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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水“大跃进”亲历记

1999-06-04刘炼

百年潮 1999年7期
关键词:徐水大跃进共产主义

刘炼

1958年,我当时所在的北京农业大学(今中国农业大学)根据农业部的决定下放到当时全国知名的“跃进县”——河北省徐水县。那时真是雷厉风行,决定下达一周后就要我们出发。

为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我克服了家中的一切困难,怀着昂扬奋进的心情,加入了包括402人的农业大学下放大队,于1958年8月28日上午10时45分在永定门上火车,经过一小时零9分钟到达徐水。万万没有想到,我在这个著名“跃进县”所亲历的一切,竟使我如坠五里雾中,以致终于从原来的狂热中清醒过来,成为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一个转折点。

“共产主义”的神话

徐水原是个贫穷落后的小县城,群众生活很苦,十年九旱,解放前下关东的很多,要饭的也很多。解放后有所改善,但一直是缺粮县,吃过全国28个省的粮食,1957年在河北省还是“黑旗”县、“三类”县。在“大跃进”头几个月内它改变了面貌,更因毛主席来这里视察而饮誉全国。县城街头画了许多壁画:高大的玉米直插入云,大如牛的肥猪挤破了圈,小孩坐在大南瓜上玩耍。我们到的当天晚上,县委副书记王天章给我们做报告,大家听了既惊奇又感到鼓舞。

他介绍说:从1957年11月起,全县人民苦战三个月,实现了农田水利化,治理了27座山头,打了5000眼井,挖了500多里水渠,用工8万个,挖了2400万土石方。这些土石方如铺成一米厚三米宽的路,可以从北京通到武汉。现在徐水已做到旱涝保收,这年大旱,夏收作物产量超过上年一倍半。秋种80万亩,有35万亩是密植甘薯,每亩4000株,晚薯准备达到7万株。目前作物长势很好,出现一些“卫星田”,玉米一棵结了8个穗,白薯一株一二十斤,棉花平均每株结60个棉桃,最多达100个。听到这里,许多农业专业的教师都发出咋舌声。

在讲到未来计划时,王天章信心十足地说:徐水要创造五大奇迹,即养出4000斤重的猪,亩产10万斤的谷子,单产100斤的南瓜,亩产25000斤的高梁和100万斤的甘薯等等。

接着他激动地向我们介绍了毛主席视察徐水的情况。毛主席8月4日下午3点钟来到徐水,晚上7点钟才离开。他来到大寺各庄一片植株密得几乎走不进人的棉田,特别仔细地看了一棵结了上百斤棉桃的“丰产棉花”(这棵棉花后来被公社挂上了红布条,还发动群众献布,给这棵棉花缝了个大棉被,搭了个大棚子)。毛主席听县里汇报说徐水今年计划生产粮食12亿斤,夏收已收到9千万斤,很高兴,便问县干部:粮食打多了怎么办?有的说换机器,有的说做酒精(收的粮食主要是甘薯)。毛主席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各地各县都丰收怎么办?最后他说可以多吃嘛,一天吃五顿;也可以少种些粮食,半天干活,半天学习文化科学知识,搞文化娱乐,办学校等等。事后县委立刻研究毛主席的倡议,决定扩大细粮生产,把放甘薯“卫星”的计划改为放小麦“卫星”。当晚又召开全县电话会议,传达了毛主席视察徐水的指示。全县30多万人沸腾了,欢呼雀跃通宵达旦。各乡纷纷宣誓,保证小麦亩产超过两千斤,并要使各条战线放出的“卫星”,把“天上的星星都遮没”。在第二天召开的全县“共产主义思想文化跃进大会”上,便宣布要成立人民公社。于是,在6、7月间刚由全县250个合作社合并成的100多个大合作社,一夜间又合成7个人民公社,都是“一大二公”:生产资料全部公有,取消自留地;社员衣食住行均由公社包起来,小孩从出生到上学都由公社负担;老人住幸福院,婴幼儿入托儿所,人人吃食堂;按军队营连建制进行生产劳动。8月6日,中央农村工作部副部长陈正人(他和谭震林是最早发现徐水这个“跃进县”的中央领导人)带来消息说,中央要在徐水搞向共产主义迈进的重点试验县。8月22日,县委在中央、省、地工作组的具体帮助下,制定了《关于加速社会主义建设向共产主义迈进的规划(草案)》,提出的目标是:1959年基本完成社会主义建设,1960年实现全县电气化,1963年进入共产主义。

