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虎情
1999-06-14王祥勇/文海冬/图
● 王祥勇/文 ●海 冬/图
在下放东北林场的日子里,我们一家三口住在离场部很远的山坡上。五岁的女儿姗姗太寂寞,想养一只小猫小狗什么的,可在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到哪里去抱哟
1974年初夏的一天,我下班刚到家,女儿风风火火跑进门:“妈妈,快去瞧我的狗。”不容分说拽上我就往外走。随女儿来到浓黛色的岩石下一棵古松旁,姗姗拨开灌木丛给我看。啊犖也唤双腿发颤,什么狗熢来是一只大老虎犂匣⒒肷聿悸黑色条纹;头有牛头那么大,耷拉在两腿之间;眼睛微闭,嘴边的胡子足有三寸长;下半身隐藏在石窝里。女儿竟然搬起老虎的头放在自己的肩上偎依着,还用小手梳理虎背上的毛,说:“我给它喝过好几次水了,它又渴又饿。”老虎微微睁开眼,嘴唇颤动发出“呜呜”的呻吟。
“妈妈,它是不是有病了熌愀它看看吧。”老虎好像听懂了女儿的话,闭上眼睛等待着。我看老虎没有伤害人的意思,忐忑不安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尽管如此,我仍不敢大意:“姗姗,快过来,让妈妈给它看病。”女儿在老虎鼻子上吻了一下说:“乖乖,听话,妈妈要给你看病了。”女儿来到我身边,老虎的头沉重地垂下。谢天谢地,老虎有病了,否则……我赶紧拉上女儿回家,恰好丈夫下班回家,我把刚才的事告诉他,他拿上猎枪和我出了门,来到岩石下古松旁。我指给他看,丈夫端起枪说:“我来结果它的性命。”就在他扳动枪栓的时刻,女儿突然跑来了,她搂住老虎的脖子说:“妈,你不是给我的狗看病吗煛崩匣⒍耘儿的信任和友好神态,使丈夫打消了开枪的念头。于是我给老虎皮下注射了安痛定和镇静剂,等老虎平静地入睡了,我和丈夫玉刚把它从石窝里拖出来。好大一只虎哇犠阌形宄叱ぁT来老虎后臀上长了一个碗口大的疮,已经溃烂得露出白森森的后髋骨,烂肉上蠕动着一层芝麻大的蛆。我拿镊子把腐肉夹去,用酒精给它擦洗……
一连几天我给它打青霉素,换药包扎。
两个月后,老虎的伤好了,我们一家也和它有了感情。玉刚经常打野兔喂它。我们给它起名叫“灰灰”。它成了姗姗最好的伙伴儿和保护者,白天它和女儿上山玩,晚上不声不响回石窝休息。开始,伐木工人见到老虎都大惊失色,但见有个小姑娘在老虎身边安然无恙又非常惊奇,日子一久也习以为常了,还结伙来我家看老虎。“灰灰”有时围着姗姗一蹦一跳撒欢,有时用粗尾巴兜着姗姗往前走,有时还让姗姗骑在它背上跑圈儿,逗得姗姗发笑。如果姗姗不跟它玩,它就闭起眼睛卧着,以示对人绝对安全。
秋天到了,有一天“灰灰”黑夜进了森林再没有回来。女儿哭起来:“我想它,没有‘灰灰,我不敢出门玩了牎蔽抑道有“灰灰”保护,姗姗是绝对安全的。据说秋天是老虎配偶的季节,兽类也要生儿育女啊。
次年的一个早晨,女儿从外面跑进屋来喊道:“妈妈,‘灰灰回来了,您快去看呀牎蔽壹泵λ媾儿来到岩石下,“灰灰”平静地躺在古松树下的石窝口上,一动不动。我走过去一摸,它已经没有气息,身僵如石了,然而它的腿边蜷缩处有一只猫大的小虎还在使尽全力吮吸母体的乳汁。我把小虎抱在怀中,小虎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转,洁白的小乳牙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好可爱啊犖野研』⒔桓女儿,叫来玉刚,把这个兽类的母亲拖进它原来的容身之地石窝掩埋了。
我们把小虎抱回家,放在床上。小虎毛色发黄比它妈妈好看多了,我给它取名“花花”。那种地方,交通不便;那个年代,生活艰苦;但我们一直托人给“花花”买奶粉和白糖,掺上面粉制成乳浆喂它。我们的“花花”全身一层短绒绒的毛,圆圆的大脑袋与身子不甚相称。三个月后,“花花”长得像小狗那么大了,很健壮。我们都喜欢坐在炕沿上同它逗闹,它躲藏、纵跳、扑拿,玩得可开心了。玩累了就卧在你身边,用粗糙的舌头舔你的手。
