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光一:门前流水尚能西

谢锐

当年洒脱达观的苏轼豪气十足地写下了“谁道人间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的诗句,如今用这句诗来形容日本棋坛的超一流棋手小林光一九段再也恰当不过了。

去年这个时候,小林光一尚处于无冠无冕的“赤贫”境地,但一年过去,他已成为了“四冠王”。继去年底以3比2的比分从工藤纪夫手中夺得天元后,今年初又在NEC杯快棋赛中称雄,随后又分别在十段战及小棋圣战中挑战成功。短短一年间,小林九段即成为日本棋界现有头衔最多的棋手。不仅如此,在阿含桐山杯及鹤圣战等棋战中,小林同样活跃异常。一位年已47岁的老将如此强劲地“反弹”,这是不能简单地用“日本棋手职业生涯长”这句话来解释的。

小林光一这辈棋手主宰棋坛的年代是棋坛初步进入繁荣盛景的时候。在他们之前,围棋的繁荣仅限于日本,而且类似坂田荣男、林海峰这样的大家总是寥如晨星,如接力一般零零碎碎地破土而出,但到了小林这辈棋手,围棋之火远燎中韩,闪烁的巨星、多变的棋风把棋坛装点得分外妖娆。棋坛上的“汉唐盛世”毫无疑问是从他们这代棋手开始的。正因为他们处于这么一个特殊的时期,因而,在小林光一及其与同辈的聂卫平、曹薰铉、赵治勋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更多的是棋坛历史的步步足迹,与棋坛命运共脉搏,而他们的后辈棋手,无论是那么杰出的李昌镐还是常昊,他们今天所做的,头衔一个个大揽于怀,虽也不失热热闹闹,但毕竟少了一份厚重,缺了一种底蕴。

小林光一在他那辈棋手中不是最突出的,无论是在棋上取得的成就(比不过曹薰铉),还是对围棋事业所作的贡献(这一点聂卫平最突出),但作为一个具有执着、坚韧、敬业,还有自大、固执等典型日本人特征的超一流棋手,他留给中国棋界的记忆还是弥久弥新。时至今日,提起小林光一,即使不懂棋的中国人也知之甚多,这一切是因为中日擂台赛,还是小林光一这个人……

个性是创造的生命,没有个性也无谓创新,而没有创新的勇气与智慧,天文数字般的变化的围棋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好的。千古无同局,无章可循;所谓的定式其实亦是何“定”之有?其本身在不断地修正,况且放置于全局,定式从来都必须因势而异。因而,天生聪慧的人不一定能下得好围棋,但下得好围棋的则一定天生聪慧,而且个性鲜明。在这一点上,和其他巨星一样,小林光一很早就表现出了他的天赋和特立独行的个性。

小林光一1952年9月10日出生于北海道一个农民家庭。少年时的小林淘气而任性。用“任性胡闹、淘气顽皮、溺爱娇惯、难以管束”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当时的小林亦可见他是怎样的一副样子。但他的父亲对他的评价却耐人寻味,他父亲说:“他(小林光一)在家里为所欲为,而在学校相对老实。他总是有道理,根本不听父母的话,做什么事都不肯轻易示弱,从不服输,自信得很。”现在我们从那个对局时纹丝不动,习惯抿紧着嘴唇,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的小林光一身上,多少看到了其父所言的影子吧。

记得赵治勋小时候也特别地调皮。木谷夫人带着他与其他一群弟子出外游玩时,他一个人走着走着就一溜不见了,要不是其兄赵祥衍在一棵树上发现了他,那结果将会怎样呢?淘气的背后也许是旺盛的生命力,“叛逆”的另一面则隐含着超越前人及现状的渴望。顺着前人指定的足迹走下去本也没错,但在极具创新精神的围棋及其他领域里,没有“叛逆”,则没有进步。小林光一、赵治勋、曹薰铉、聂卫平的棋艺生涯无不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与之相比,从小即在良好的环境中成长为超一流棋手的常昊一直是以“好孩子”的形象出现在棋界的,良好的学棋条件以及过人的天赋使之很快成为一代巨星,但从来不缺少来自各方面的“呵护”是不是也成了常昊屡屡为之苦恼的“杀气的匮乏”以及难以突破前人窠臼的原因呢?

