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对40岁说——关于《长大成人》的对话

黄艾禾

《长大成人》简介：

这部影片叙述了6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的生活和内心感受。

70年代后期，男孩周青捡到了一本发黄的小人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书里的主人翁保尔和火车司机“朱赫来”深深地吸引。后来、周青学会了弹吉他，加入了流行乐队，也结识一位给他带来激情和精神寄托的火车司机朱赫来。

后来，周青去了国外，回国时已经是90年代。他仍然在一个摇滚乐队中弹吉他，但很快对这种充满悲观、颓废情绪的生活厌倦，他一直在寻找久已失去联系的朱赫来，同样希望找回童年时代的保尔或朱赫来给予他的精神力量……

一部名叫《长大成人》的影片历经3年的拍摄与修改，前不久终于与观众见面了。拍摄这部影片的编剧兼导演是路学长，1964年出生，1989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这部影片的策划人兼片中“朱赫来”的扮演者是田壮壮，1952年出生，著名的“电影学院78班”中的成员，是被称为中国电影导演“第五代”的代表人物。在我们今天这场谈话中，除了有路学长、田壮壮和笔者外，还有《中国青年报》的记者、同样是出生于60年代的李方。

关于上一代和我们这一代黄：我觉得《长大成人》这部影片，可以被看作是6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的心路历程的描述，而这一代人的成长中，“朱赫来”这样的人起到一种非常关键非常特殊的作用。实际上“朱赫来”是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人物，这是一本曾经极大影响了5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和更往上的一代人的苏联小说。我很想知道，像路学长这一代人，也会对这本小说感兴趣？

路：我被这本小说深深吸引。我觉得像保尔这样的人简直是没有弱点，他太完美了！他只有一个地方让我看来有点不完美，就是他的第二次婚姻，那时他已经瘫了，有点功利色彩，但那也主要是为了他的写作，除了这点，他非常完美。

黄：你是很钦佩他吗？

路：我主要是非常吃惊。那当然也很佩服了，他没有弱点嘛。包括像周青这样的人，他长大以后，发现自己，周围的人，包括自己的父母，都有着不可克服的弱点。而对于壮壮这一代人，我的感觉是他们有“根”，有自己的信仰，又什么都经历过，特别坚定。

李：我想起有个美国人对“老三届”这一代人有个评价，说这是中国历史上几百年来最难对付的一代。

田：在我看来影片中朱赫来这个人物是个挺符号化的人物，有很多成分是出于周青的想像。这部影片放映以后，许多人特别是北京的观众对周青的经历表示认同，就是说每个人的成长基本都经历过这么一个阶段，当你很弱小的时候，受人欺负，对于比你大的一拨人非常佩服。

黄：那么小路你对你自己这一代怎么评价呢？

路：我觉得周青挺代表我这一代人的。我们这一代人处在一种很尴尬的位置。像壮壮他们那一代，已经在各行各业成为社会的栋梁了；而在我们的下面，又有新的一代，就是影片中“蒋朋克”他们那些人，他们比我们小，一睁眼就赶上改革开放，他们继承的传统的东西就更少，一张嘴就是骂历史，“甭跟我提崔健！”就是这帮人。而像我们这代人，朦胧中的童年记忆，对于当年的地震棚，家里贴着的“五好战士”奖状，都在我脑子里有印象。我们是夹在两拨人之间的一代人，既受一些上一代人的影响，对底下比我们小的一代又有点融不进去。我们在影片中看到周青有一些迷惘，有一些游离感，和这点有关系。我们今天所处的现实，在与我们过去所受的教育打架。

影片的70年代和90年代

李：这部影片我是和我的一位同事一起看的。她看到影片的后半部分，就是90年代部分时，感觉好多地方没看懂。我也是觉得，这后一部分特别乱。

路：如果拿以前的电影叙事方法来看《长大成人》，说一个故事，比如一个人他要和一个女孩结婚了，谈恋爱谈到快结婚时，又遇到障碍，然后再冲破障碍最后终于结婚了……这种叙事方法恐怕不是《长大成人》的叙事方法。这部影片主要是写人的情绪。它所有的戏是平行状态的，累积起来给男主角的内心造成一种心理积淀，一直到最后的爆发。他最后拿刀去砍那个缺耳朵的老板，一方面，是大家所说的，是见义勇为，是为朱赫来；同时同样重要的是，他在完成他自己的一个宣泄，也是在为自己。他对朱赫来是真诚的，对他自己也是真诚的。周青到底与朱赫来不是一代的人。这后一点大家谈得比较少。后半部看上去觉得乱，主要是欣赏习惯的问题，我很烦以前看的那种电影：四平八稳的，大家见了面就嘻嘻哈哈寒喧，你好你好，然后坐下，开始说话。我这部电影很少有这东西，基本一下就切到主题，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比较喜欢溜冰场的感觉，一个人在前边，后边的人踩了他的后脚，他晃一下要摔没摔，就在这种往前“逛”的感觉中电影在进行。观众的习惯也是慢慢建立起来的，我想能不能把他以前的欣赏习惯在电影的前10分钟内一下就给打掉，然后慢慢建立起对这部电影的新的欣赏习惯？