王天章最后说,现在还有不少人反对办食堂,这是阶级斗争的动向,因为反对者多是地主富农,为此全县开展大辩论,把两千多地主富农分子集中训练,打击了他们的反动气焰。现在共办了1545个食堂,全县32万人有31万人参加了食堂。但不久前发生了两起放毒事件,食堂有500多人中毒,有的富裕农民把井填了,把石磨石碾藏起来,杀鸡宰鸭甚至杀耕牛。他说,这些都是值得注意的阶级斗争……。

我们一进徐水便听到如此鼓舞人心的报告,特别是想到我们即将在这里进行中国的共产主义试验,马克思的理想已不是遥远无期的未来,大家都很兴奋,认为机会难遇。可是报告中提到的那些高产指标,我们当中的许多农业专家私下里不能不表示怀疑,认为还要到基层去观察了解。

徐水的现实

我们这个下放大队安顿好以后,第一个活动就是组织大家到大寺各庄去参观丰产田。这个丰产田确实惊人,有“粪堆白薯”(在粪堆上插秧),“宝塔萝卜”(培起十几层土堆,每层种一圈萝卜,形似宝塔),“密植谷子”(密如韭菜,用竹竿竹篾搭成架子以防倒伏,计划亩产3万斤)等等。但经了解,这些高产田都是超常规地几倍几十倍施肥“制造”出来,供人参观的。大田完全不是这样,也根本做不到。

我们还参观了大寺各庄的一个展览室,陈列着8月4日毛主席坐过的一张红木椅,上面贴着“主席坐过,请勿乱动”的字条。我们还去看了毛主席抚摸过的两株棉花,都拴上了红布条。讲解员说,当时这些棉花高及主席肩部,如今已有18米高了。这两棵棉花果然高大,我认真数了一下,一棵有七八十只棉桃,一棵上百个,这也是超常施肥的“成果”。我悄悄钻进密植的棉田中去察看,到处密不透风,根部全然见不到阳光,株茎高大却细瘦,没有一个棉桃。当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毛主席您老人家受骗了!您为什么只看路边这两棵而不进去看看呢?

接着我们开始参加大田劳动了。第一项农活是捉白菜地里的菜青虫——在这个很快要“进入共产主义”的新农村,我们还要用手捉虫。女生们常被那肉乎乎软绵绵的虫子吓得尖叫。植保系的学生问:为什么不用农药杀虫?村干部说没有农药。就这样,我们大队人马一连捉了好几天虫子。接着是秋耕种麦,根据上级指令,土地要深翻三尺,动员农大师生夜宿田间,奋战两周,翻地如同挖水沟。农学系教师提出疑问:这样把生土翻上来怎么行?队干部说:加大施肥。可是当学生挖完全村厕所,把粪尿一桶桶挑到地里,掺上黄土,一亩地里也只有三四堆,而且等不到沤熟就要使用。再加上还要密植,下种量超过常年四五倍,天知道明年会有什么收成!师生在大田里连夜劳动,有的干着干着就躺在地上睡着了。我不由得想:这样的瞎指挥就是大跃进么?

9月7日我们听了北戴河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公报的传达,总的精神是还要进一步大跃进。主要的内容,一个是通过了《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其中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共产主义在我国的实现已不是什么遥远的将来的事情了。”另一个是中央认为农业发展有巨大成绩,工业上不去,决定党委书记抓工业,要生产1070万吨钢,这就是所谓的“钢铁元帅升帐。”

中央的决策和现实的差距就是如此之大。我们没有看见农业发展的巨大成绩,只看见小面积试验田毫无推广价值的“丰产”,而大田仍是最原始的耕作手段,手抓虫,人挑粪,根本谈不上农业已经过关,这同共产主义相距何其远也。那么,王天章报告中那些高产丰产指标是怎么得来的呢?我在参加劳动中得知了这个秘密——丰产是算盘上打出来的。一次收白薯,队长来计算产量,见我们挖出的有一棵长了好几个大白薯,一称有十几斤,他便问这亩地插了多少棵薯秧,回答说4000株。他便噼哩啪啦打了一通算盘:4000×20,亩产8万斤的产量就这样算出来了。可是因为过度密植,田里还有成片的一个白薯都不结的空垄,便不在他的计算之内了。计算棉花产量也是如此。看见这种情况,我也不能不怀疑王天章报告的真实性了。我十分担忧地想,这些基层干部如此普遍地严重谎报,党和国家的领导人是否就根据这些谎报的数字得出了“农业发展有巨大成绩”的结论呢?

