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的“铁托”梦
1999-06-09青石
青 石
许多人大概都知道,毛泽东曾经被称为“亚洲的铁托”。最早把毛视为“亚洲的铁托”的,大概是俄国1人。1948年6月,以苏联为首的九国共产党情报局,宣布南斯拉夫共产党及其领导人铁托已经走上反苏的道路。在此之后到莫斯科或东欧去参加会议的中国人,就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俄国人在把毛泽东与铁托相提并论,并且亲耳听说过所谓毛泽东是“半个铁托”的说法。1949年4月,毛泽东的美国朋友埃德加·斯诺公开发表《中国会成为莫斯科的卫星国吗?》一文,更是给俄国人提供了一个怀疑毛泽东的口实。因为斯诺直截了当地把毛泽东比作铁托,并断言:在毛泽东的领导下,“中国将成为第一个共产党治理下、不跟莫斯科指挥棒转的大国”。然而,毛泽东真的想做铁托吗?
仔细地考察历史,我们发现毛泽东确实一度想到过要做亚洲的铁托,只不过,和俄国人以及斯诺想象的不同,他当时其实并没有想到与莫斯科分庭抗礼的问题。
毛泽东喜欢美国人?
注意到毛泽东与苏联和美国的关系时,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毛泽东好像很少有俄国朋友,却比较喜欢结交美国人。这的确是一个事实。
最早深入到中国共产党人当中来的,是俄国人;与中国共产党人交往最多的,也是俄国人。但是,从早期前来帮助组建中国共产党的那个维经斯基,到背靠苏联与中共、直接参与策划了几乎整个中国国民革命进程的俄国顾问鲍罗廷;从假借商人名义、藏在上海租界里、暗中扶助中共和红军的共产国际代表,到住在延安、与毛泽东往来甚多的苏方联络员伏拉基米洛夫;从斯大林派到毛泽东身边来的私人代表科瓦廖夫,到毛泽东亲自邀请来帮助他字斟句酌地修改自己的选集,随后又当了几年驻华大使的尤金:他们中有哪一个成了毛泽东或其他当政的中共领导人私交较好的朋友?包括斯大林和赫鲁晓夫在内,尽管毛泽东很长时间都公开表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事实上毛与他们之间始终也没有建立起真正信任的关系。结果,不要说中苏交恶之后在俄国出版的诸如伏拉基米洛夫等人的那些满是怨言的亲历记,就是在中俄两国恢复友好之后,我们所能看到的几乎所有中国方面回忆或者描述中俄领导人关系的文章、书籍,也仍然很少有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对俄国人表示好感的内容。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毛泽东等对美国人的态度。1936年才到陕北苏区的美国记者斯诺,是第一个直接接触到中共领导人的美国人。他描述自己这头一次的经历颇有戏剧性:
“那个国民党官员在我们坐汽车出来的尘土飞扬的路上一直坐在那里没有说话,这时向我走了过来,卸下墨镜,摘掉白帽。……他把脸凑近我,露出笑容,锐利的眼光紧紧地盯着我,把我的两条胳膊紧紧地握在他的那双铁爪子中,然后摇摇脑袋,滑稽地撅起了嘴,向我眨着眼!‘瞧瞧我!他低声说,好像一个有什么秘密的孩子一样高兴。‘瞧瞧我!瞧瞧我!你认出我来了吗?”在斯诺抱歉地摇摇头之后,“他从我的胳膊上松开一只手,用手指指他的胸膛。‘我以为你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我的照片,他说。‘我是邓发,他告诉我说——‘邓发!他的脑袋向后仰,看着我对这个炸弹的反应。”“邓发泄露了他的身份以后高兴得跳了起来。他压抑不住自己,对目前这样情况感到好玩:他,这个大名鼎鼎的‘共匪,就生活在敌营中心,不把到处追缉他的特务放在眼里。他看到我,一个自告奋勇到‘匪区去的美国人,感到高兴——不断地拥抱我。他什么都愿意给我。我要他的马吗?啊,他的马好极了,红色中国最好的马!我要他的照片吗?他收集得不少,都可以给我。我要他的日记吗?他会带信给仍在苏区的妻子,把这一切,还有别的东西都给我。他后来真的没有食言。”
