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对象”交流
1999-06-05冠英
本刊记者 冠英
偶然瞥一眼电视,屏幕上有一张年轻的脸,漂漂亮亮。吸引我的是她那诚恳而不张扬的谈吐。留神听去,才知道她叫杨阳,《牵手》的导演。顿时人就来了精神。末了,灵机一动:做个话题吧,就叫“《牵手》之后的牵手”。尽管电视剧连播三遍,已经过去些日子了。
搞形象思维的都有点“人来疯”。我们的“无对象”交谈酣酣畅畅。为此不甘因篇幅所限而舍弃她的每一个说法,便断然反了自己:把它从原先设计的话题里拉出来——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文字。之所以将它归类为“影视大讨论”专文,是因为《牵手》的成功首先是一种观念的收获。无论是艺术上,还是内容上。(▲为问;⑽答)
▲借用我们一位专栏作者的话,今儿个我“不跟您谈艺术,也不谈技术”,咱们谈一种观念,一种思想。你从观念上是如何对《牵手》作整体把握的?
95年拍完《牛玉琴的树》,编剧王海玲把一个20集的本子《异性朋友》给我看。它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故事:一个叫王纯的女孩怀了钟锐、一个有妇之夫的孩子而引出了一个家庭的婚变。从这个婚变,看到了一系列女性在婚变中的磨难和痛苦。故事传递出一种很强的意识——女人不能够失去自我,否则就失去一切。其主题是探讨女人怎样自强自立不受伤害。它可以引起有同样经历的女性尤其是知识女性的关注。但它是否能唤起更广泛的关注?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对社会起到更积极的作用,而不是让人觉得生活很无奈,容易受伤害,有一种悲凉的情调。一部作品出来,投资好几百万,许多人讴心沥血地创作,该达到一个什么目的?如果说这是一种社会责任感,那是应该对社会整体有作用的。中国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人们的生活富足之后情感问题该提到我们的认识水平上来。从你进入青春期到寿终正寝,情感方面的问题和困惑会伴随人一生。全社会的人都会面临它。其实人在情感上都是非常渴求的,很多人找不到解决的办法甚至用错误的方法去处理,以至弄到好夫妻反目成仇刀枪相见,付出生命和鲜血的都有。作为一个女性导演我觉得不能回避这种生活中的矛盾。出于社会责任感和艺术追求吧,我们对《异性朋友》进行修正,重新把握主题,将最初探讨女人受伤害调整为探讨当代社会人们面临的种种情感问题。
在创作上我一直提醒自己:探讨这类问题,观众是最有发言权的。我希望观众看它时几乎忘记是在看戏,好像就是在看自己的生活。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他们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我对《牵手》的定位是贴近生活再贴近生活,几乎和现实生活完全地溶为一体。观众在欣赏时才不会有距离感。艺术的最高境界是返朴归真浑然天成。过于深沉和矫揉造作一定要避免。创作过程中我们大家一起朝这个方向努力。在导演阐述里我有这样三句话:感觉不到的摄影机,感觉不到表演的表演,感觉不到的导演处理。我不希望任何一个部门跳到前台来给观众一个意识,而希望把所有的创作技巧都包起来(▲所以我不跟您谈艺术和技术,这两点你做到了,都统在您的观念之中),是的。
对于观众的重视,播完后我得到的反馈,真是你给予观众多少关注他们就会回报你多少关注。你给予的越多,回报就越多。说观众是上帝不能老放在嘴上要装在心里。我一直在提醒自己这样做。无论是对整个戏节奏的把握,到一种叙事风格和很多具体问题,都在琢磨观众这会儿想看什么?如果他们已经满足了,我一定停止这个阶段,给他们开辟新的,要他们不断地渴求再渴求……我观察到观众现在的欣赏状态已不像前几年,而是相当有见识了。在视觉听觉上的审美要求已大幅度提高,追求一种高品位。如果你拿不出相应的高水准,哪怕你故事讲得再好表演再卖力,他们也会说你这是个低档次的。所以我要求创作人员对自己高要求,不能粗制滥造对待观众。
▲非常对。您刚才说到没有表演的表演。我就想问一下,您是如何启发“钟丁丁”的呀?他是我看到的影视剧中最有孩子气最聪明的一个,表现出了孩子最纯真的一面。
对他的把握是对成人一样的要求。(1)让他们高度地和角色溶为一体。包括演员都没用那些特别脸熟的。我是这样考虑:他们都很有表演实力,同时又利用他们还不是家喻户晓。这样观众心里就很相信和认同(他),也是希望给演员提供一个和角色溶为一体的条件吧。(2)要求做到没有痕迹的表演。我认为这是表演的上层境界。(3)相互交流。这部戏虽然晓雪、钟锐还有王纯是最重要的,但实际上应该说是靠很多很多配角一起托起来的一个戏。任何一个演员在里边的失败都可能是全局上的一个失败。有些影视剧,也用了很优秀的演员,但他和另外一个演员演对手戏时,马上就感到那个人的不足。这也会是一种伤害。我希望演员在处理好自己的角色外还要处理好与对手的交流。不光你一个人出色而是整台演员都要出色。对钟丁丁也是按这三点把握的。这小孩首先从形象上,没选浓眉大眼一看就特招人喜欢的那种。在副导演挑来的几十个孩子里他并不很出色。但我看中的一点是,他比别的孩子都认真,跟他讲故事他非常认真地听并能关注很长时间。我觉得这是做一个演员很重要的条件。另外,他特别能相信一个假定性。这就属于天才了。还有,整个创作过程,我都给演员提供一个非常生活非常宽松的氛围。