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的儿子

〔意〕亚米契斯　李紫

“爸爸从来不打我!”

爸爸说得对，我对同普雷科西的友情还要更珍惜、更看重一些。他是铁匠的儿子，身子单薄，个子很矮，有一双善良、充满悲伤的眼睛。他很胆小，逢人就说“对不起”。他虽然身体很弱，学习却很刻苦。他的父亲经常酒气熏天地回到家里，无缘无故就会痛打他一顿，把他的课本和练习本扔得到处都是。普雷科西上学的时候总是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整个脸都肿了，两只眼睛哭得通红。但尽管如此，永远也没有人能让他承认那是他父亲打的。

“你爸爸打你了吧?”有同学这么问他。

“不是的!不是的!”他叫道。他总护着父亲。

有一天，老师指着被火烧掉了一半的作业本对他说:“这本子不是你自己烧的吧?”

“是我烧的。”他的声音发抖，“我把它掉到火里了。”

可我们心里都明白那是他做作业的时候，他父亲一脚踢翻了桌子和油灯烧的。他住在我们家楼上的一间小阁楼里，得从另一个楼梯才能上去。看门的女人把一切都跟我妈妈说了。有一天，我的姐姐西尔维亚听到他在阳台上尖叫，他父亲把他从楼梯上踢了下来，因为他向父亲要钱去买语法书。他的父亲只喝酒，不工作，全家人都忍饥挨饿，普雷科西经常饿着肚子来上学，啃加伦塞给他的一个小面包卷，或者吃一个那位女老师带给他的插根红羽毛的苹果，她是他从前的老师。可他从不说这样的话:“我很饿，爸爸什么东西也不给我吃。”

当他的父亲碰巧从学校路过的时候，有时也会顺便来接他。他面色苍白，双腿打颤，头发遮在眼上，还歪戴着帽子。那可怜的孩子只要一看到他父亲就浑身发抖，可他还是面带笑容迎上前去。而他的父亲却好像心事重重，眼光根本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可怜的普雷科西!他把烧坏、撕坏的作业本补了又补，借同学的书学习，用大头针把撕破的衬衣上的口子连起来，那真让人心碎。他上体育课的时候穿那么大的鞋子，穿着拖到地上的长裤，衣袖长得卷了好几匝。可他还是刻苦学习，如果他在家里有个安静的学习环境的话，一定可以是数一数二的好学生。今天上午，他来上学的时候，脸上带着指甲的抓痕。同学们都对他说:

“一定是你父亲干的，这一次你没法不承认了。一定是你父亲干的!去告诉校长，让校长教训他。”

他跳了起来，满脸通红，用气得发抖的声音说:

“不是的!不是的!我爸爸从来不打我!”

可上课的时候，他的眼泪却落在桌子上。只要有人看他，他就挤出一丝笑容，竭力想掩饰。可怜的普雷科西啊!明天，得洛西、科勒提还有小涅利要到我家里来玩，我想让他也来，让他跟我一起吃点心，我要拿书给他看，把家里好玩的拿出来给他玩。等他走的时候，我要在他的口袋里塞满糖果。我要他至少快乐这么一次!可怜的普雷科西，他是那么善良，又是那么勇敢。

一枚当之无愧的奖章

二月四日，星期六。

今天上午，学校的督学到教室里来颁发奖章。他是一位白胡须的老绅士，穿着一身黑衣。他是跟校长在快要放学的时候一起来的，他坐在老师身边。他问了几个问题以后，就把第一枚奖章颁给了得洛西，又同老师和校长低声谈话。大家都在自己心里嘀咕:“这第二枚奖章他会颁给谁呢?”

督学大声宣布:“皮埃特罗·普雷科西同学荣获了第二枚奖章，他在考试、功课、作文、操行等各方面都相当优秀。”

大家全都扭头看普雷科西，心里都为他高兴，普雷科西则有点手足无措。

“到这儿来。”督学对他说。普雷科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讲台前。督学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把普雷科西贫血的脸和身上缝补得不合身的衣服打量了一番，一边把奖章别到他的肩上，一边用充满深情的声音说道:

“我把这枚奖章颁给你，普雷科西，并不是因为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也并不是单单因为你的才能和勤勉，而是因为你的勇气和孝行才颁发给你的。”然后，他转向全班同学:“他是不是当之无愧?”