斯诺的这段描述,生动地再现了中共领导人对这位美国记者一见如故的情景。此前没有人见过这个美国人,甚至也没有人真正了解这个美国人,正如周恩来所说,他们只是得到报告说,这个美国记者可以信任并会如实报道。除此之外,他们对这个美国人可以说一无所知。但是,斯诺很快就成功地取得了当时在陕北的几乎所有中共和红军领导人的信任。毛泽东本人尤其重视和信任斯诺。他花了差不多二十多个晚上(毛习惯于晚上工作)向这位美国记者介绍他的党和他的军队,这在毛泽东一生中是绝无仅有的;而其生平唯一的一份详尽自述,也是这时讲给这位美国人听的。当斯诺将要离开陕北时,毛更是关怀备至,一连几天几乎天天都要询问接送这位美国人的车辆安排。斯诺去后五个月,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捎信机会,毛即去信表示:“自你别去后,时时念到你”。可见,毛泽东已经把斯诺当成丁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随后在1939年、1960年、1965年、1970年,毛泽东又四次与斯诺长谈。差不多每次都是在他最需要向外界说明自己政策意图的时候,就把这位他最信得过的美国记者召来,通过谈话的方式,把消息发出去,其中甚至包括想与美国缓和关系这样重大的外交讯息。因此,有人评价说,斯诺是毛泽东唯一能够向之敞开心扉的外国人。
除了斯诺,曾经得到过毛泽东一定信任的外国人,至少还有两三位,也都是美国人。比如美国女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她是一个早就受到莫斯科非议的人物,而毛泽东却对她有着不错的印象。毛关于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的著名论述,就是通过与她的谈话公布出来的。她还第一个写书宣传毛泽东创造了中国式的马克思主义。因此,1948年,毛泽东甚至让秘书邀请斯特朗通过苏联到解放区去,帮助他编辑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想不到俄国人得知后,竟以美国间谍的罪名将斯特朗扣押并驱逐出境,不允许她到中国来。但事过之后,毛泽东还是让斯特朗来了,并且欢迎她在中国定居。
与斯特朗有着类似经历的还有另一位记者,那就是史沫特莱。当她第一次来到陕北的时候,莫斯科就专门提醒过中共中央,宣称她有破坏嫌疑,应予以扣留,直到没有危险再放她出来。但毛泽东显然没有按照莫斯科的要求行事,史沫特莱进入苏区不足两个月就出来了。毛泽东很热心地接待了她,并通过与她的长篇谈话向外界宣传中共的抗日政策。不仅如此,红军总司令朱德还与史沫特莱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像毛泽东一样,朱德向史沫特莱讲述了自己曲折的经历,史沫特莱据此写成了《伟大的道路——朱德的生平和时代》一书。在中共著名领袖当中,只有毛泽东和朱德两人,曾经向外界详细地讲述过他们自己的生平事迹,而他们讲述的对象,又都是美国人。
另外还可以提到我们以前说过的那个前美国外交官谢伟思。除了斯诺,谢伟思可以说是那个时期与毛泽东谈话最多的美国人了。他所记述的与毛的长篇谈话,就有六次之多。从一些内部谈话看,毛泽东对这个谢伟思不仅比较重视,而且也颇有好感。毛泽东最担心美国帮助国民党
一位一贯强调意识形态和阶级立场的共产党的领袖,却不能与具有同样意识形态
和阶级立场的俄国人建立真正的友谊,反而与意识形态不同、阶级立场肯定也不同的美国人推心置腹,这有点儿让人匪夷所思。于是,有人怀疑,毛泽东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他本质上只是一个民族主义者。的确,任何人要是像毛泽东这样在美国人与俄国人之间厚此薄彼,都不可避免地会被人视为具有某种亲美倾向。但是,这似乎不能成为一个完全合理的解释。
首先,我们有必要注意到毛泽东同这些美国人建立友好关系的时间。不论是斯诺、史沫特莱,还是斯特朗、谢伟思,毛泽东同他们的交往,都是在抗日战争前后那十年左右的时间里,而那正是中国共产党需要广泛宣传和介绍自己,最重视和强调国内国际统一战线的时期。换了另外任何一个时期,毛泽东是否能够同这些美国人推心置腹,都是大可怀疑的。曾经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生活过的中国人都会记得,那时候,不要说有一个美国朋友,就是自己的家庭成员中有一点“海外关系”,几乎都是罪过。同样的情况,在阶级斗争盛行的苏维埃时代,也就是在“工农苏维埃共和国”三番五次地“查阶级”,并且把一切中间势力视为最危险敌人的三十年代前半期,即使毛泽东还是中央政府主席,他要想像后来那样接待斯诺,并同这位美国人建立私人之间的友谊,恐怕也难以想象。
