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与吴晗的诚挚交往
1999-06-09苏双碧
苏双碧
新中国成立后,吴晗和郭沫若同在北京任职,过往甚密。吴晗常去郭老家作客,郭老一看到吴晗来总是很高兴,两人开怀畅谈,大多是谈学术界的问题。在学术观点上,郭老和吴晗有一致也有分歧。他们一起探求,一起争议,一起磋商,求同存异。其中有关武则天的研究和探求是比较突出的,他们互相请教,互相尊重,互相支持。
在为武则天翻案的问题上,郭沫若得到了吴晗的支持
50年代末,郭沫若着手创作剧本《武则天》,以武则天平定裴炎、徐敬业等在扬州的叛乱为背景,肯定了武则天的政绩和为人。吴晗说郭沫若这个剧本是“替武则天翻了案”,并表示赞成和拥护。那么,为什么要替武则天翻案呢?作为一位历史学家,郭沫若显然认为,根据儒家的正统观念,曹操篡汉是大逆不道,是白面奸臣,而武则天则是女人当皇帝,违反了儒家的道德观念。因此,尽管曹操、武则天都为缔造中华民族的历史文明作过杰出贡献,但还是为历代卫道者所唾骂。郭沫若出于历史工作者的使命感,决心把被旧历史观颠倒的历史扳过来,还历史以本来面目。这就是他写《蔡文姬》为曹操翻案、写《武则天》为武则天翻案的出发点。吴晗支持郭沫若的义举,他说:“武则天是我国历史上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对她所处的时代起推进作用的人物。但是,由于封建礼教作怪,她被不少卫道的‘正人君子们所唾骂,名誉不好”,无非是骂她“逆后”、骂她“母鸡司晨”、骂她“妖淫凶狠”。其实,这都是诬蔑不实之词,但封建道统却使一千多年来特别是宋以后的人们不敢正面评价武则天,不敢推翻封建道统为武则天堆积的种种罪名,甚至在新中国建立后多年,人们还不敢谈武则天。1959年12月,吴晗在给郭沫若的一封信中说:“两周前到天津南大讲了几次,也谈到武则天,会后他们说,今后敢讲武则天了,原来去年他们是不敢讲的。”因此,吴晗希望由郭老挂帅,号召一下,并表示他“可以做些具体工作”。同时,吴晗还转达了南大要求郭老去“讲一次,打打气”的邀请。
关于替武则天翻案,郭老和吴晗都有共识。吴晗应《戏剧报》之请,谈了对武则天的看法。郭老知道后,对吴晗的谈话表示赞赏。为创作《武则天》,他希望吴晗为他提供有关武则天的史料。吴晗是个热心人,加上他出自内心地支持郭沫若的想法,他虽然在上述给郭沫若的信中,说自己“书过去读了不少,事情也知道不少。翻开书如对故人,很熟,但不翻看就记不起来了,因之很抱歉,不能介绍什么资料”(用吴晗的话说,这是“老实坦白”的话),但实际上还是愿意向郭老提供有关资料的。吴晗当时正忙于整理《李朝实录中有关中国史料》,虽然很忙,他还是决定要把“两唐书、资治通鉴关于武则天的记载(包括有关传记的记载)统统移在一起,按年编列”,“再进一步把唐人笔记、文集的有关材料以至宋元到清的部分列入年代附入,搞成一个长编。”这样,吴晗的夫人袁震用了七个月的时间,终于把有关武则天的长编写成,并在第二年9月送给郭老参考。送书时吴晗给郭老写了一封短信,说袁震花了七个月时间才写成初稿。“因为武则天统治了四十五年,私事和国事是不可分的,特别是边疆问题方面,牵扯太多,也最费力气。”可知吴晗夫妇为搞这个长编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大约是在1960年初,郭老的《武则天》已写成初稿,并送给吴晗审阅以听取意见。其中涉及“七破裥裙”问题,这可能是一种服式。郭老请教吴晗,吴晗查阅了梁简文帝诗中有关“罗裙宜细裥”的提法,查了唐代遗制中有关裥裙的记载,以及杜牧“笑把花前出黄裙”的诗句等。他还查到“隋炀帝作长裙十二破,名仙裙”。根据这些材料,吴晗信中说:“七裥裙疑是七幅相摄。”为一件服式,郭老特地请教吴晗,吴晗作了如此认真的考证、分析,说明他们做学问都是一丝不苟的。随后,有关武则天的出生地问题,吴晗于1960年5月又给郭沫若写了一封信,向郭老提出不同意见。郭老认为武则天出生于利州,但吴晗根据夫人袁震的研究,认为武则天生于武德七年,而武士腊任利州总督是在贞观元年之后,他肯定武则天“不可能生于利州”。可是郭沫若根据《利州都督府皇泽寺唐则天皇后武氏新庙记》等资料,仍认为武则天生于利州。这就只好存异了。吴晗认真读了《武则天》之后,有些个别“意见”,一一作了签注,并对李孝逸是“高祖曾孙”提出意见,认为李孝逸是淮安王李神通之子,和高祖不同支,并在这封信(1962年3月11日)中附了一个世系简表。在现在能够看到的吴晗致郭沫若的十封信中,就有五封是有关武则天的,其主要内容都是探讨一些具体学术问题和处理史料问题。从中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在各自研究的基础上,一些观点互相吸收,互相融合,而一些观点则各执己见,求同存异。这些信件往来,表现出他们忠于学术研究、忠于创作事业的严肃认真态度。
