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着你的夸奖
1998-12-31高仓健
〔日本〕高仓健
我的一生,母亲很少夸奖过我。
我从小就非常挑食——直挑到今天,我已经到了这样一把年纪。
但母亲的教育对我影响最大。
母亲的教育是“斯巴达”式的。
我只要说一声不喜欢吃鱼,她就故意摆上带头的整条鱼。
母亲说:“乃木大将曾被迫吃不爱吃的东西,到后来他就习惯了。”
我说:“我不想当乃木大将。”
现在,我已长大成人,不喜欢吃的东西还是不吃。
那些年,母亲把我吃剩下的东西连续十来天反复端到饭桌上来。她真是太固执了。
有人说:“你母亲的教育方式,只不过是故意为难孩子罢了。”
对于这件事,我步入成年之后还常常谈论。
“不要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孩子。他懂事以后,一定会反抗的。”
“看看我就明白了,不吃的东西现在还是不吃,对孩子也不应该强迫。”
据说那样对身体也不好,人在吃东西的时候如果心情不好,情绪会不稳定的。
上小学没有多久,我患上了肺浸润,每天静养,花了一年时间才治好。
据说这是肺结核的初期症状。当时是一种非常令人恐惧的传染病。
因身体虚弱,太阳穴上鼓起细细的青色的血管,休养期间,我被迫与他人隔离,就这样,小学二年级休了一整年学。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母亲每天都做鲤鱼给我补养。那时候,河里鳗鱼很多,附近的人钓上来,母亲在他们卖给鱼店前,抢先买下来做给我吃。
我虽然年幼,但也能理解母亲是想让我多吃鳗鱼好快点痊愈。可每天都吃鳗鱼真是够呛。
直到如今我对鳗鱼还是心有余悸。
那时因为必须静养,所以我能干的事情只有读书了。但是,如果发烧,就连书也不能读了。因此,在量体温的时候,我常常在腋下做些手脚,蒙混过关。这样我就可以多读些书了。
一年以后,病愈重返校园时,我的汉字成绩出众,同班同学读不出的字,我也不发怵,国语和历史进步也很大。
母亲到底是明治时代的女人。
她用的牙刷毛差不多磨光了,剩下的几根也已经卷曲,简直只剩下了牙刷把,她还说扔掉太可惜。她用这样的牙刷刷牙,把自己的牙龈都磨光了。
我对母亲说:“有一种电动牙刷,很好用。”
“去你的吧。”她说,“只不过刷刷牙,不能那么浪费。”
“看看你的牙,牙龈磨光了,牙根都露出来了。你现在的牙刷是尼龙做的,可是硬得像块铁,把你的牙肉都磨没了。”
“上了年纪都会这样的。”母亲顽固地坚持。
她终于顽固到死也没变。
母亲看了我演的《八甲田山》之后对我说:“你也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了,能不能要个好点的角色?”
“我不忍心看你在那样的大雪天里,像个雪人一样在地上爬来滚去的。”
“你演了这么多戏了,要个好点的角色吧。”
母亲知道我的皮肤经常容易皲裂,受冻后很容易裂口子。
我曾经为武侠电影拍过广告,身上画着刺青,手持大刀,背对镜头。我脚后跟上贴了橡皮膏,母亲说:“这孩子,脚跟又冻裂了,那不,贴着橡皮膏呢!”
因为是全身的广告,别人都没有注意到我脚上的橡皮膏,可是母亲还是发现了。
“这孩子,真可怜。”
“阿健,附近的幼儿园要修游泳池,你给他们捐点儿款吧。”
“妈妈,我一直在听您说呢,您说‘已经演了这么多戏了,该要个好点的角色,别去那么冷的地方。我想还是妈妈疼我。这会儿您又说幼儿园如何如何,前一阵还说寺庙以及氏族神和宗祠如何如何,要我捐款,这不都是矛盾的吗。我不工作哪儿来的钱!雪山里谁都不愿去,可我不去那里就赚不来钱。您说让我别去那种地方,又说让我捐款,我该怎么办?您的话不是矛盾的吗?”
