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心事
1999-06-13陶怡
陶怡
咪咪是个9岁的中国小女孩,由于从小在美国长大,她的所见所闻所思,和她从小生活在中国的父母大相径庭。随着年龄的增长,面对着她父母的中国传统世界,她越来越感到惶惑,不可理解。咪咪的这般心事,也许并不是她一个人所有。
妈妈的一件东西
我的东西是我的,我的东西由我作主,对不对?不对!在我家里,并不是那么回事。
妈妈用我的笔,我的梳子,我房间里的闹钟……我的东西她拿起来就用,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常常找不到我的东西。“妈妈,你不要动我的东西!”我说。“什么?你的东西?”妈妈觉得我这话很好笑。
今天下午,妮妮跟着她妈妈来我家,她才二岁半,胖胖的脸,走路一扭一扭的。我领她到我的房间里,给她毛绒绒的小熊,她不要,给她穿红裙子披长头发的巴比娃娃,她随手一扔。她一下子爬上我的床,伸手就抓我灰色的小兔子。
“这个,不要拿,”我慌了,赶紧抢在她前面,拎起我的小灰兔,藏进了壁橱里。
小灰兔是我的好朋友,小宝贝,她是两年前爸爸妈妈送我的生日礼物。小灰兔其实一点不漂亮,可是,小灰兔非常可爱。她身体软软的,我每天晚上抱着我的小兔睡觉,没有小兔我就睡不着。
妮妮哭了。我妈妈奔进来,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事,冲着我叫:“咪咪,你怎么惹她了?”“兔兔,我要兔兔……”妮妮双手拍打壁橱的门,哭着,叫着,闹着。
“咪咪,你给她……”妈妈命令我。
“我给她其他的玩具,不可以吗?”我低声说。
“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小兔子!”妮妮见我妈妈护着她,神气起来。
“我不要……”我话还没说完,妈妈推开我,拉开壁橱的门,把小兔拿出来,塞给了妮妮。
妮妮一把抱住我的小灰兔,高兴地在地上打了个滚。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不要妮妮碰我的小兔,可妈妈硬是要给妮妮,那可是我的小兔呀!
“好了,好了,给妮妮玩一会儿吧……”妈妈拍拍我的肩,安慰我。
“妮妮,只玩一会儿,马上还给姐姐噢。”妮妮妈妈说。
可是,妮妮用手指甲抠我兔子的眼睛,用牙齿咬我兔子的耳朵……我扑过去抢救我的小兔,妮妮死抱着兔子,就是不放。我用小狗史奴比引开她的注意力,她看都不看。
妮妮的妈妈总算要走了。我好高兴。我等着妮妮把我的小兔还我,可是妮妮说她要带我的小兔回家。
这怎么行!!!“你拿去吧,妮妮,咪咪的玩具太多了。”我妈妈随口说,好像小兔是她的东西。
“不要,这是我的!”我叫着,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妮妮手中的兔子。
妮妮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妈妈的脸涨得通红:“咪咪,你真不乖,你还像个姐姐吗?”
我跟着妮妮哭了,明明是妮妮的错,可妈妈却为什么一个劲地责怪我?
妮妮哭着离开了,留下了我那受尽折磨的宝贝小灰兔。
“咪咪,你真自私!”妈妈关上门,怒气冲冲地对我说。
我抱起我的小兔:“妈妈,那是我的东西,你怎么可以送人?”
“你,你说什么?”妈妈大喝一声,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着我的面孔说:“你有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我是妈妈的一件东西!
爸爸的老板
爸爸带我去爱玛家参加烤肉聚会。“爱玛”不是我的小朋友,她是我爸爸的老板。爸爸从来不叫她爱玛,而是一口一个“哈里”博士。
还没到爱玛家,爸爸就已担心起来:“咪咪,到了别人家里,要有礼貌,听见了吗?”
听说,爱玛是个很厉害的人,如果有谁在工作上出了一丁点差错,她可要大声骂人。所以办公室里人人怕她。
爱玛其实一点也不凶。我一进门,她就蹲下身来,和我握手,她问我上几年级,在家里喜欢玩什么游戏。我喜欢她笑的样子,嘴巴拉得大大的,两眼眯成一条线。
院子里飘着烤肉的香味,游泳池里搭起排球网。因为我是那天年龄最小的客人,爱玛对我招待得非常周到。她还不时跑来问我,要喝什么饮料。
爱玛赤着脚,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她里面穿着一件游泳衣,外面裹着一条大浴巾。我妈妈从来不会穿得这么随便,她说,穿游泳衣难为情死了。
爸爸穿着长裤,在听爱玛讲笑话时,大家哄笑得直不起腰来,爸爸也只是礼貌地微笑。爸爸在和爱玛谈话时,总是站得笔直,微微低下头,很用心听讲的样子。
我注意到,爸爸总有点紧张。
爱玛是爸爸的老板,爸爸得听她的。可是,爱玛却是听我的,我要什么,她就给我拿来什么。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爱玛的大黄狗莱克也乖乖地听从我。它跟着我到处走,当我停下来的时候,它蹲在我身边,用舌头舔我的脚。我成了莱克的老板。
天色慢慢暗下来。我们吃完了热狗,汉堡包,爱玛从烤箱里取出了她自己烤的巧克力蛋糕,从冰箱里拿出三色冰淇淋。吃甜食的时候到了!我拍着双手欢呼,赶紧去院子里找爸爸。
“小女孩先来。”爱玛从厨房追出来问我:“咪咪,你要不要蛋糕加冰淇淋?”