其次,毛泽东是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来看人、看事的,他比较容易与斯诺这些美国人交往,很大程度上与他的个性有关,但这并不违反他的阶级理念。也就是说,他亲近普通的美国人,并不等于他喜欢资本主义的、甚至是帝国主义的美国。正像他晚年常常提到的“寄希望于美国人民”一样,那是把美国政府排除在外的。
可以证明毛泽东在某些美国人和俄国人之间的厚此薄彼丝毫不影响他亲苏反美态度的一个典型事例,是他在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的一系列言论。
从1936年起,毛泽东就是公开主张美、苏、中联合反对日本的。但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后,即斯大林断定其为帝国主义战争之后,毛泽东的态度也随之改变。本来,法西斯德、意、日早已结成军事同盟,处在日本人侵之下的中国理应与对德、意宣战的英、法等国相互联合,而毛泽东当时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刚刚实行不过两三年的、联合美英等国反对日本的国际统一战线方针,也公开宣布说交战双方都是帝国主义战争集团,并且断言:“资本主义经济已经走到尽头了,大变化大革命的时代已经到来了。”今后世界无产阶级的任务,“就是推翻世界反动营垒,用革命战争打倒帝国主义战争,打倒战争祸首,推翻资产阶级”。(见毛泽东《第二次帝国主义战争提纲》,解放社1939年版)他对美国的态度自然也根本改变,再不提美、苏、中联合的问题了,甚至就在同斯诺的谈话中,他也毫不掩饰地把美国称为帝国主义。(见《毛泽东自述》,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毛泽东这时之不信任甚至敌视美国,突出地表现在1940年10月25日的一封电报当中。他通过对当时国际形势的分析,深知美国有能力成为资本主义世界的头号强国,因而对美国的威胁表现得格外担心。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他这时甚至已经预见到了五年后的情景。他认为,即使蒋介石国民党放弃抵抗,投降日本,也不如美国参战,打败日本更可怕。他在电报中写道:“最黑暗的情况还是日本对新加坡久攻不下,美海军控制新加坡,德攻英伦不下,中国英美派放弃独立战争,加入英美同盟的危险就加大了,大多数中间派跟蒋介石跑的危险也更大了。还须假定这种情况,即美国海军集中力量,打败日本海军,日本投降美国,日本陆军退出中国,美国把中国英美派从财政上军事上武装起来,中国由日本殖民地变为美国殖民地,国共合作变为大规模内战,最黑暗莫过如此。”(《毛泽东关于国内国际形势的估计和对策的指示》,见《皖南事变(资料选辑)》,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版)
这个时候,中国共产党还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二战爆发后共产国际政策的转变自然对毛泽东的形势估计有所影响。但他把美国的威胁看得如此严重,却与莫斯科没有直接的关系,甚至苏联大使也不赞同这样的说法。影响毛泽东对形势判断的关键因素是他的阶级观和革命观。他这时讲得很明白:“这个世界上,所有帝国主义都是我们的敌人。”他尤其担心美国会帮助蒋介石,那样共产党的胜利就可能遥遥无期。因此,他明确强调说:对中国共产党以及对中国人民来说,“决不能离开社会主义国家和国际无产阶级的援助”。毛泽东后来的那个“一边倒”政策,实际上在这个时候就已经阐明了。他宣称:“处在今天的国际环境中,殖民地半殖民地的任何英雄好汉们,要就是站在帝国主义战线方面,变为世界反革命力量的一部分;要就是站在反帝国主义战线方面,变为世界革命力量的一部分。二者必居其一,其他的道路是没有的。”
美国不再是帝国主义?