几乎是由评价历史剧《武则天》所引发,我国史学界文学界展开了一场对历史剧含义的讨论。吴晗在《谈武则天》一文中对郭老的《武则天》作了这样的评价:“《武则天》这个历史剧中的人物都是实有其人的,所涉及各个人物的故事也都是有文献根据的,沫若同志尽可能忠实于历史,作到无一字无来历,无一事无出处。”后来,他对这个说法又作了说明,认为:“新的历史剧在主要方面,亦即人物、事件、时代背景方面,必须基本上符合历史事实,从这方面说,历史剧是和历史有联系的,是不可以不受到历史真实性的约束的。”吴晗的这些观点,首先受到李希凡的异议。李希凡在《“史实”和“虚构”》一文中认为:“历史剧和历史虽有点‘联系,却是在性质上完全不同的东西——历史剧是文艺作品,而历史则是过去时代事实的记录。”他强调,在不违背历史精神的前提下,写戏应该有艺术虚构。许多文艺界和史学界的专家学者被卷入这场讨论,如茅盾、翦伯赞、王子野、朱寨、沈起炜、齐燕铭、戴不凡等等,所持论点,各有侧重。有的强调,既然是历史剧,就应忠实于历史,起到宣传正确历史知识的作用;有的则强调历史剧是艺术作品,不是历史,应该允许艺术虚构,宣传历史知识不是历史剧的任务,最多只能是个“附带目的”。其实,郭沫若对历史剧含义也有他独特的看法,他认为,“历史研究是‘实事求是,史剧创作是‘失事求似,史学家是发掘历史的精神,史剧家是发展历史的精神。”既然是“失事求似”和“发展历史”,就是在不违背大的历史背景的前提下,允许剧作家作艺术虚构,发挥艺术创作的手段。不管提出了怎样的观点,都为这场讨论增加了气氛和内容,对此后历史剧的创作和繁荣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对于吴晗和郭沫若来说,这是有关《武则天》创作和讨论的副产品。
建国前,他们为争取民主自由而共同奋斗
当然,郭沫若和吴晗的友谊,并不是从他们共同研究武则天才开始的。早在1945年6月,郭沫若应邀访问苏联,途经昆明,就特地通过中苏友协分会邀请了吴晗、闻一
多、张光年、楚图南等见面,在金碧路的冠生园欢叙,畅谈了重庆文坛的近况和昆明的民主运动。在这之前,吴晗和闻一多经常谈论到郭沫若的《十批判书》和《青铜器时代》,他们对郭老的才华都很仰慕。临别时,陪伴郭沫若的中国驻苏大使馆人员问闻一多、吴晗要带点什么书回来,闻一多说想要一套《马雅可夫斯基全集》,郭沫若从苏联回来果然带回这部书,准备有机会时亲自交给闻一多。第二年闻一多被害后,郭沫若在上海见到吴晗,热泪盈眶地说,这部书是永远送不到了。
在反独裁争民主,为正义事业而斗争中,吴晗和郭沫若建立了深厚的友谊。1946年1月,国民党政府决定在重庆召开政治协商会议,郭沫若、李公朴等30多人作为各党派和社会贤达代表出席会议。2月10日,郭沫若、李公朴、章乃器、马寅初等人在较场口为庆祝政治协商会议成功召开,遭到国民党特务的毒打。郭沫若被打得眼镜落地,额角红肿,又被推倒在地,用脚击踢。消息传到昆明,吴晗和广大师生非常愤慨。2月17日,在昆明学联等团体召开的庆祝政协成功、抗议重庆较场口事件的大会上,吴晗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谈话。他要求政府“取消特务制度”,保障“人民的基本权利”,要求“改组政府”,成立“代表人民的政府”,声讨国民党特务制造的较场口事件。
郭沫若和吴晗虽然奔波在各自的战线上,但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抱负和奋斗目标,爱国主义把他们的思想和行动紧紧地联系在一起。1946年7月,著名民主战士李公朴和闻一多在昆明被国民党特务杀害,郭沫若在上海得知这个消息后悲愤交集,多次和上海的民主人土商量为李、闻开追悼会的事。在会上,郭沫若说,国民党特务能“毁灭”李、闻的肉体,但不能抹去李、闻替中国历史增添的光辉,“中国人民需要和平和民主再没有比今天这样迫切了”。吴晗得知李、闻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之后,悲痛欲绝,立即写了《哭公朴》一文,痛心疾首地指出:“公朴,你不会死,你永远不会死,死去的是一个万万人所痛心疾首的政权。”后来在为李公朴写的墓志铭中说:李公朴“为民主而生,也为民主而死,生为民主斗士,死为国殇!”在《哭一多》中说:一多面对着人民的痛苦和需要,“正如一头发怒的狮子,他大吼了!他喊出人民的苦痛,他指出解救的方法。”一多“无所恐惧,恐惧的是指使暗杀他的那些人”。文章最后说:“我要含泪奉告一多先生在天之灵,继起的不是千百个,而是以万计、百万计的全中国人民!”
