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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小说的新变

1999-06-13韩瑞亭

文学评论 1999年3期
关键词:家族人性小说

韩瑞亭

家族小说的流行,或许是90年代以来国内长篇小说在结构样式上的一种趋向。诚然,以某一家族兴衰际遇的命运史,映照出特定时代的社会变迁与人间沧桑,以家族中不同人物的各种纠葛演化的生活史,透射出这个家族所处历史环境的纷纭状貌与世态人情,太抵是这类家族小说得以涵括较大的生活容量和具有一定历史深度的缘由。在中外文学历史上,采取此种结构样式获致成功者不乏其例。且不必说《红楼梦》这样的国粹,本世纪以来高尔基的《阿尔达莫诺夫家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也都是实例。然而,这类通用的结构样式却并非所有写家均可百试不爽的妙方。如果没有厚实的生活积累的资本,没有对所涉生活资源的长久咀嚼与独到领悟,没有寻找到适宜发挥作家个性和叙述才能的新颖特异的视角,即使有效的结构样式也难免产生平庸之作或游戏之作。"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艺术上的汰选法则原本并不宽容。90年代出现的《白鹿原》和《尘埃落定》,之所以在同类家族小说的艺术成品中超群出众,正是缘于它们在艺术蕴涵与视角上的新异变数。而周大新的长篇近作《第二十幕》,则提供了以新变求脱俗的又一力证。

《第二十幕》是一部结实、丰厚、内蕴饱满的长卷式作品,它在近百年中国社会动荡不宁的历史变迁的宏阔背景下,铺写了尚家五代人为追寻实现这个以丝织业传家的家族梦想,而坚忍奋斗、升沉起落的坎坷历程,展示出那种颇具中国内陆色采的工商世家既雄心勃勃又相当脆弱的社会特征与历史命运。同样是叙说家庭的兴衰史,这部小说却不同于《白鹿原》,不像后者那样由解剖宗族统治秩序这一宗法制农村社会的生存根基入手,深切而有层次地揭示宗法制农村社会的稳固形态、维系它的宗族观念及其在近代走向衰落的历史文化底蕴;它也不同于《尘埃落定》,不像后者那样由末代土司家族第二继承人的冷漠目光,洞观一个边地民族的世袭王朝在历史的夕照下归于消亡的秘密。《第二十幕》并非取政治的或文化的视角楔入历史生活,却是由社会经济的视角去演示百年中国的生活历史,叙说传统的作坊式经济向现代的市场经济转变的时代进程,以及在此进程中所经历的挫折与磨难。这种艺术视角的选定颇见匠心,它是从构成一定社会基础的经济生活这个主要动力场来扫视中国社会的深层变动的。中国几千年的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的转化,离不开现代工商业的萌生与发展,但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重农轻商传统和官僚政治积习严重的国土环境中,民族工商业的发展又何其艰难,近百年急遽动荡的历史环境更为之增添了数倍的险峻与反复,小说对于尚家五代人为再造"霸王绸"的家族梦想的百年苦斗的描述,其寓意所向或许在于揭示这两种文明转接交替所必须承受的漫长而剧烈的历史阵痛。小说对尚达志这个人物的成功塑造,是发掘和表达这种"意识到的历史内容"的重要笔墨。尚吉利大机房传到尚达志这一代,已经进入20世纪,正值古老的农业文明在现代工业文明的迫压下强自挣扎、走向蜕变的时期。尚达志从5岁起就在父亲耳提面命的严格家训中学习继承千年祖业,为着尚吉利机房的生存发展,他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不仅牺牲了自己的爱情,断送了女儿绫绫的幸福,也失去了儿媳容容和儿子立世,家业几起几落,家族损失惨重。然而,家族的荣誉和梦想却如不息的火种一样在尚达志心中屡屡燃起重振家业、光复旧物的欲望,每一次挫折与败落之后他都以双倍的艰辛努力使尚吉利机房的织机在南阳土地上重新轰响起来,显示了这个家族薪火相传的生命活力惊人的强韧。直到晚年,尚达志这种欲望又变为对孙子昌盛兴办尚吉利集团的智力支持,在改革开放的时代环境下将尚家的丝织业推向新的巅峰时期。这个百龄老人在遗嘱中依然不忘叮嘱他的后人合力实现家族的梦想。尚达志这个人物无疑带有中国传统的民族工商业者的某些典型特征,他的勤勉刻苦,精明干练,治家极严,善于经营,且具有在各种恶劣环境中趋利避害的应付能力,固然体现了这类社会经济力量的代表者的优异素质;但是他在历届官府代表者及权力政治压力下的忍让与屈从,他那治家立业的传统观念中的保守与僵硬,却是由这类家族的特定生存环境所酿成的天然弱症。尚达志及其家族在近百年里起伏跌宕、兴衰交替的命运变幻,尚氏家族始终未能成长为独立的经济力量的代表,未能最终实现造出"霸王绸"的家族梦想,正可以从这类优质与弱症混合杂糅的特殊形态中透析其深层缘由。