毛泽东重新回到“纵横捭阉”的策略上来,大约在1940年底。当时他一面强调不要忘记“苏联和资本主义各国的区别”,一面提出了对帝国主义要“利用矛盾,争取多数,反对少数,各个击破”的方针。而到了1941年6月,苏德战争突然爆发,国际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毛泽东又不能不跟着进一步修正他的看法。
新形势带来的最大难题,就是让几乎所有国家的共产党都面临着不知如何用传统的阶级斗争观点来解释国际政治变化问题。一直标榜置身于帝国主义战争之外的社会主义苏联竟然被拖下了水,继续按照要么是“帝国主义战线”、要么是“反帝国主义战线”这一简单的阶级斗争模式来划分世界,显然已行不通了。就是以前所谓“两大帝国主义战争集团”的说法,也不能成立了。因为苏联已经成为战争之一方,并且很快就与美、英这些“帝国主义”结为盟国了。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中共中央宣布:“今天战争的本质已经是一方革命、正义,他方反革命、非正义;一方保卫自由、保卫人类,他方绞杀自由、奴役人类的你死我活的决斗。”但对于习惯了用阶级斗争观念来解释世界的共产党人来说,简单地用“不管是否帝国主义国家,或是否资产阶级,凡属反法西斯德意日援助苏联与中国者,都是好的、有益的、正义的”这种说法来解释正在发生的一切,无论如何不合乎列宁主义理论思维的要求。(参见《中共中央关于凡是反对德意日法西斯者均应联合的指示》,载《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2卷)
1940年,毛泽东刚刚根据斯大林的观点,提出了新民主主义的政治构想。新民主主义论的一个基本依据,就是确信,由于俄国的十月革命和社会主义苏联的出现,世界已经划分成帝国主义战线和世界社会主义革命战线,进入到“革命和战争的新时代,是资本主义决然死灭和社会主义决然兴一盛的时代”。这一观点的成立,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资本主义列强与苏联之间对立关系的基础上的。而美、英与苏
联成为同一战壕的战友,无疑对这一观点提出了挑战。特别是1941年8月14日,罗斯福、丘吉尔联合发表了得到苏联同意的《大西洋宪章》,公开宣布美英两国将不再追求领土和其他方面的扩张,赞同国家不论大小均应享受平等权利,各民族有权自由选择自己国家的政府形式等,使人们即使在本质上也难以继续按照列宁的观点把它们仍然视为帝国主义。1942年5月26日,英国又进一步与苏联签订了为期二十年的《苏英同盟合作互助条约》,规定即使到了战后,这两个不同社会制度的国家也要长期合作,相互援助。这样一来,哪怕是想像过去那样强调现时政策与将来政策的区别,都变得极为困难了。
如何认识国际关系的这种巨大变化?英苏协定发表后,毛泽东多次与在延安的有关人士探讨对战后形势的估计问题。但是,苏联陷入严重困难,需要美国大力援助的现实,似乎并没有让毛泽东动摇他关于“资本主义决然死灭和社会主义决然兴盛”的基本理念。相反,6月间他得出的结论是,本次大战结束,帝国主义制度将会倒台。现在只有德、意、日、美、英五大帝国主义国家了,战后随着德意日法西斯倒台,《大西洋宪章》将不能不实行,帝国主义将不可能继续存在了。
然而,说美、英目前还是帝国主义是否合理呢?7月间,在与日本共产党领导人野坂参三的谈话中,毛泽东已进一步提出,即使现在恐怕也不能再把美、英看作是帝国主义了。他解释说,帝国主义是不会援助社会主义的,美、英两国援助苏联的行动以及《大西洋宪章》的表示,都不是帝国主义所能做的。从斯大林的谈话中也可以看出,他并不把美、英看作帝国主义。当然,毛泽东并不否认美、英还是资本主义国家,只是在他看来,唯一危险的只有美国,因为它是个“大家伙”,战后那些法西斯战败国都会依赖它,因此它“可能支配世界”。但他认为,英苏协定显示,英国将来一定会亲苏,而包括中国在内的大多数国家战后也会迅速发展起来,那时候美国很可能会孤立,不可能出现新的帝国主义营垒。他据此断言:“就时代说,资本主义时代是根本过去了。”
了解到毛泽东1942年对美国看法上的这种巨大变化,我们就不难想象,那种关于美国曾经有过机会与中共建立友好关系的说法,不是毫无根据的。所有谈到这种机会的著作,显然都注意到1944年有一个短时期,发生在中共领导人与美国外交官以及美军观察组之间的那种异乎寻常的交往。问题只是,它们没有能够回答——如果不是简单地拿民族主义来解释的话——中共这时为什么会如此热情?