但是真相被掩盖,假象依然流布全国。徐水作为先进的典型依然“阔步前进”,并且受到中央的高度重视和大力支持。8月毛主席视察过后,9月,中组部长安子文到徐水,要求进一步缩小差别,实行供给制。9月20日,县委就正式发布了《关于人民公社实行供给制的试行草案》,实行“十包”:生老病死、吃穿用品,甚至洗澡、理发、看戏等等,一切都由公社包下来。同时取消粮票,让大家放开肚皮吃。每人发一张券到供销社去领同等数量的布料,结果一夜之间全县供销社的布全被“领”光,迟到者就没有了。

9月9日,中央高级党校副校长艾思奇等到徐水说:“徐水是理论工作者最好的课堂,应该都下来看看,向徐水人民学习。”10月1日,中宣部副部长周扬也来到徐水,特地到商庄公社给农业大学师生做了一次报告。据后来的统计资料:1958年从3月初到10月底,先后有40多个国家的930多名外国人和3000多个国内单位派人来徐水参观,使徐水在国内外名声大振。

为了给徐水这个中央直接抓的“向共产主义迈进”的重点试验县制造舆论,种种阐释中央精神的“理论”观点广为流布了:“这是中国的特点,可以先一步建成低水平的共产主义”,“生产关系可以先行于落后的生产力”,“共产主义可以首先在一国胜利”等等,不一而足。至于实践中出现的矛盾和问题,则统统归咎于“阶级斗争”、“农民觉悟低”和“干部水平差”等等。一批号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理论工作者(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政治目光,在“共产主义”的神话面前迷离了。

如此炼铁

9月传达了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关于生产1070万吨钢的号召后,徐水县委又紧急行动起来,在县城建立起许多土高炉,开始了大炼钢铁运动。为配合这一中心任务,10月下旬农大下放大队任命我为县炼铁工地的宣传队长。但正当我组织部分师生准备出发时,又接到县委通知,调我去县里参加共产主义教育工作。因为炼铁工地也在县城,大队就让我把两项工作都兼起来。于是我先到工地安排好宣传队的工作,然后即去县委共产主义教育办公室报到。办公室负责人是中央高级党校党建教研室主任许邦仪,其他工作人员有高级党校、新华社和清华大学的下放干部。根据当时发现的问题,许邦仪切中要害地指出,徐水的工作存在高指标和浮夸风倾向。当他听了我们的汇报后告诉我们,对存在这些问题的县委干部,一要保护,二要适当批评,但不可泼冷水,发现什么问题要及时汇报,可以作为共产主义教育的活教材。他要求我们分头下去工作,调查研究,结合实际办流动党校。根据我的具体情况,他分配我去炼铁工地和商庄公社(农业大学下放点)开展工作。

当天我回到位于徐水车站附近的工地,看到这里人声鼎沸,小高炉林立,工人几乎都是壮小伙子。我们宣传队住在指挥部旁一个大席棚里,大家都是席地而卧,实际上一天也只能和衣而“卧”三四个小时。一走进这热火朝天的世界,我的血液也沸腾起来了。徐水有许多虚假的东西,但人民的干劲却是真实的,他们的确是无条件地听党的话,服从命令听指挥。经了解,起初的情况并不是这样,这个炼铁工地的建立也经过了一番曲折。早在8月间这里已经开始炼铁了,当时各公社都把这视为额外负担,不肯调精壮劳力来,工地只有20多个妇女,有的村甚至派来十几岁的孩子凑数。工地上只有平地垒起的一种土炕式闷炉,生产“墩炉铁”。工人们自带粮食、炊具,住在树间搭起的席棚里,条件十分艰苦。然而到9月大张旗鼓地宣传贯彻北戴河会议精神后,听说是党中央的决定,毛主席的号召,徐水人民就迅速行动起来,各公社都派出精壮劳力到县里参加大炼钢铁运动。

整个工地按公社划分为若干战区,开展劳动竞赛。各战区都建起了颇像样的小高炉,由本公社负责提供“铁引子”(废铁)和焦炭。没有技术人员,就从外县请来几位曾经炼过铁的师傅做指导,把本县一些打农具、做马蹄的工匠都组织起来。小高炉没有鼓风机,就用人力拉风箱……。