郭沫若和吴晗都为李、闻的死而十分悲愤,也都为追悼李、闻而奔走呼号,并对闻一多的家属生活安排十分关心。1946年12月,吴晗在给郭沫若的一封信中特地说到:“一多家属已代觅屋住定,子女下期可入学,立鹤已可行动,仍在疗养中。”这封信,主要是谈闻一多遗著的出版问题。闻一多作为一位杰出的文学家、诗人,对他的最好纪念是出版一套《闻一多全集》。这是文学界、学术界诸同仁的共同愿望。吴晗在这封信中说:“清华已于日前成立遗著整理委员会,委员为朱自清(主席)、余冠英、雷海宗、潘光旦、浦江清、许维通及晗七人。并指定朱浦许及晗为常委,在委员中晗并代表闻氏家属。”这是清华成立的委员会。并决定遗著经典研究部分,如诗经、楚辞、周易、唐诗等校注签证由清华整理印行;理论及整理部分,如新诗《死水》、《红烛》、神话图腾研究、屈原问题、政论、演讲,经初步整理后送交文协,请郭沫若负责编辑,由翦伯赞主持的大学公司印行。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这项工作进展并不顺利。大部分有关收集编辑闻一多遗稿的工作,都落到闻一多的挚友、清华的同事朱自清的身上。吴晗在《悼朱佩弦先生》一文中曾说过:“一多全集的出版,我曾经说过,没有你(指朱自清——引者)是出不了版的,两年来你用大部分的时间整理一多遗著。我记得,在这两年内,为了一篇文章,一句话,一封信,为了书名的题署,为了编纂人的列名,以及一切细微末节,你总是写信来同我商量。只有我才能完全知道你对亡友著作所费的劳动、心血。”1948年,郭沫若在香港,吴晗于1月28日特地致信给他,磋商关于《闻一多全集》编者的署名问题。原先想以文协名义编辑,朱自清和吴晗都认为不妥,因为文协人员构成分散,不好一一征求意见。而原先清华设想成立的编委会,也没能够按计划履行工作。经过朱自清等人的艰苦努力之后,文集的编辑工作才告竣。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吴晗和朱自清以为用个人署名为宜,具体意见是署郭沫若、叶圣陶、吴晗、朱自清的名。吴晗在信中说,这样“隐含一代表文协,二代表书店,三代表家属,四代表学校及中文系四方面”。这个安排表明郭沫若、吴晗等四位,都是十分郑重其事,十分敬重闻一多先生的。
在解放战争期间,郭沫若时刻关注着北平学生反饥饿反内战以及反独裁争民主的斗争。在吴晗致郭沫若的另一封信中曾谈到,郭沫若把《大众文艺》寄给吴晗,在进步教授中“循回阅读”。在这封信中,吴晗还向郭沫若通报了北平五大学学生运动的情况,以及“北大、清华、北平研究院的教员罢教、职员工人罢工、学生罢课”的举动,还有一些持不同政见的教授、学生成立什么研究会,搞什么宣言等等活动。信中还谈到他们共同关心的个别教授的思想动向。从中可以看出郭沫若对北平学生运动的关注,也可以看出郭、吴之间是可以无话不谈的。
建国后,他们在文化学术上、事业上并肩携手
新中国建立后,郭沫若任中国科学院院长兼第一历史研究,所所长,吴晗任北平市副市长,分管文教卫生,又是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在工作上郭、吴之间有机会较多联系,加上他们之间原有的友谊,往来就更多些,而在文化学术上的互相探讨互相磋商就更多了。除了有关《武则天》剧本的创作,以及有关武则天的研究外,比较突出的,还有对定陵的发掘,以及“郑成功大元”的发现等等。