谈论美、英政府的性质,与随后出现的那段中共与美国关系中昙花一现的蜜月,有没有什么联系呢?显然是有的。这从毛泽东在中央开会讨论这些理论问题时的一段发言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毛泽东当时肯定地讲:这种讨论的实际意义,“就是要与英美好好合作”,因为资本主义已经不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已经起了变化。
考虑到毛泽东发言时特别强调了那个“大家伙”在战后的危险作用,我们恐怕不能简单地认为,毛泽东在谈论那个“起了变化”的资本主义美国时,真的就不再担心它在战后干涉中国的可能了。事实上,毛泽东随后实行的对美外交,明显是带有功利主义目的的。只不过,他最初的目的应该说更多地还是防御性的:一方面是争取美国援助,壮大自己的力量;另一方面是争取美国承认,借助美国政府来遏制蒋介石国民党的反共企图。只是到了1944年春天以后,他的对美外交才开始带有某种进攻性了。
毛泽东想做亚洲的铁托
1944年春夏两季,国民党在豫湘桂战役中遭到惨败。再加上来自重庆的报告和外国记者的评论,毛泽东深信重庆政府在政治、经济和军事上已陷入严重危机,正在失去统治的实力地位。6月初,在中共中央召开的会议上,毛泽东估计,随着日本进攻的延续,国民党将面临四种可能的前途:一是实力大大削弱,但得到美国援助而渐渐恢复起来;二是削弱后得不到援助,但也不投降;第三种是引起内部分裂,一部投降,一部抗战;第四种是全面投降。毛泽东强调,我们的方针要放在第一种可能性的基础上,要争取抢在国民党和罗斯福前面夺取城市;谁夺取了中心城市,谁就取得了中国的统治地位。用刘少奇的话来说,就是“先到为君,后到为臣”。值得注意的是,与会者明显地比毛泽东更乐观。他们认为,国民党这次垮下去就不容易起来了,美国派兵到中国来直接干涉也是困难的;过去认为国民党是老大哥,今后我们是老大哥了;国民党力量太弱,到时候美国非援助我们不可。
从毛泽东上面的谈话当中,我们不难看出他对美国的那种根深蒂固的警戒。尽管他已经确信美国不是帝国主义了,并估计美国最终可能不得不援助自己,但在内心深处,他依旧担心罗斯福最终仍可能站在蒋介石一边来对付共产党。因此,他仍强调要准备美国援助国民党,与中共争夺大城市。
正因为如此,当毛泽东得知罗斯福已经迫使蒋介石同意让美军观察组进驻延安,他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7月13日,毛泽东在给季米特洛夫的电报中通报了美军观察组即将来延的消息,并且表示:中共中央将利用国民党的进一步败落,推动美国向它施加更大压力,以解决国共关系问题。但是,电报丝毫没有流露出满意的心情。
7月22日,美军观察组第一批人员到达延安,毛泽东仍然不动声色。他只是在不卑不亢的接触中,对美方人员进行审慎的观察。谢伟思就是作为第一批观察组成员于这时到延安来的。作为美军印缅战区司令部的政治顾问和美国驻华大使馆的官员,谢伟思的身份在美军观察组中显得颇为特殊。在周恩来介绍说谢伟思“一直是中共驻重庆代表团的友人”之后,毛泽东也只是利用欢迎的晚宴,在饭桌上很有分寸地同他“认识认识”了事。但是,毛泽东又像是不经意地提出了“国务院有否可能在延安建立一个领事馆”的问题,说明他其实是很想要得到美国的承认的。(见《在中国失去的机会——美国前外交官约翰.S.谢伟思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报告》,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