我作为菱角村下放师生的小队长,在那里真切地看到了当时是怎么“找”到废铁的。一天我正在劳动,一位同学叫我去接待一个区里来的干部,记得是姓郑。我到了队部,只见他正向队干部发脾气。他说:县里的小高炉已经建立起来了,你们公社的高炉急需铁引子,再不送去就要停火了,要立刻组织力量找废铁送到工地去,否则后果自负。队干部解释说,各户送来的废铁早已全部送到工地去了,各家已经没有了。这位区干部说,今天我就让你们看看怎么“找”废铁。他让队干部带上几个大筐、绳子和木杠,他自己事先准备好了一个大铁剑一起在村里挨家挨户敲门。当时村里的壮劳力全出去干活了,各户除了有老太婆看家的,大都掩门挂锁(锁是虚挂的,时谓“夜不闭户”)。这位区干部打开门查看,房子里的确没有任何废旧铁器。于是他到灶台前,挥起铁骄桶汛筇锅砸了一个大洞,说:“这就是废铁,搬走!”在场的队干部一个也不敢吭声。我忍不住说:“这明明是一口好锅嘛!”他看看我,知道我是下放干部,态度稍有缓和地说:“都吃食堂了,小锅灶没有用啦。”说完他径直朝第二家走去。就这样在全村走了一圈,“废铁”装满了好几筐。每见他砸一剑我的心就紧缩一下。好几次我要上前阻拦,队干部就在后面轻轻拉我的衣角,伏在我耳边悄悄地说:“老刘,别说了,说了也没用,村村都这么干。听说有一位大学教师因为提意见,还挨了批斗。”最后各家的锅砸完了,一称还不够他小本本上的数字,扭头又回来要砸队里的水车。我终于忍不住了,上前阻拦说:“水车可是生产工具,浇麦时要用的,砸不得。”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来当我这个区干部试试?”我一时竟不知作何回答。他扭头对身边的队干部说:“砸!”这样连砸了三部水车才凑够了数。他命令立刻把“废铁”送到工地,也不打招呼就气冲冲地奔下一站“找”铁引子去了。

看看小高炉旁堆积如山的“废铁”,想到它们的来历,我的心情很不平静。我到其他村调查了解他们搜集铁引子的情况,几乎全是这样“找”来的。我意识到,这完全是上面下达的死任务、死命令造成的。下面的干部如果因为送不够铁引子造成小高炉灭火,上面就要查战区负责人的政治责任,要“拔白旗”,甚至要批斗。没有办法,各级干部只得用这种手段,对广大农民进行了一场公开的破坏性的大掠夺。

铁引子可以用“砸”的办法取得,焦炭和煤怎么办呢?这在农户是找不到的,只能到钢铁厂去“找”。听说各战区都秘密组织人力到当地或邻县的钢铁厂去“捡”或“借”。开始时,土高炉有焦炭供应,还真的炼出一点铁水来,于是人心大振,敲锣打鼓向县委报喜。我们也及时做宣传报道,进行现场采访,还编了快板书和活报剧在工地巡回表演。我采访了一位50多岁的老中农,他为了多炼铁,两天两夜坚持在高炉旁,说一定要守到铁水流出来。问他为什么这么拚命干,他说:“为了多出铁水淹死美国鬼!为了共产主义人人都要拚命干。”一位复员军人几天几夜不离炉,炉子风口堵了,他戴着湿手套进去掏砖,烧伤了手仍继续干……。人民的干劲确是鼓足了,但中央决策者不切实际发动的“大跃进”、大炼钢铁所造成的恶果,却严重伤害了人们的积极性。土高炉流了几天铁水后,焦炭告罄,而且也无处去“找”了,于是指挥部决定改用木柴和煤。到了11月份,炉内温度不够,铁熔化不足,铁水流不出来,结果攘寺。热情高昂的建设者们还硬要顶牛向科学宣战,炉长带头披着浇湿的棉被,钻进热气逼人的炉膛去砸嚷的铁块,每个人砸几下就得撤下来,把结在炉内的煤铁混合块撬出来,各战区就把这样的东西上交。在徐水火车站上,这样的怪物堆积如山,也不知道送到钢铁厂有什么用,而这个“战绩”又将计入今年的钢铁产量中去了。

后来在庐山会议上,彭德怀因批评大炼钢铁“有得有失”而受到毛主席的严厉批评,指责他是有意说成“有失有得”,以否定这场运动。但依我在徐水的所见所闻,干脆应当说是“一无所得”,还造成了人力和物力的巨大浪费和损失。这笔得失账该怎么算呢?