大兴安岭的夏天万紫千红成了一个花的世界,一道道山、一条条岭全是青翠的落叶松和俏丽的白桦。在阳光下,松林的边沿闪动着白桦的银裙,清澈见底的小河在山涧淙淙流淌。“花花”喜欢跳进溪流洗澡,一窜一窜扑腾着水花四溅,玩够了在岸边花丛里同姗姗捉迷藏,用前爪轻轻地把姗姗扑倒在地。我们要回家了,下坡的时候,它向姗姗一扑,姗姗栽倒了,捂着脸哭起来。我怒不可遏地拣起一根树枝教训它,它蹲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响,犯了错误似的垂头丧气。我的心也软了,告诉它下次不许这样闹。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用头蹭蹭我的腿。之后,它轻轻走过去用舌头舔舔姗姗摔疼的那半边脸,舔得姗姗痒痒的,“咯咯”笑起来。这家伙又兴奋了,又跑又跳绕着我们撒欢。
9月1日,是姗姗入学的日子,玉刚要送女儿到场部坐汽车。“花花”一直跟着,父女俩怎么训斥它它也不走,非跟着姗姗不可。我只好抱住“花花”不放,等他父女走得没影了才放了它。可是它耍起牛脾气来,躺在路边不回家,直到下午姗姗放学回家,它箭一般迎上去,欣喜若狂地跟在姗姗身边扬着脑袋,翘着尾巴边跑边跳。从此迎送姗姗成了它的工作。星期天,我带女儿和“花花”上山玩。我摘了五大堆山梨、野葡萄和姗姗坐在地上吃。“花花”兴致勃勃地叼来一只野兔,可是折腾了半天也没把野兔撕开,最后索然无味地来到我身边张开嘴让我看它的牙。我想到女儿七岁了正在换牙,它是不是也在换牙呢熡谑俏矣檬智崆嵋《它的乳牙,它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它的牙齿确实快要脱落了。我让它卧在身边,把野兔解剖,割成小条喂它吃。
“花花”长得很快,两年就长成一只半大虎。寂寞的冬天,千山万壑盖上了一层层厚厚的积雪。
一天,玉刚带女儿和“花花”去打猎,为射一只黄羊把铁丸打光了。就在“花花”去追受伤的黄羊的时候,从山凹处爬上一只大黑熊来。玉刚很着急,眼见大黑熊直奔姗姗而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花花”从老远飞奔而至,勇敢地扑向大黑熊,两兽展开了你死我活的大搏斗。小虎为了保护主人舍死进攻,一纵身跳到黑熊脊背上猛一口咬住黑熊一只耳朵,大黑熊又笨又憨,浑身乱摆也不能把“花花”甩下来,疼得“嗷嗷”直叫,一滚,躺在地上才把“花花”扔下来。“花花”很机敏,围着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的黑熊转圈伺机进攻。黑熊防不胜防,累得呼呼喘气,翻身就跑,“花花”把它追了老远老远。
落实政策的1978年东北林场。我一家首先考虑的是“花花”怎么办熒塘康慕峁是送给省杂技团。我给省杂技团去了一封信。三天后,安装铁笼的汽车开来了。我把“花花”引进铁笼上了锁。开始它在笼中还觉得好玩,但是汽车发动时它急了,急得直叫。姗姗爬上车伸进手梳理它的头,“花花”把两爪伸出来抱住姗姗双肩不放。我硬把姗姗拉下车。“花花”的目光里闪露着万分焦急的神情,“呜呜”哀鸣着被拉走了。我松了一口气,然而又有一种失落感。没想到7天后,省杂技团又把“花花”送回来了。来人说:“从到省城后,这只虎一直流泪,把牛肉放在它嘴边它闻都不闻。4天后它饿得蹲不住了,再这样下去它就活不了了。没办法,还是给你家送回来吧牎薄盎ɑā奔到我们时已没有力气站起来,只是摇动摇动尾巴表示欢欣。我赶紧灌了它一碗奶汁,它才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随我们回家。它得了重感冒发着高烧,我给它皮下注射安痛定。这一夜它和我睡在一起,就像小时候和姗姗在一起一样。经过两周的料理,“花花”康复了,这回我们决定把它送到大森林去过自由自在的兽类生活。玉刚开始训练它独立生活的能力,当它又渴又饿时,放一只鸡让它去追食,打伤黄羊让它去追捕……
我们做好了回京的一切准备。接到准迁证的第二天,我们全家把“花花”送进大森林,忍痛作别。女儿蹲下身搂着“花花”的脖子哭了,“花花”舔去女儿腮边的泪珠,用头蹭女儿的身子。它哪里知道女儿是在为它流泪呢牼驮谒去追一只野兔时,我们悄悄离开了森林,之后从场部坐汽车到县城,当晚乘上了回京的列车。这一夜狂风怒吼,大雨倾盆,而小虎独自留在原始森林里,到哪儿躲避这无情的风雨呢熛氲剿对一家人的温情,想到它保护女儿的勇敢,我流下了伤感的眼泪。然而它终究要经受大自然的严酷考验并闯荡山林。当它经历了生活的艰难之后,偶然回到或是有意重温我们共同住过的山坡小屋,是否也会和我们一样产生几许想念、几许伤感……
选自《青年博览》199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