毛泽东想要争取美国的热情,极大可能是受到乐观的谢伟思的鼓舞。这不仅仅在于谢伟思同斯诺一样,对中共印象极佳,而且在于他明确地向毛泽东表达了赞同中共取得美援乃至改组政府的想法。很明显,当谢伟思抱定国民党不可救药的想法之后,他所表现出来的坦率就格外能够引起毛泽东的好感。而特别重要的是,作为一位外交官,谢伟思的谈话似乎在有意无意地透露着美国政府的种种意图。毛泽东很容易得出一种印象:美国政府坚持向延安派出观察组,是有深远的政治、外交目的的。尤其是当他得知美国有训令给高思大使,要促成中国的联合政府之后,他自然会更受鼓舞。
8月15日,差不多是美军观察组来延安将近一个月后,毛泽东开始做出热烈的反
应。他亲笔写了一篇热情洋溢的文章:《欢迎美军观察组的战友们!》发表在中共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上。文章称美军观察组来到延安“是中国抗战以来最令人兴奋的一件大事”,称罗斯福总统是“英明的领导者”,美国是中国人民“最亲密的朋友”。
两天后,中共中央发出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关于外交工作指示”。指示虽然也像以往一样提到“区别”问题,但并非是从阶级分析的角度,而是强调要区别“进步、中间、顽固三种势力”。而且强调的重点在于:“凡愿与我们来往的英美人士及其军事人员,顽固保守分子总还占少数,且其顽固又常常是只反对其国内共产党,而不反对我们者。”中共中央相信,只要准其到我根据地来,争取逐渐实现军事合作,随后文化合作,政治合作与经济合作就有可能实现。“如果国际统战政策能够做到成功,则中国革命的胜利,将必增加许多便利。”
毛泽东一向是情绪中人,《解放日报》文章所表现出来的兴奋心情,自然不是装出来的。由于取得美国的承认与援助看起来希望很大,中共内部这时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酝酿过改变名称的问题。
8月中旬,美联社记者在重庆与董必武等谈话,明确表示中共前途广大,只是要争取国际社会的广泛同情与支持,最好能够改变“共产党”这个名称。南方局为此致电中共中央,明确提出两点请中央考虑:一是说有些同情中共现实政策的英美人士“劝告我们若能改变名称,能够得到美国广大人民的赞助”;二是说英美人士很注意我们对苏联的关系,我们政治上是否独立,物资上是否得到接济。8月23日,谢伟思在与毛泽东的谈话中也提到改名的必要性,毛没有做出明确答复,只是说他也“曾经想到改变名称”,但如果大家都了解中共的主张,就没有必要害怕。而关于同苏联的关系问题,他却主动表示说:“我们需要美国的援助”,但“不指望得到俄国人的帮助”。他的理由是:“中国和美国的利益,是互相关联和相似的。它们在经济和政治上交织在一起。”而“国民党由于其反共顽症,是反对俄国人的”,我们“寻求俄国援助只会使中国局势更糟”。
如此议论中共与苏联的关系,这在毛泽东还是第一次。联系到中共中央前此在内部发布的“关于外交工作指示”,我们似乎很难简单地把上面的议论看成是一种专门针对美国人的纯粹的宣传。在上述党内指示中,中共中央破天荒地把美、苏、英相提并论,宣称“美苏英与中国关系最大,而在目前美英与中国共同抗日,尤以美为最密”,尽管三国外交重心均放在国民党方面,但相对而言,美国较英国对我要好。
这种态度上的变化并非偶然。这时中共中央在内部讨论中一直弄不清苏联将来会否出兵中国,但他们又很清楚,即使出兵,苏联关心的只会是东北地区,因此,战后美国在中国的倾向性将会对国共斗争的格局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既然如此,长期不满莫斯科重视国民党甚于重视共产党的毛泽东,这时在美国人面前强调中共“需要美国的援助”而“不指望得到俄国人的帮助”,也是很自然的。