办流动党校和“过关”

在共产主义教育办公室的理论宣传工作中,我思想上产生了巨大的困惑和无奈。理论书本上的ABC和现实中的种种问题经常冲突,使我言不由衷或无言以对,真是苦恼极了。

我把在钢铁工地上了解到的情况向许邦仪作了汇报后,他告诉我,现在炼铁工地集中了不少各公社的领导干部,正是办流动党校的大好时机。他让我在工地试办一两期,取得经验再推广。我回到工地后立刻组织起流动党校,并确定了密切结合学员工作和思想实际进行教育的原则,先后讲了四次课,内容包括党员的权利义务,什么是共产主义,党的群众路线等。讲课利用晚上或劳动空隙时间,学员是从各战区抽调出来的党员干部。给他们讲课真是困难极了。最多讲十来分钟主持人就要高喊:“嘿,醒醒啦!”他们劳动一天太累了。但当我联系到谎报产量、砸锅、毁水车和强迫命令等问题时,听众立刻清醒了,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我抓住时机提出问题,让大家自由发言。在这里没有什么压力,大家也就敢讲真话,几乎异口同声反映上级定的指标太高,完不成要么“插白旗”,要么撤职,没办法只好谎报,谎报了还有奖励。针对这种情况,我分析说,上级下达不切实际的高指标是客观原因,但主观上我们做干部的不应只考虑个人得失,而忽略了群众的利益和党的整体利益。谎报了产量虽能插上“红旗”,但上级根据你所报产量调拨粮食支援穷困县怎么办?现在整天吃白薯粥就是谎报的恶果。大家都同意我的意见,但又问我:“你讲得很好,很在理,可任务下来怎么办呢?”我硬着头皮激动地说:“一个共产党员,不论面对多大的压力,都应把保护人民利益放在第一位,向党讲真话。多少先烈就是这样做的。”我只能用这完全正确的原则回答他们了。我自感在当时如火如荼的“大跃进”形势下,理论工作者在现实面前却如此无能为力。

这期流动党校受到了许邦仪的表扬,说办得很有特色,提高党员干部的觉悟是根本的,是长期起作用的,鼓励我继续办下去。他安排下一期流动党校教育的主要内容是宣传过好“十关”,即:劳动关、集体关、家庭关、分配关、能为官能为民关、等级关、生活习惯关、道德关、差别关、听党的话关。他说公社化引起社会生活各方面的巨大变化,产生许多新问题、新矛盾,不从思想上解决这些问题,社会主义是建不成的,更谈不上过渡到共产主义。他强调说这“十关”不单是针对农村干部,对我们知识分子干部也是严峻的考验。

我按照这“十关”对干部的思想进行了调查,并结合自己的体验准备党课教材。比如“劳动关”,我调查了一位女劳模的情况,让她现身说法讲移栽大白菜的技术,借以说明大跃进不光是盲目拚体力,更重要的是善于学习科学知识;关于“集体关”,调查中了解到不少干部认为“一切归公”就是集体化了,我则说明私有观念产生的基础是私有制,一夜可以实现集体化,私有观念却不能一夜消除,要加强主观努力;“家庭关”的调查和自省最令我难堪,我深感自己远未过关,只要一见当地幼儿园的孩子在泥土地上滚爬,我就想起自己丢在北京的幼儿们。母亲来信不断告急:大儿子误食蓖麻子中毒,二儿子患脑膜炎在医院抢救,小儿子患严重的蛔虫病等等。我却在这里硬着头皮说孩子送幼儿园可以解放生产力的大道理。妇女干部当场驳我说:许多妇女劳力并未解放,她们大多不出工,到幼儿园去招呼自己的孩子了。我被驳得哑口无言。实际上我心里也在想:要求广大农民过好这一关的当权者们,自己是否过关了呢?这是否违背了基本的人性和常情呢?……越在下面调查研究,我的课越没法讲了。流动党校关于“过十关”的教育,就这样流产了。

种种矛盾和思想深处的巨大冲突,使我困惑,也促使了我进行了冷静的思考。我问什么叫“听党的话”,干部回答:“党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上级指示坚决执行。”我又问:“上级派下高指标,执行就要谎报,这叫听党的话吗?”大家哑然。我说“实事求是才叫真正听党的话!”他们摇摇头叹息。在理论与实际的矛盾冲突中,我终于意识到,在当时历史转向的条件下,盲从并非“听党的话”,应当根据实践去检验理论和政策的是非,这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真正的“听党的话”。

据此,我返回学校后,联系徐水下放的实践给学生讲课,批评“大跃进”中的浮夸风、共产风,学生很欢迎。虽然不久就受到批判,说我否定徐水成绩是“右倾思想”,但我自认为在实践中获得了真理性的认识,对我的后半生有着重要的意义。

因此,1958年令我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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