让大家不要认为这是在演戏,导演喊“预备、开始”,你不要觉得这就开始演戏了是开始生活了。所以这孩子从进组到结束,他始终觉得很好玩,像“过家家”一样: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小姨……把孩子过家家的情绪调动起来。很多成年人都怕跟儿童演对手戏。他呢,有时反而能把大人的情绪调动起来。有一场戏:沈五一第一次到晓雪家作客。那天是“沈五一”第一天进组拍戏。丁丁已在剧组很长时间完全没有演戏的感觉。我说你拿出你的玩具招待伯伯。然后让他们坐在那儿聊天。大家说那场戏精彩。其实所有这些很随意的对话都是在絮絮叨叨中自然流出来的。这孩子戏这么重,我当时看剧本到后来改剧本,一直在祷告:给我一个好孩子给我一个好孩子。可能也是祈祷应验了吧。(笑)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剧中晓雪的母亲好像比晓雪更具现代意识。这种处理法我很赞同。我觉得母亲就应该给儿女输入或者濡染一些好的东西。咱们的戏一到塑造老年人时就都像“九斤老太”一样。我有一个感觉,好像中老年观众,不管是对钟锐、晓雪或王纯的看法,反而更豁达些。
是这样的。我也是有一点点出乎意料之外。
您想过这个问题吗?按说年轻人本应该意识更前卫、更现代起码是更先进一些。事实有时恰恰相反。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倒给我一种启示!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更应该演练自己,应有自省意识。
对。比如在把握夏心玉上。她那种经历过之后的清醒,难能可贵,算是活明白了。很多中老年观众,他们的层次是和夏心玉一样的。如果还用那种传统的观念来判断:他们肯定不喜欢《牵手》,肯定要做道德批判的。创作者有这样的心态,那是我们落伍了。
还有一点,考虑到现代观众,我特别提醒自己不要作宣讲师。创作上不矫揉造作也别是个人小情调;在思想内容的把握上包括导演的观念,对这部探讨情感问题的戏,一定要留相当的空间给观众。让他们把自己对生活的认识放进来,最终是要观众和我们一起来完成这部《牵手》的创作。如果做到100%饱和,不给他们留余地,那就等于是把你的意愿强加给他们,替他们作了是非判断道德评判,人们也就不关注了,因为他觉得这里没他什么事儿。我力求站在客观的角度上,仅仅把问题呈现出来,让大家共同去重视、认识、关注,每个人通过戏来反思和完善自己,从而使人的心灵情操得到一种升华。
有些观众说你这部戏里怎么都是好人没坏人呀?是不是女导演都觉得生活就这么美好人都没有恶性?其实不是。一个有成熟是非判断的人,他不会以为生活就美好到彩虹一片。但这部戏的主题不是在探讨人性的善恶,它是在揭示情感世界。人们在感情世界里是公平的,好人坏人穷人富人都会面临情感问题。如果你要是对人做一个好与坏的是非判断,那就是在误导观众。比如,因为王纯是坏人她作了第三者;晓雪是好人所以受伤害。我是想把人们都放在同一个水平面上,并非他们坏才产生情感问题。这一点,我希望通过《电影画刊》,给观众一个回答吧。但的确我们对善恶是有认识的并在戏里有所呈现,也尽可能地展现人性和性格的多侧面。比如晓雪有非常善良的一面,同时也带来她的软弱,付出的同时她也在索取;钟锐很真诚但也由于真诚而犯了一些错误。你说他是个没责任心的男人吧,和王纯有了一夜情后他本可以不理这个女孩,但他要对她负责甚至不惜放弃家庭和她结婚。除了爱之外他认为他也要尽责任。可是对王纯负责了晓雪又怎么办呢?生活中这真是很难办的。我只希望把人们的这种处境给观众推出来。现在有的女大学生说看完之后就提醒自己不要做王纯,那是很痛苦的别给自己找痛苦。我觉得这也是积极的一面吧。从整个戏播完后大家的反响看,包括有人提到的比较严厉的问题(这部戏的确有不少问题),都让我感觉到完成了自己的初衷——真正和观众牵起了手,让彼此的心产生了明显的沟通。观众特别渴望有一个说话的机会和地方,《牵手》起了抛砖引玉的作用。我们参加好多讨论会,观众非常踊跃,他们太想探讨这个话题了。有的人讲了自己的故事,相当感人。当时我就想,如果我早一点听到这些故事,在《牵手》的很多处理上可能会更好。
您也不能期望在一部戏里把什么都表现了。我相信,只要有这种观念,在以后的作品里一定会不断地给观众输送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我还想说的是,影视和刊物是两个殊途同归的行当,咱们都要更多地体验生活——
对,对。从《牛玉琴的树》到《牵手》,我越来越尝到生活给予创作者回报的甜头了。你不去深入生活,脑子里净在那空想,改剧本想编一些情节都快把人累死了。一到生活当中去,它几乎就是奔涌而来应接不暇,然后你再去挑拣筛选用你的灵感捕捉住它。真是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感谢电话。让我们在不见其面只闻其声中成为知音。那是信任、共识的互动。
图:杨阳近影
杨阳导演在《牵手》的工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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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手》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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