不过,看重美国的作用,未必能从毛泽东的民族主义情绪方面获得合理的解释。任何相信美国曾经有机会争取毛泽东在战后转向西方的说法,都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毛泽东始终坚信他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而非民族主义者。具体到改变党的名称问题,就可以看出他对共产党所代表的阶级斗争的目标是很在意的。在9月1日召开的六届七中全会主席团会议上,毛泽东明确提到了改名问题,并表示了怀疑的态度。他说,大概每一国资产阶级都恨死本国共产党了,但真的要改党名却值得考虑。很显然,毛泽东的目的其实只是想做亚洲的铁托,即拿英美的援助,打共产党的天下。他在随后召开的中共七大上进一步解释这个问题时又说:随便你起一个什么名字,只要它所做的还是那样,那是不会改变实际的。“你叫保守党也好,什么党也好,他们还是叫你红党。”
毛泽东想去华盛顿
铁托,作为南斯拉夫共产党游击队的领导人,在抗击德国法西斯的战争中,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英国的援助,发展了自己的力量——人民解放军。在1944年这个时候,南人民解放军刚好胜利地实现了与苏联红军的会师,南共并且在南斯拉夫人民解放委员会的基础上,组织了一个具有全国政权性质的南斯拉夫全国解放委员会。铁托的胜利,明显地影响了毛泽东。中共中央开会时就多次提到过南斯拉夫和铁托的胜利。毛泽东甚至仿照铁托的办法,提出了在中国组建解放委员会乃至解放军的设想。他对争取美国承认和援助的重视,以及对美国援助的高度乐观,很显然都来自于铁托的成功经验。
强调美国援助,一个重要的前提是,毛泽东确实一度相信美国会援助自己。在整个1944年的9月间,包括毛泽东在内的中共领导人,对同美国建立军事合作的前景可以说充满了希望,甚至连向美国要什么样的武器装备都谈得很具体了。这是因为,他们一致相信,美国要打败日本,必须借助中国沿海地区,因此必须和那里的共产党部队进行合作。因此,多数领导人都认定:美国打日本需要用我们,是确定了的;与我们建立关系并给以有限度的援助,是确定了的。
然而,就在毛泽东充满信心地宣布我们“要美国帮助的政策确定了”的时候,来自美国的风,突然转向了。
10月22日,美军观察组的顶头上司、对中共抱有好感的中印缅战区参谋长史迪威将军被召回。毛泽东在28日给莫斯科的电报中通报了这一不幸的消息。他写道:“与特区有着良好关系的史迪威将军被美国政府解除了职务。美军观察组人员对此都表示了极度的不满。”这时他并不知道美国政府已经确定了不在中国沿海登陆的作战部署,更不知道史迪威正是由于罗斯福的特使赫尔利的建议被撤换掉的。毛泽东对罗斯福还颇多幻想,因而对赫尔利的话也十分相信。他告诉莫斯科说:在重庆的罗斯福的代表赫尔利正在考虑我们的建议,他非常不满意蒋介石反对特区的计划,已经拒绝了蒋介石提出的两个方案。
但是,毛泽东不久就发现,事情满不是那么回事儿。11月8日,赫尔利来到延安,与毛泽东进行了一整天的谈判。在双方一致同意改组联合政府和联合统帅部的基础上,搞出了一个双方基本认可的“五条协定草案”,毛泽东甚至还在那上面郑重地签了字。然而,赫尔利把协定草案带回去后,当即就被国民党根本推翻。赫尔利转脸一面表示对国民党不满,一面又劝说共产党接受国民党的条件,说是只要插进一只脚去就有办法。
这一反复,惹得毛泽东大为不满。本来,早就想学铁托抵制流亡政府的毛泽东,对于同意与蒋介石“再合作”已感觉很不舒服,认为已是“极大的让步”;如今赫尔利干脆站在蒋介石一边要共产党交出军队,派几个人到政府里去做官,闭口不提改组联合政府和联合统帅部的前提条件,这让毛泽东颇有受到愚弄的感觉。不过,由于过分相信谢伟思的乐观说法,毛泽东怀疑罗斯福总统对所发生
的事情毫不知情。因此,眼看即将到手的军事援助可能化为乌有,在反复交涉无效之后,他采取了一个日后引起众多猜测的最后挽救局面的重大步骤。