说来有趣,小林光一的父亲曾因为儿子的不羁个性,和多数忠厚的农民一样,他认为儿子已“无可救药”了,在失望之余他能做的,就是把他略懂一二的围棋传授给儿子,只希望儿子学了围棋之后能稍稍“安静”点,放肆的个性收敛些,但这位老农却没想到的是:一个围棋巨星就从这里起步。

完全是一种缘分,抑或是围棋无穷的魅力(多年后,小林光一说,不把围棋这种魅力无限、充满智慧的活动介绍给更多的人,是职业棋士们的失职),反正开始学习围棋后的小林光一从此改头换面,根本不用父亲的强迫就端坐在棋枰前,不到一年,他的父亲即不是他的对手。

于是,和聂卫平、加藤正夫、刘昌赫、国际象棋的卡帕布兰卡等棋界巨星一样,父亲在不成为对手后,周围的能找得到的高手都成了他们急于一试身手的对象。而且,差不多相同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楞头小子在高手那里被打得一败涂地后,方知天外有天。自此收拾起不可一世的盲目,怀揣求知若渴的敬畏,踏踏实实地钻研棋道来。

每位超一流棋手在成就巨星的过程中,都有几次关键的一跳。有的是外在的,有的是内在的。外在的如小林光一、赵治勋被送进木谷道场,李昌镐被曹薰铉收为内弟子,内在的如聂卫平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中的11连胜,马晓春的两夺世界冠军,再如前年工藤纪夫夺取天元、彦坂直人夺取十段,今年赵善津夺取本因坊。像这样的爆发之举一如凤凰涅,自此获得“新生”。小林光一经过一番周折跨入木谷道场后,一个进入超一流棋士的大门向他轰然打开。

木谷道场的清规戒律逐渐驯服了小林光一性格的野性,但其争强好胜、永不服输的血液却因此更为深沉,渗入四脉。军营般的生活、小矮人般的棋艺从事林光一也动过开小差的念头,他写信给家里说:“如果你们想我,我现在就回家!”幸而他家里人并不“想”他,不然超一流棋手小林光一今日安在?

开小差的念头被掐灭后,小林光一性格里头积极的一面即开始充分展示了出来。每天早晨起床后,他都坚持不懈地打完五盘棋谱。每天只有钻进被窝后他才放松一下神经,以此刻苦精神,小林光一很快即成为木谷道场的优等生。对此,小林若干年后亦无限感慨地说:“如果我不去从师木谷先生,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像我这样努力的话,报考东京大学也并非难事。”

不可否认,木谷道场之于小林光一成就超一流棋手关系实在太重大了。在木谷道场,有规律的生活,有可供追赶及相互竞争的对手,这些都是促使小林发奋的动力,小林与赵治勋相约“百盘大战”也就是在木谷道场时的事情。但是,如果小林没有很高的天赋,以及不甘人后的强烈愿望,他也不可能成为日后的超一流棋手小林光一。木谷弟子的总段位已突破三百段,但真正能称得上一流棋手的却寥寥无几,而且中途退出木谷道场的也有不少。

木谷道场与日本职业棋界的残酷竞争使小林光一的功夫日渐精熟,一台日本围棋界的“日本电器”随之诞生。在成为九段后访问中国及中日擂台赛、中日名人战等一系列比赛中,小林光一就像一把精确无比的超一流尺子,实实在在地让中国棋手领教了超一流的坚壁,以至于马晓春1995年夺取富士通杯时禁不住说:“我能夺冠,我要首先感谢小林光一先生……”当时有人对此话颇不以为然,认为马晓春首先感谢的应是聂卫平,因为如果没有聂卫平与他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磨炼砥砺,马晓春根本不可能成就大器,话虽有道理,但马晓春说的肯定也是心里话,在万众瞩目下的比赛中输给了高昂着头、背台词般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是日本的‘名人,我不能为日本‘名人丢脸”之言的小林光一,那种感受是在国内比赛中输给聂卫平一千次也不能及的。小林光一近乎自大般的自信既成就了他自己,也阴差阳错地,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马晓春。