小说以尚氏家族为中心,同时还写了晋金存、栗温保这两个官吏家族以及卓远这个知识者家族,表现这几个家族与尚家的各种联系与纠葛。这种主副线错综交织的艺术构思,不仅为尚家的百年兴衰铺展营造了宽广宏阔的社会历史环境和时代氛围,也在几个家族相互冲突、彼此映衬的艺术描绘中,使尚家这类内陆的民族工商业者所具有的社会特征,尤其是它的脆弱性与保守性等历史局限被剖示得愈加深化。从尚达志到尚昌盛,在尚家近百年的创业史中,尽管时代环境与社会条件不断更迭,尚吉利集团比之尚吉利机房有了较多的现代气息和较大的生存空间,但是尚家这类民族工商业者的传统痼疾依然存在,因为造成这类先天弱症的历史土壤并未完全消失。只有伴随着社会变革的深入和国民性改造的彻底,才有可能建立起真正的现代工业文明。尚达志家族在20世纪演出的一幕幕悲喜剧,也许不过是即将上演的真正史剧的一个序曲。

《第二十幕》所涵括的丰厚饱满的艺术内蕴,或许使它能够成为近年来不多见的重量级作品之一。这不仅体现于它在尚氏家族命运沉浮的艺术的描写中,融汇了近百年中国社会频繁变动的政治、经济生活形态以及南阳盆地文化的厚重积淀,使之呈现为一种百年中国社会世相的微缩景观,而且体现于它的人物形象的多类型刻画,尤其是人性描写的繁富与深切,使一个个异态纷呈的鲜活灵魂跃于纸上。小说从亲、友、恋、仇等构成各类人物关系的情感层面及心灵层面上,描绘了人性的多样形态及摇曳变化。如对盛云纬与尚达志几十年感情纠葛的描写,就是透过回旋跌宕、一波三折的感情历程,将这个女性心灵的丰富层次展示得丝丝入扣。前期的盛云纬因尚达志怯于压力、顾及祖业而未能与之结合,她对尚达志由爱生根,爱恨杂糅,外冷内热,冷热交织,由感情的创痛导致性情的变异;后期的盛云纬对尚达志一往情深,愈老弥坚,在实现最终结合的期待中,却落入对尚达志"重物轻人"的深深失望中。作为贯串全书的主要人物之一,盛云纬的形象便是在她的人性内蕴的多层面发掘,在她与尚达志的情感与心灵的对比与映照下而成功地塑造起来。草绒、顺儿、栗丽、宁贞这几个女性人物,门第不同,性情各异,或倔强,或柔顺,或孤傲,或纯真,在叙写她们各自的生活道路和人生命运时,也多有对她们灵魂的艰难跋涉与人性的幽微隐曲的精彩状绘。与这几个倍受压抑和磨难却依然闪射出善良美丽的人性光采的女性相比照,在尚达志的人性中更多地浸透着家族的利益和责任,对于家族的荣誉和梦想的追求已成为他最强烈的生命欲求和生存目的,他的人性已为此而扭曲变形,瘢痕累累。故而,他对云纬的痴情之逃避、迟顿、拖延等等有违常理的反应,他对子孙们严厉多于慈爱的情感方式并非偶然,他为惩戒孙子昌盛的放浪行为而心狠手硬地命其剁伤手指,他为扭转重孙旺旺的人生选择而不惜用药物毁坏其清亮歌喉,如此冷漠酷厉的亲情足以令人惊心动魄。小说对尚达志这个人物艺术刻画的深度,或许在于表现出那种渗入人的血肉灵魂之中的传统意识能够将人的天性改变到何等畸型程度。

周大新曾经表示,他企望在这部作品里搭设起一座座人性的花园,呈示出一个个灵魂的标本。我们从小说的众多人物所裸露出的五色杂陈的灵魂状态,不难见出作者在人性描写方面所作出的此种努力。这位天性善良的作家,尤其注重展示人性中善与恶的对比和较量,常常在人性的流动变化的描绘中显示出善克服恶、抑制恶、战胜恶的趋向,比如尚昌盛对于曹宁贞曾经闪过的一丝邪念如何被后者的纯真善良所感化而消失,又比如浪荡成性的尚天由于自身行为引发父亲的暴病而幡然悔悟,都是写出人性中善与恶、邪与正逆势转化的有趣笔墨。但作家又是清醒的和现实的,他并不回避善与美的东西被恶与丑的东西所摧残毁坏的人性悲剧,有关容容和宁贞之死的描写便是显例。应当说,在人性描写方面的突进和发展,是这部作品在艺术上值得重视的特色。

这部小说的叙述笔调似乎也应提及,因为它是属于这位作家创作个性的东西,又是同其他作家区别得十分明显的地方。这部小说的调子不属于粗犷豪放一类,亦不属于沉郁凝重一类,它的叙述婉约平和,柔中有刚,细针密线,宛转抑扬,若晓风拂柳,细浪推舟,却并不缺少劲气和力道。而大量有生活实感的细节和风俗描写,则为这种看似淡远平实的叙述灌注了连绵不断的底气。倘如这种叙述笔调能够用精纯深邃的哲思予以浸润磨洗,倘如能稍稍疏松一下过于密实的写法,以便为生活底蕴的充分开掘与升华留出更多空间,或许可以使作品进到更为深刻厚重之境。

1998年12月于京城[作者单位:解放军文艺出版社]责任编辑:杨世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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