1945年1月9日,周恩来受命向美军观察组代理组长克罗姆利少校转达了毛泽东的愿望,说如果罗斯福总统愿意在白宫接待中共领导人,毛泽东愿意和周恩来一同或单独一人立即前往华盛顿,与罗斯福讨论美国感兴趣的中国当前形势和问题。周恩来特别提醒说,此事应切实保密,绝对不能让赫尔利知道,因为他们怀疑整个问题的症结可能就在赫尔利身上。可是,已被任命为驻华大使的赫尔利还是迅速得知了此事,在他大发雷霆之后,一切都很快变得不可挽回了:美军观察组组长被撤换了;包括谢伟思在内的所有同情中共的美国外交官都被调离或召回。2月15日,接替史迪威的驻华美军司令魏德迈宣布:我的任务是全力支持中央政府,我们美国军官、美国军事人员,将不给中国战区的任何个人、任何行动、任何组织以任何援助。这大概是毛泽东此生中唯一的一次想去华盛顿访问,但已不能实现。而毛泽东做亚洲铁托的可能性,也因此不复存在。
两个月后,在中共召开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时,毛泽东对美国的态度明显地开始改变。当然,注意一下会议期间,随着形势的变化,毛泽东反美口径的细微变化,对于理解毛当时的心态和政策变动仍然是有益的。
会前,毛泽东显然还没有完全堵死对美外交的可能性。在起草书面政治报告时,他显然有意没有加上公开批评美国的内容。因此,我们在3月31日毛泽东就《论联合政府》这一书面报告的说明中,以及发到代表们手上的正式报告上,几乎看不到任何直接对美国表示的不满。但是,在4月24日做大会口头报告时,他已经开始提醒与会代表,与美国可能有一场麻烦。这是因为,英国在希腊利用驻军司令斯科比压迫希共领导的人民解放军的消息陆续传来,他估计美国很可能也会帮助蒋介石如此做。因此,他提出,如果美国要在中国推出斯科比,那就不行,我们就“要斗一下”。
随后,赫尔利4月2日在华盛顿公开发表反对中共演说的消息传来,毛泽东对美国的反感进一步加剧。他重新给美国戴上了帝国主义的帽子。他在5月31日做大会结论时说:“有人提出中国可能变成美国的半殖民地,我看这个提法很对。”战后国民党削弱了,不得不依赖美国,“中国就可能变成以美国一个帝国主义国家为主统治的半殖民地。以美国为主控制国民党,英国可能插进一只小脚。这一变化将是一个长期的麻烦,我们共产党要好好准备,以应付这个变化。”
紧接着,谢伟思等人6月6日因《美亚》杂志事件被捕的消息传来,毛泽东更加确信美国政府是共产党的敌人了。他在大会结束之际开始重提“区别”问题,除了继续强调“要把美国人民和他们的政府相区别”之外,还特别加上了一条:“要把美国政府中决定政策的人们和下面的普通工作人员相区别”。他提出,现在应该重新按照斯大林的理论去认识世界,不要怕美国反动派。要看到三大矛盾:“第一个是帝国主义国家中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第二个是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矛盾,第三个是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和帝国主义宗主国之间的矛盾。这三种矛盾不但依然存在,而且发展得更尖锐了,更扩大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又开始大谈斯大林伟大,联共党是全世界的总司令,并断言“国际援助一定要来”。
显而易见,毛泽东对美国的认识不论怎样变化,有一点是不曾改变也不会改变的。那就是,他追求共产党最终胜利的目标。即使在那个离开阶级分析来谈论争取美国承认与援助问题的《中央关于外交工作指示》中,所强调的也仍旧是:“如果国际统战政策能够做到成功,则中国革命的胜利,将必增加许多便利。”这无疑也是毛泽东这一时期对美政策的主要出发点。考虑到这一点,美国的政策毫无疑问是不可能适应于毛泽东的。因此,毛泽东事实上绝对做不成亚洲的铁托。受此影响,毛泽东显然也不会想做那个被九国情报局开除的铁托,因为那同样不符合中国共产党所追求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