我没有听清她讲的全部,随便地点点头。
不一会,爱玛端着一只粉红色花边的小盘子向我走来,盘子里一大块蛋糕和一勺圆溜溜的冰淇淋。
“我不要蛋糕,只要冰淇淋。我没说过我要蛋糕!”我对爱玛说。
“对哈里博士,不许这样说话。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刚才你自己说要的。现在她已经拿来了,你就吃!”爸爸用中文对我说,他又凶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不敢再说什么了。
“不要紧,不喜欢吃,就剩着,留给莱克吃好了。”爱玛笑嘻嘻地对我扮了个鬼脸。
“你不许剩,全部得吃光!”爸爸再次用中文警告我。
爸爸的话我当然要听,否则我就有很大的麻烦。
我一口气吃完了冰淇淋,剩下的那块蛋糕,我不想吃。
突然,我感到脚下痒痒的。我低下头看去,哇,是黄狗莱克。
“趴”,正当我低头看莱克的时候,不小心,那块我不想吃的蛋糕掉到了地上。莱克猛地扑上前,一口吞下我的蛋糕。
“你这是故意的。”爸爸走过来,他那生气的样子好可怕。我肯定要是在家里,没有这么多外人在场,我一定会挨打。
“爱玛,我要喝水!”我急中想出个好借口。
“咚……”隔壁传来一声巨响。我跟着爱玛飞快冲进厕所。
原来是莱克!它踢翻了一只玻璃缸,一头钻进抽水马桶,咕嘟咕嘟在喝那里的水呢。
“哈哈哈,”爱玛拍拍莱克的背,大笑起来,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看,刚才它吃了你的蛋糕,现在它也口渴了。”
我跟着爱玛咯咯大笑起来。“你还笑,都是你闯的祸!”我回过头去,看见爸爸一张非常生气的脸。
我立即止住了笑,心里害怕起来,爸爸是我的老板呀!
孔融让梨
上床睡觉之前,爸爸给我念了一段孔融让梨的故事。
“你以后在家里吃,也应该挑最小的,把大的让给别人……”
“哦,不!我不愿意吃小的!再说,孔融是家里的老大,我可是家里最小的……”我的反应使爸爸很吃惊。
“砰”爸爸猛地关上门,走了出去。
我说的这句话惹得爸爸非常生气,而且是非常地愤怒。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气,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春假的那个周末,丽丽来我家过夜,我们一起比赛画画,看谁画得快,画得好。爸爸做我们的裁判。
我的画画当然比丽丽棒多了。等我画好了一只兔子,涂上颜色,加上一片青青草地,丽丽纸上半只兔子还没出来呢,而且她画的兔子头是歪的,非常难看。
可是,爸爸却说丽丽画得比我好,丽丽画得比我认真。这是说谎!爸爸这个裁判真的太不公平了。
第二天,丽丽走后,爸爸拉我在沙发上坐下,对我说:“你真是太不懂事了!丽丽是客人,她是你的好朋友,我是你爸爸,我怎么能说你画画比她好?这太不客气了!”
爸爸又说,“朋友之间要互相谦让!”
我被爸爸说得很糊涂。比赛就是比赛,比赛,就是有一方输,一方赢,比赛中,你打败了你的朋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疑惑地望着爸爸。沉默了半天,爸爸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的大伯,就是我爸爸的大哥哥,他住在中国。去年夏天,我回中国度假,他给我买糖,买电动火车玩具。他听不懂我讲的英文。
大伯在一家厂里工作,要上夜班。他好辛苦噢。
三十年前,爸爸还在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爸爸和他哥哥都很喜欢画画。他俩都梦想长大当画家。有一天晚上,爷爷把他们兄弟俩叫到跟前说:“我找到了一位国内很有名的大画家,他答应收我一个儿子做学生。我好为难,不知送你们哪一个去学画。来,你们每人给我画一张画,我看谁画得有出息,就送谁去学画。”
我爸爸当时心里好难受,他想学画画,想得快发疯,可他知道,他哥哥比他画得好得多,他肯定是没希望了。
可是,大伯那天不知怎的,画得和平时不一样,他画得特别地不好,线条歪歪扭扭,青绿的水仙涂成了蓝灰色,难看极了。
爸爸梦想成真,被那位老画家收为学生。五年之后,他考上了美术学院。一个偶然的场合,他发现,大伯当时是故意画得不好,好让他弟弟能有机会去学画画。
“哥哥,你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爸爸一边问大伯,一边流眼泪。
“没什么,我们是兄弟嘛。”大伯笑道,拍拍爸爸的肩。
爸爸说,他至今还记得他哥哥那一脸纯朴友爱的笑容,和那只搭在他肩头温暖的手。
“咪咪,你懂吗,你大伯那一次谦让,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爸爸的声音变得沙哑,他的脸皱成一个怪样子,我想他是在哭,尽管他不让眼睛里流出泪水。
“要谦让,你懂了吗?”爸爸和蔼地望着我。
我点点头。
不久,丽丽又来我家,我们一起吃草莓。妈妈把几只大的红的草莓全都给了丽丽。等妈妈一转身,我悄悄对丽丽说,“我们交换几只草莓吧,你吃几只大的,也吃几只小的,我也一样,这样就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