黄：你想要改变观众的欣赏习惯，这可太艰巨了。

路：另外中国的观众也比较善良，对于90年代给人带来的现状，出于一种本能，从感情上就不愿接受。他们特别不愿看到人与人之间是这种关系。

田：上回有个记者在采访时对我说，他觉得70年代那部分比90年代那部分好看。我是觉得电影的这两个部分是挺完整的。这部电影有一个挺大的特点是它是在现象中展示人，而不是在讲一个环环相扣的故事。像凯歌、艺谋他们的电影，一定是把人物推到前面，背景和环境是在后面的。我觉得小路他们这一批人特别聪明，他们的电影是把一个真实的环境和气氛给造出来，人物在电影里几乎与环境的分量是同等的。比如迪厅，其实里面的人也没什么新鲜的，坐在里面弹弹吉他，喝口酒，给一包钱什么的，都是气氛大于故事本身，每一个用到的细节又都挺准确的。在这一点上，我一直有一个观点：我们这一代人，是文字造就出来的形象感，我们是文字教育出来的；他们呢，自从懂事就开始看电视，录像、包括电脑，这一套东西，包括造型、声音和音乐等开拓也特宽。

路：但是我们看书比较少！

田：这里就有一个结构画面的出发点的不同。你看我们写的剧本，全写的是画面；可他们写的剧本，没画面，全是人在说什么，在干什么。这特别有意思。他们的画面是与人物的动作自然一体的，而我们全是把文字尽可能地组织成画面，我们是把文字转译成画面，或是说靠文字来结构画面，他们是直接来源于画面。在我们的电影美学上，这一代人已经有了一个很根本的转变，而前五代人都是从文字到画面的。你看世界上像小路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导演，他们影片中的画面，他们的文学结构和造型结构，已经到了一个游刃有余的阶段了。就是说，他们不是把一个文字的剧本通过摄影机等手段变成电影，而是从脑子里结构的时候，就已经是完整的电影了。

金钱与信仰

李：电影中的周青一直在找朱赫来，是不是可以理解成60年代出生的这代人在精神上是要向50年代出生的那代人回归，而不是往70年代出生的人方向靠近？

路：我的原意还不是这个意思。我对朱赫来他们并不完全赞同，但我很敬重他们。他们有一种特别的精气神儿，这是从哪来的，我不知道，但我确实能感觉到。到90年代的时候，周青发现他挺需要这个，他挺想找到这种感觉，但是他找不到。但这种精神上的东西是不是就是武装朱赫来脑子的东西，这我也不知道。

田：之所以有好多人反映说，现在的年轻人的许多缺陷，如不负责任、金钱物欲呀等等，我觉得归结到人上，还是一个信仰问题。人的信仰是一个规范人的行为准则的东西。信仰不是你需要不需要的问题，它就在人的群体中，不停地产生，不停地消亡。包括我们在“文革”中的那种政治信仰，那简直和16世纪的宗教社会没什么区别。但是信仰到了一个巅峰状态，它一定会自然而然瓦解，因为它已经把本能束缚到没有退路的境地了。但是当没有信仰时，人处在一个无序状态，又必然会自己去规范信仰。人就是在这种的矛盾状态里。中国的八九十年代，出现拜金信仰，这种信仰不是一种规范化的信仰，但是我觉得和60年代的政治信仰差不多，只不过换了一个形态而已。

黄：小路你信仰拜金主义吗？

路：我现在还没拜金，我还没那么多钱呢。我觉得拜金不算是一种信仰。人活着就得花钱，它是一种必需品，就跟人得穿衣服似的。你说穿衣服是不是一种信仰？

黄：你觉得信仰是一种超乎物质之上的东西？

路：对。

黄：而且人应该是需要的？

路：至少我觉得是需要的。

田：其实我觉得不管是哪个年代的人，都还是挺理想主义的。比如《长大成人》里的那个“女孩”，就是特理想主义的人，虽然有那么多“碴”，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其实挺浪漫的一个人物。这是小路脑子里的女孩，小路就是个挺浪漫挺理想主义的人。我觉得小路这部片子特别好玩的地方就是尊重和嘲讽了“朋克精神”——我是用“朋克”这个字来代替“狂热”这一类词。实际上，每个人在16岁到25岁的时候，都不可能没有理想主义浪漫主义。那当年我妈他们16岁奔延安是不是也挺“朋克”？周青最后为朱赫来去杀那个人，不是也挺“朋克”？所以哪一代人都可以从影片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你说我都45岁了是不是就没有这种“朋克”了？我像傻瓜似的弄这些电影我不是“朋克”？咱们做不到心静如水。

小路说我们这一代人“有根”，其实是我妈那一代人才是有根。她16岁去延安，你说她不是充满理想和浪漫？我和我妈之间有一段关系很紧张，我是从小就逆反，你说东我就奔西去，所有的事情总是在争论。最后我们俩就达成一个协议：互不干涉我们各人信奉的东西和喜欢的东西，就谈亲情，你需要什么帮助等等。上次我妈他们那些老战友聚会，我看到他们一个个白发苍苍忆起当年都热血沸腾的，我忽然发现他们挺了不起的。他们的了不起在于一旦他们信了什么，一辈子就没改。以信仰作为一个准绳，他们特知道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我就明白了，为什么这批人在多难的情况下都能熬下来。你可以不同意他们的政治观点，比如他们在特别“左”的时候，但是他们活得真特别充实。有时候，咱们说，我也没什么信仰，我也不信什么，但你对人对事总有一个是非准则吧，其实这个准则还就是上一代人从你小时候就灌进你的血里的。

李：如果你不受上代人的影响的话，就根本不会理会上一代人。你对上一代人的反弹越厉害，说明你受上一代人的影响越深。

黄：但是现在让你做到你妈妈那样，你也做不到，你也不会去仿效她吧？

田：也不容易，反正！（笑）

黄：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才会对你妈妈这一代觉得挺敬佩的？

田：人有顿悟的时候！（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