大概过了四五个小时,我已经忘了这件事,妈妈忽然说:“那两种想法都是我的真心。”
已经过了四五个小时,我已经忘了这件事,可她还一直在思考。
“都是我的真心,我希望你向幼儿园捐款,可不愿你在雪地里爬。”
这就是母亲,可敬的母亲。
我演的电影母亲基本上都看了。可是我妹妹不愿同她一起去看。母亲看我的电影是去看自己的儿子,并不是看我扮演的角色,经常自言自语。
“从身后偷袭,胆小鬼!”
“你敢!”“快跑!”她嘴里说个不停。妹妹说对周围的观众实在不好意思,所以不愿同母亲一起去看电影。
母亲每年都寄来照片……我离婚后……过了两三年,每年都有相亲照,并附上对方的简历。
母亲的家族里从事教育的人很多。有的还当过中学校长,母亲也当过教师。她经常给我写信说,“你变得孑然一人,真可怜!”她也常写:“你好不幸啊!”
她从未见过我去拍外景时人们“呼啦”地一下子围上来的情景,从不知道我收到了多少影迷的来信,所以,她无法想象我的生活。
母亲想象不出我同女人轻松地逛街,或是悄悄地约定,她总以为我是个腼腆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
她每次给我写信时都说:“一想到你每天回到家,连个迎接的人也没有,就觉得你很可怜。”
“妈妈,我比你想象的可强多了,很多女人喜欢我。真想把这些事说给你听。”
“傻瓜!”妈妈这样说。
母亲真是又顽固,又善良,而且那么心疼人。
我之所以如此努力冲刺,就是为了获得她的一句夸奖。
母亲老了,我想送给母亲一件大礼物,于是在九州的海边建了一幢房子。
从那里可以望大海。把它建筑在岩壁上。离开公路再步行一段。
可是……
考虑到母亲同她的朋友们去那里时,可能会因防范措施不够,感到不安全,特意安装了电子狗警报器。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地方。
关着阳台的玻璃门远眺大海,虽然不会觉得寒冷,但是却听不到大海的涛声。为此我安装了专门发出浪声的音响设备。在面对大海的位置,安装了摇椅。厨房建得很大,墙壁上镶嵌了花瓶,房间里装饰了“皮诺其欧”娃娃,然后雇请好房子管理员。
好不容易完成了这一切,你猜她老人家怎么说?
“下那台阶太费劲,我不去。”
真让人没办法。结果她一次也没去过那里。
而且……
母亲去世时,我没参加她的遗体告别仪式。
当时在拍摄《啊,嗯》里的一个重要镜头。
未能出席母亲的葬礼,实在让我伤心。
摄影告一段落,我匆匆赶回家。飞机降落在雨过天晴的机场上,像往常一样,电器店的门田前来接我。
他也察觉到了我的心境,我们在车内保持了长时间的沉默。
回家的路上,我让门田在菩堤寺前停了车,拜谒了母亲的坟墓。
在母亲的墓前,我思绪万千,儿时的记忆连续不断地在眼前闪过:
冒着寒风玩耍后回到家里,膝盖和大腿被冻得如同橡皮般粗糙,洗澡时,母亲用棕刷为我擦洗,好痛啊!
那时候,母亲的乳房可软啦。我的脚后跟冻裂了,母亲便用烧热的铁筷,熔化一种黑色的药膏,涂在我的伤口处。
在厕所里,她抱着我,嘴里发出“唏唏”的声音,哄我撒尿,我有时不高兴,一挣扎把尿撒在她身上。
一件件的往事在我脑海里不停地映现。
直到我的裤子被露水打湿,冷到腿上,才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地,四周飘起了乳白色的雾霭,墓石上的字迹也变得模糊起来,供献的六月菊上也沾满了露珠。
从寺庙回到家,又来到酒店,沾湿的裤腿还没干,真是令人奇怪。人的心脏是可以支配肉体的啊!
母亲,只有母亲才能察觉到那肉色橡皮膏下面的脚后跟裂口,可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妈妈,我期望得到你的夸奖,就是为了这个,我背着你讨厌的刺青,污血溅身;去那遥远的夕张煤矿,拍摄《幸福的黄手帕》;在冰天雪地里拍摄《八甲田山》,去北极、南极、阿拉斯加、非洲,奋力冲了三十多年。
离别是如此的悲戚!
总是如此……
不管是什么样的离别。
我一定要找到一位能代替您夸奖我的人!
(江承骐、汪慧摘自《知音·海外版》199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