“是的，是的!”全班同学齐声回答。普雷科西的喉头动了一下，好像想说些什么，但仍只是用充满了感恩的表情望着我们。

“回去吧，亲爱的孩子。”督学对他说:“上帝会保佑你的!”

到了放学的时间了，我们班比其他班出来得要早。我们一走出教室门，瞧我们在大门那儿的大厅里看到谁了?是普雷科西的父亲，那个铁匠!他还是像往常一样面色苍白，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双眼，歪戴着帽子，双腿打颤。老师看到了他，在督学耳边说了些什么。督学从人群中找到了普雷科西，拉起他的手向他父亲走去。普雷科西不禁紧张了起来，同学们都群集在他的周围。

“你是这孩子的父亲，对吗?”督学问那铁匠，他的神情欢快，好像和熟识的朋友谈话一样。没等对方回答，他又说:“我真为您感到高兴。你看!你儿子名列前茅，得到第二名，他作文、算术都十分杰出，既有天分又十分用功，将来一定能够成就大事业的。他天性纯良，受到大家尊敬，是个好孩子，你应该感到骄傲的!”

铁匠张着嘴站在那里听了这一番话，他看了看督学和老师，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小普雷科西全身发抖地站在父亲的面前，低垂着眼皮。他好像直到今天，才觉得自己一直没有善待自己儿子；而儿子却总是百般隐忍着，这个父亲的脸上不觉露出茫然的惊讶和不忍，急忙把儿子搂到自己的怀里。

我走到他们父子俩面前，邀请普雷科西在下个周四的时候跟加伦和克洛西一起到我家里来做客。大家都向他道贺，有的去抱他，有的用手去摸他的奖牌，不论谁走过他身旁，总是露出欣羡的表情。普雷科西的爸爸则用惊讶的眼光注视着我们，最后，他将儿子的头抱在胸口，而普雷科西则控制不住满眶的泪水，这也难怪他了。

玩具火车

二月十日，星期五。

今天，普雷科西和加伦到我家里来做客。即使是亲王的儿子到我家来我也不会这么开心的。加伦是第一次来我家，他是个很沉静的人，因为才四年级身材就很高大，所以见了人总是一副很害羞的样子。门铃一响，我们全家都去迎他们了。克洛西没有来，因为他到美国一去就是七年的父亲终于回家了。妈妈亲吻了普雷科西，爸爸在把加伦介绍给妈妈的时候说:

“这个小伙子不仅是个好孩子，他还是位受人尊敬的绅士。”

加伦低着头，微笑地看着我，普雷科西戴着他的那枚奖章，听说，他的父亲又开始工作了，而且整整五天滴酒未沾，他总要儿子在工作棚里陪伴他。他现在真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们开始玩起来，我把自己所有的玩具都搬了出来。普雷科西很喜欢我的玩具火车，那个火车头上紧了发条以后就会自己动的。他以前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些红色、黄色的车厢，像要把它们吞下去似的。我把上发条的钥匙给了他，他就跪在地上玩了起来，脑袋再也不抬了。我从来没看见他这么开心过。他不住口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一边向我们打着手势，要我们躲开小火车，别让它停下来。我们都围在他身边。看着他那枯瘦的脖子，曾经流过血的耳朵，以及向内卷起的袖口，和削瘦的手臂，这时候，我恨不得把我所有的玩具和故事书都送给他，就算把我正要吃的面包、穿在身上的衣服如数送给他，我也不会舍不得的。

“至少我要把玩具火车送给你!”我想。可我得先去征求爸爸的同意。这时，我觉得一张纸片塞进了我的手中。我低头一看:是爸爸的笔迹。上面写着:

“你的玩具火车给普雷科西带来了莫大的快乐。他没有自己的玩具，你的心真的一点也不为之所动吗?”

