿得不行,不发馒头就把脑袋一抱,身子一缩,任你枪托怎么乱捣也不上。于是,我们支书发明了抛尸法,即用一根长绳连好几具尸体,利用互相之间的牵引力,转翻朝下面抛,果然省了不少力气。
县里特别重视我们这种单位,人与炉子都不能出故障。到了1962年初,人吃人的现象终于出现了,从山上运回的尸首,大都肢离破碎,大腿、膀子、肩背和屁股的肉都被卸去了,领导指示尽快处理掉。那时民兵昼伏夜出,也抓了几个吃人狂,判了刑。你猜他们吃人的理由是什么?不是因为人肉香,而是因为糠馍馍和观音土积在体内,下腹坠胀,拉不出屎,需要人肉润肠。
后来殡仪馆扩建了,增加了专门的追悼会堂,会堂的侧门进去,就是遗体整容室。自然灾害一过,苏修也卡不成咱的脖子了,殡葬工作也进入了正轨。当然,整容也得分挡(档)次,文化高的,比较有钱的,要求自然就高;像普通的人,连追悼会也免了,就举行个遗体告别仪式,那么整容的程序就简化到洗洗脸,梳梳头,朝口腔内填棉花,再涂抹点胭脂了事。
整容一般要因死者生前的社会地位而定。完全的整容要先把尸体里里外外洗个透,喷专门防腐的香水,再换新衣、理发。还得一点点按摩皮肤的裸露部分,从额头、双颊、嘴唇、脖子到双手,都要反复弄遍,直到“起死回生”,使皮肤像活人一般富有弹性,再抹上一层油,使之富有光泽;接着才是化妆美容,节奏要不紧不慢。颜色要搭配得当,眉尾、嘴角、鼻翼都挺重要,但关键还是眼睛,能否给人以安祥睡去的感觉。你想,一般人死了,要在家里停放两三天,搭设灵堂祭奠,送到殡仪馆时,肢体僵硬,双颊凹陷,脸色青灰,天气炎热之际,还会有异味。这时如果家属要求举行个仪式,要化妆整容,难度就比较大。因此,干这一行,生理、心理都要特别健康,要像医生做解剖,久而不知其身在何处,你要让一个龇牙咧嘴的凶死者逐渐恢复常态,要让他微笑起来。
许多作家都写过停尸房的故事,我在这儿呆了这么些年,那(哪)有什么故事、鬼怪!文革当中,有人想吓唬我,就趁夜把我整过容的尸体扛出来,立在执(值)班室前。待我半夜出门上厕所,那玩意就嗡地一下扑过来,与我啃了个嘴对嘴。我当时吓懵了,幸好是自己熟悉的东西,才没信邪。我扶住尸体打了两耳光,又把它扛回去锁好。我其它倒没什么感觉,就是满嘴的福尔马林味,害得我漱口刷牙一阵忙乎。
我天生就是做这个的材料。文革武斗当中,这儿也是够热闹的,三天两头,有裹着红旗的尸体送进来,红卫兵拿枪逼着我为他们的战友整容。有的尸体一下池子,水就成了殷红色。捞上来,把身上钢钎捅的眼儿用橡皮膏一贴,再换军装。有个红卫兵头头,大约是被对手当胸一刺刀,死了还咬牙切齿,眼珠瞪出了眼眶之外,我按了半晌不进去,只好用大号夹子把眼皮封住定型。而那嘴巴更闭得比城门还紧,我用改刀撬不开,就使出开口器,把大牙都给他顶裂了。
我这钳工却差点被那鸟嘴给薰昏了。我拿牙刷一挑,一窝蛆滚了出来,原来舌头烂掉了。我急忙冲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最后才回来仔细给他刷牙,我一壶接一壶朝里面灌防腐剂,这那(哪)是整容,我在洗厕所呢。我耗了一下午,那张愤怒的面孔终于浮现出大家所熟悉的微笑。红卫兵们被我的认真劲感动了,硬把红袖章给我套上,在喊了几句“向工人阶级学习”之后,还把我发展成组织成员。
但是,哪怕收入再高,哪怕记者们拿出捧明星的力气,也没人会羡慕这个岗位。去年我新买了商品房,迁居,换了环境,同旧的邻居,从小熟悉的一切都断了关系。现在外头没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你也别拿着我的真名实姓乱嚷嚷,否则我会找你打官司。
有一回,我儿子的女友不知道怎么知道了我干这个买卖,死活不愿再上家里来。据说她害怕得拼命洗同我握过的右手。好在我儿孝顺,懂得一家人全靠老爸的工资支撑,就没同我闹别扭。唉,每个人都要死,但每个人活着的时候,都不会想到或本能地避开死。这我理解,因为就在我自己整理遗体时,也忽略了死,而只想到工作。
我不喜欢有关死人的电影,还是喜剧片好,笑一笑,十年少。我真正对死者动感情的时候只有一次,一个小女孩遭车祸,送到这儿来时,半个脑袋都没了。我抚摸着她的小身子,感到心里挺酸的。我赶走洗尸工,还原她那可爱的小模样,用硅胶把那淘空了的后脑勺填满,再把药水处理过的头皮整个蒙上去。我一根根地清理她的头发,扎了粗粗的马尾巴独辫,粉和胭脂淡淡地涂上后,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家伙光彩照人冲我笑。我还给她刷了法国的睫毛油,使那眼睛深邃得不见底。我着迷地工作,连领导敲门也没听见。你猜,我这样费尽心血创作艺术品,结果怎样?
灵堂里所有的人,都抱着这可爱的小天使,又哭又亲。我躲在一边,我不敢奢望有人想起我,给我递一杯水。我只暗暗祈祷上苍,让我的创造物留得长一些,至少再留一夜,让我独自再多看几眼,给她献点花和玩具。然而,她却那么快进了焚尸炉!我离开她才一个小时!美是必然要毁灭的。
但是我老了,眼睛和手都不太准确了。我虽然不太懂你的话,可知道你是在夸我,从来没人用这么些中听而又迷迷糊糊的字眼来夸我。现在做遗体整容这一行很难。许多人不愿做,即使愿做的年轻人,也是看在挣钱多的份上。我的心劲已耗光了,退休后又干什么呢?我不会下棋打牌,聊天也不会,我满肚子都是死人话题,也没人听。
我害怕与谁建立感情,猫狗也一样。一旦处久了,有一天它们要永远离开你了,你就会难过。那么多好人,漂亮的人都死去了,尽管我竭尽全力为他们化妆,恢复一种短暂的假象。我再不愿失去什么。人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不断地丢失东西,上了岁数,你环视四周,会发觉已丢不起了。
我的老上级,这个馆的第一任书记年初死了,还没满七十岁,是我为他整的容。这人平生就一个嗜好,年轻时收集结婚请柬,五十岁以后,就改为收集讣告,整整一间屋全是那玩意。据他讲,中国人的想象特别贫乏,连讣告也是翻来覆去那几句,文章格式也就一两种,因此这种东西从古至今都不值钱。
更怪的是他自己为自己写了一份讣告,在生前悄悄印了几百份,同遗嘱存款折子锁在一块。死后,这讣告无法寄,因为谁也看不懂。
反正全是四言八句,有一半的生字我不认识。文中还标满了抑扬顿挫的符号,大约他老先生自己念过几百遍了。可惜,他做不了主,讣告还得组织上研究、定调、写成公文散发。
我看,退休后实在闲得无聊,我还回殡仪馆当个化妆顾问吧。
口述者,张道陵,四川某县遗体整容师,现居成都。
资料提供者、整理者,廖亦武,诗人,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