1956年,郭沫若同吴晗,以及沈雁冰、范文澜、邓拓、张苏等六人,给周恩来总理打了一份报告,要求发掘明十三陵中的长陵。当时主管全国文物工作的郑振铎和考古所副所长夏鼐都不赞成。夏鼐是吴晗的同学,知道六人中有吴晗,就去找吴晗加以劝阻。发掘十三陵是吴晗多年的愿望,早在30年代在清华求学时,夏鼐就问过吴晗:“如果由你来选择,你打算挖掘什么古迹?”吴晗毫不犹豫地回答:“挖十三陵。”郭沫若作为一位杰出的考古专家和历史学家,对发掘地下文物也寄予极大的兴趣。他曾经多次说过,丰富的地下文物正等待着他们的子孙来发掘呢。但是,他们都顾全大局,尊重郑振铎、夏鼐的意见,放弃了发掘长陵的初衷。不过,作为明史专家的吴晗,还是希望能发掘其他一个陵。这件事,经周恩来亲自关心过问,同意并决定先发掘定陵,郭沫若、吴晗十分高
兴。吴晗经常亲自到发掘现场,察看发掘进程。郭沫若也非常关心定陵发掘的进展情况,有时和吴晗一起,有时单独,先后数次来到定陵发掘现场,一再嘱咐工作人员,要好好保护文物,整理出来后,可展出供参观。发掘定陵当时对文物考古界来说是一件大事,周恩来亲自作了批示,并责成北京市人民委员会协助。吴晗担心北京市力量不够,不足以胜任,于1957年1月7日给郭沫若写了一封信,其中写道:有关定陵的发掘,“这一个多月来曾作了初步勘测工作,具体计划需要召开会议商定。”建议“由科学院召开会议进行工作,以免延误”。并派市文化局朱欣陶向郭沫若具体汇报。定陵的发掘倾注了郭老和吴晗的心血,定陵发掘的顺利进展和定陵博物馆的建成和开放都是同郭、吴的关心分不开的。
郭沫若多才多艺,就史学范畴而言,从甲骨文到当代中国,都遍布着他辛勤探求的足迹。他在研究武则天的同时,又研究了郑成功。1962年他到厦门参观郑成功纪念馆,馆内的工作人员向他请教一枚银币上的花押,他非常重视,进行了认真考察研究,认为花押上有三个字,判断其中两字是“成功”的合体,其余一字不能解。为此,他专门在厦大召开座谈会,向厦大教授请教。厦大一位副教授认为三个字应是“朱成功”三字的合体,因为郑成功曾被隆武帝赐姓“朱”,称为国姓爷。郭老以为有道理,非常高兴,他回到北京,又在历史博物馆发现一枚同类银币,并将这一发现告诉吴晗,说这枚银币的发现,对研究郑成功治台的经济情况有重要价值。吴晗当天即给我打电话,要我去请郭老就郑成功银币的发现为北京市历史学会举办的《历史问题讲座》讲一课。第二天上午我来到西四大院胡同郭老住处,当时郭老正在替北京市人委一位领导题字,我说明来意后,他爽快地答应了,并在一个牛皮信封上写了一个讲题:《从郑成功银币的发现看郑成功经济政策的转变》。这个题目本来很枯燥,但他却讲得很生动,历史博物馆礼堂挤得满满的。演讲前他出示了这枚银币,引起与会专家学者的极大兴趣。经郭老的发现和研究,中国银币的铸造历史由道光年间上推了将近二百年。
郭老非常谦虚,在《武则天》剧本的创作和武则天研究中,不断请教吴晗、翦伯赞。他主编的《中国史稿》成书之后,也特地约请范文澜、翦伯赞、吴晗等专家学者座谈对《史稿》的意见。有一次他因为腰疼不能来听意见,特地让尹达来听,说明郭老对吴晗等专家学者的意见是很重视的。
郭沫若和吴晗的友谊很深。1965年3月,郭沫若还和吴晗一起访问了埃及,兴致勃勃地参观了金字塔。现在留下的只有几张珍贵的照片,具体情况已知之不详。他们当有许多更深人更动人的交往,可惜笔者知之不多。上面所谈,有的是亲身经历的,有的是根据文献史料查阅到的,更重要的是为写这篇文章,在郭沫苦故居查阅到吴晗在解放前后给郭老写的十封信。尽管郭老给吴晗的信件已经找不到,但仅就这十封信已可看出他们之间的友谊。他们对学术问题的共同志趣和互相磋商,为繁荣中国的学术文化作出了重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