我立刻双手捧起了火车，放在普雷科西的怀里，说:

“送给你。”

他抬头望着我，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你的了，我把它送给你了。”

然后他看着我的爸爸和妈妈，更加不明白了。他问我:

“可这是为什么呢?”

我的爸爸回答道:“恩里科把它送给你了。因为他和你是朋友，他想庆贺你获得了奖章。”

普雷科西怯生生地问:

“我可以把它——带回家去吗?”

“当然啦!”我们齐声回答他。

普雷科西走出门口时，高兴得嘴唇还在发抖，加伦帮他把火车包在手帕里。

“等哪一天，”普雷科西对我说，“你到店里来看我爸爸打铁吧。我要送你几个钉子。”

妈妈把一小束鲜花插在加伦上衣的钮扣洞里，让他带回去给他的妈妈，并问她好。加伦低着头，大声说:“谢谢您。”所有的善良和高尚都闪亮在他的那双眼睛里了。

打铁铺

二月十八日，星期六。

普雷科西昨晚跑来约我去打铁铺看看，今天和爸爸一起出门的时候，爸爸就顺便带着我来到普雷科西爸爸的打铁铺。我们刚到，看见加洛费抱了一包东西从里面跑出来，我知道加洛费时常拿些炉屑去换旧纸，原来是从这里拿出去的。走到打铁铺门口，普雷科西正坐在一边把书摆在膝上用功呢。他一见到我们就站起来招呼着。打铁铺十分宽大，到处都是炭和灰，还有各式各样的锤子、钳子、铁棒及废铁一类的东西。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小炉子里的火正旺，一个小男孩正在炉边拉着风箱。普雷科西的父亲正站在铁砧旁边，一个年轻人正把铁棒插入炉口。

“啊!瞧是谁来了!”铁匠一看到我们就抬了抬帽子，向我们打着招呼。“这不是那个把玩具火车慷慨送人的好孩子吗!来看我怎么打铁的是吗?我这就做给你们看。”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面带微笑，再不是那张恶狠狠的面孔了，只见那年轻人将赤红的铁棒取出，他就在砧上敲打起来。他正在做的是栏杆中的躯干，用大锤在铁棒的前后敲打。转眼间，那铁棒变弯成了花瓣模样，其手艺之纯熟，真令人佩服。普雷科西很得意地对我们点点头，好像是在说:“你们看!我爸爸很厉害吧!”

“您看到了是怎么打铁的吗，小朋友?”铁匠把打好的铁条放到我的面前。

“太好了!”爸爸对他说:“这么说您又开始干活了——嗯?恢复元气了?”

“是的。”铁匠脸有点红了，拭着汗说，“您知道是谁让我改掉老毛病的吗?”我的爸爸有点不明白。“是这个勇敢的孩子，”铁匠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儿子说，“他的父亲只管自己喝酒，对他像狗一样，可他却在刻苦学习，在为自己的父亲挽回荣誉。我看到他的那枚奖章的时候!——唉!你这个小不点儿啊，到这儿来，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普雷科西立刻跑到他的身边，铁匠一把抱住他，把他放在铁砧上。铁匠双手扶在孩子的腋下，对他说:

“来帮你爸爸擦一擦额头的汗吧!”

普雷科西去吻他爸爸黑黑的脸孔，自己也变得满脸漆黑。

“这就对了。”铁匠说着又把孩子轻轻抱下来放到地上。

“这样很好，普雷科西!”我的爸爸高兴地叫道。然后他向铁匠和他的儿子道了别，就带我走了。我正要往外走的时候，小普雷科西突然对我说:“对不起!”然后，他把一盒子钉子倒进了我的衣袋里。我邀请他到我家里来，在我们房间的窗口看狂欢节游行。

“你是把自己的玩具火车送给了他，”走到大街上的时候，爸爸对我说:“但是即使这火车是金子做的，里面装满了珍珠，但对他的孝行而言，还只是最轻微的礼物呢!”

(董芳、陈凯摘自《爱的教育》，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