小林光一在中日名人战中多次这样说道:“如果马晓春赢了第一局,他就会赢第二局、第三局……”这其实有点像是“现身说法”,因为依据小林光一无比扎实的基本功,不求华丽但求实用的棋风,他一旦在心理上一举突破瓶颈阶段,将会如同披上厚厚的铠甲,拒敌于千里之外。1984年,声名早具的小林光一终于在日本第11期十段战决定战中两连败后三连胜,实现大逆转,从加藤正夫九段手中夺得十段,从此告别“无冠时代”。夺冠瞬间,小林光一百感交集,用手帕捂住热泪滚滚而下的双眼。也就在这一刻,小林光一在心理上完成了他的嬗变过程。翌年举行的首届中日围棋擂台赛,小林的六连胜更是加速了他向超一流棋手疾驶的步伐。

随后就是小林无休无止的赫赫夺冠史了。1985年,成功卫冕十段,并分别从赵治勋、石田芳夫手中夺得名人、天元;1986年在第10期棋圣战中战胜赵治勋夺得棋圣,并获NHK杯快棋赛优胜,一时棋圣、名人、十段、天元、NHK杯五冠在手;1987年击败武宫正树的挑战卫冕棋圣;1988年接连在棋圣战、小棋圣战、名人战三大棋战中相继击败加藤正夫,成为“三冠王”,并将这个“三冠王”称号一直保留至1994年。分别实现棋圣八连霸,名人七连霸,小棋圣五六连霸。1995年因为爱妻小林礼子身染重病导致状态下降,棋圣、名人、小棋圣先后被夺,陷入低谷;1997年重新崛起,获得富士通杯赛冠军、龙星杯优胜;1998年重夺天元,1999年又连获十段、NEC杯、小棋圣,成为“四冠王”。共获棋道赏“最优秀棋士赏”七次,秀哉赏七次,并获六十年北海道荣誉赏,日本都民文化荣誉赏。

小林光一之所以能长久地称雄棋界,除了他扎实的基本功外,其对棋艺孜孜以求的执着数十年如一日也是根本原因之一,围棋几乎就是他的全部。以前在日本有“见加藤比见天皇还难”的说法,其实小林光一、赵治勋的用功程度丝毫不会逊于加藤,小林泉美甚至担忧,她的父亲(小林光一)可能因此早逝。

小林光一为什么要这样拼命?难道他就不能稍作喘息吗?但如果小林真的那样做了,无论是战绩,还是在棋迷心中的地位,均将一落千丈。当然,最关键的,小林并不是考虑到在棋界的影响及收入方面的原因才这样“一生悬命”,而是,他以这种方式来完成他作为一位棋士的人格,在一次又一次超越中完成永远不服输的个性塑造,或者说,没有胜利,没有冠军,小林光一便不会感觉到自身的存在,为了始终能在更高的层次上证明自己,他就必须这样拼命。不过,日本社会里,类似小林这样拼命的比比皆是,小林也许仅是普通一员而已,但在棋界,特别是当我们习惯了棋手“早衰”,一个个正处盛年却不言进的现象后,便不由得不向小林抱以敬佩和赞叹。

在小林光一同辈及他的后辈棋手中,还能像那样做到心静如水地执迷于棋道的恐怕已不多了,青灯孤影,纹枰相伴,这种寂寞与清幽似乎与现代社会越来越背离,人的精神更愿意通过喧嚣和热闹来抚慰,但人在纹枰之中所显示出来的内心世界的搏大与广阔绝不会隐没于滚滚红尘,小林光一、李昌镐们正是以他们的整个生命执着地打开了一扇扇精神的天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