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男少女:性与爱的困惑

陆小娅

“你们说，是今天的年轻人浪漫，还是‘老三届那一代人浪漫？”饭桌上，有人抛出了这样一个有趣的话题。

“当然是现在的年轻人更浪漫，你到大学生宿舍里看看去，那些拉着帘的床铺净是一对对情侣在里面亲热！”一个大学毕业生几乎不加思索地回答。

“拉帘在里面亲热就是浪漫？那才叫功利呢！没有长时间的期盼，没有四目久久的凝视，没有深入灵魂的交流，没有含蓄幽默的表达，只剩下了直截了当的肉体亲密，有何浪漫可言？”一位“老三届”排炮般地反驳过来。

或许，对“浪漫”的不同理解，正反映了今天的年轻人与“老三届”那一代人的不同。今天的年轻人是从小听着爱情歌曲，看着电影电视中那些令人眼热心跳的镜头长大的，爱，甚至性，对他们都不再是暖昧的、不可言说的事情。他们敢于大胆地追求爱，表达爱，而且也认为爱与性紧密相连。但是，性与爱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爱能够没有性吗？性能够没有爱吗？性与爱的体验，究竟会对人的内心世界和未来生活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些问题，却是许多青年人没有想过的。

在中国青年报“青春热线”开通近6年的时间里，我通过电话和许多年轻人讨论过爱与性的困惑，也在大学的爱情讲座中回答过他们的问题。我深深感到，在青年人的生活中，爱与性是何等重要，但是却很少有人能用坦诚的、平等的态度来与他们进行讨论。他们就像一只只孤帆，航行在性爱的大海上，勇敢，却又十分茫然。

“现在我对谁都认真不起来了”

“我想和你谈谈，可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怎么说呢，我想说的是男女方面的事情。”电话里传来一个小伙子的声音。“哦，你多大了？”“我25岁了。”大概是恋爱中遇到挫折了，我想。“具体点说，你现在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麻烦倒没有，就是现在我对谁都认真不起来了。”

小伙子的恋爱经历是从大学一年级开始的。他告诉我，他和一个女孩交往了3年，后来见了面老吵架，两人就散了。一年前，在一个同学的生日聚会上，他又认识了一个女孩，也是个大学毕业生。“我约她一起出去玩，我们玩了3天，特别痛快。后来，我对她说‘我认真了。”

“她怎么说的呢？”“她说：‘你别认真。”过了半年多，他终于从别人那里听说女孩结婚了，他很失落。“我总想忘掉她，可是我总也忘不掉……”如果你以为他仅仅想排遣一下失恋的痛苦，那就错了。他接着说下去：“其实我和她交往时，就有‘傍肩儿的。你懂什么是‘傍肩儿的吗？”他问我。“我懂。”我很平静地回答，没有做任何评价。

“我的朋友都劝我把她也‘办了。有一次我找了个没人的房间，把她带去了，但最后我还是没有‘办她。因为以前一‘办完，我很快就烦了，就对那些很容易到手的女孩厌倦了。我不愿对她也产生这种感觉。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因为没有得到她，才这样思念她，反正现在我和其他的女孩交往时，都觉得挺没劲儿的……说实话，听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用“傍肩儿”“办了”这样的词来谈论与异性的关系，我的心里很不舒服，我觉得这里有一种对女性的蔑视和对美好性爱的亵渎。但我并没有责怪他，而是努力去体验他的感受，帮他分析为什么会对异性“认真不起来了”，他渴望的到底是什么。

他有“傍肩儿的”，这意味着他能够得到性的满足。但他觉得“挺没劲的”，说明他在性欲望的满足之外，还期待着能在与异性的关系中得到其他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什么呢？怎样才能得到这些东西呢？这些东西和性满足之间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美国心理学家罗洛·梅曾经一针见血地说：“对人类而言，更强烈的需要不是性本身，而是亲密关系。”两性间的亲密关系就是爱情。毫无疑问，在两性关系中，性是一个强大的吸引因素。爱情的生物学基础，就是两性间的性吸引力。然而，动物也有性，而爱，却是人类独有的，用德国著名的心理治疗家维克多·弗兰克的话说：“爱是为人而不是为其他低级的生命形式而保留的。”

平心而论，这个小伙子和其他年轻人一样，渴望美好的爱情。在他心目中，“恋人”与“傍肩儿的”并不完全相同，与“傍肩儿的”的关系是短暂的、肤浅的，她们只是一时满足自己性欲望的工具。但他没意识到，这样一种性关系，却削弱了他爱的能力。

爱与性的不同，大概就在于它是一个灵与肉相结合的过程。因此，它应该始于双方精神上、灵魂上的探索。可这个小伙子与异性的交往，似乎刚一开始就转入了肉体上的亲热，他成了自己性欲望的奴隶，而和异性几乎没有精神上、灵魂上的相互探索。他之所以总是很快就对女友感到厌倦，怕是与这个颠倒了的模式有很大关系。人在肉体上的吸引力毕竟是有限的，而人的情感世界、精神世界却是那样丰富多彩，博大无边，因此也更富有吸引力和长久的魅力。而将性的探索置于精神上的探索之前，实际上就关闭了精神探索之门，也就关闭了爱情之门。这就是为什么他有了“傍肩儿的”却仍然感到“没劲”。

“我不爱他，只是出于好奇”

这是一个大学二年级女生的电话。她告诉我，全班同学都知道有个男生在追求她。“可是我不爱他，真的，我绝对不可能和他好。”

尽管从理智上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可有时这个男生约她，她也并不拒绝。一天，男生对她说：“晚上到教室找我好吗？”她知道教学楼11点熄灯，却有意无意地选择了10点40去教室。很快，教室里就变得一团漆黑。“那天我们俩都没走，在教室里面呆了一夜”，她说，“我只是出于好奇心，想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这种事很神秘……

后来，当同学中风言风语在传这件事情的时候，她慌了。“同学们对我的印象都很好，他们觉得我这人热情、开朗，对集体的事情也很热心。我担心这件事被人知道了，大家会改变对我的印象，会对我的前途不利。我也担心这个男生不肯放弃。我跟他说我不可能和他好，那天晚上我只是一时冲动，他说他可是真心的，他觉得自己好像受了欺骗……”

我问她，在那一个晚上之后，她的内心有何感受。她说：“我觉得挺没劲儿的，真的。开始我也很自责，好像是做错了事情。后来我就到图书馆去找书看，看了一些书，我发现有很多名人也这样，我就觉得这似乎很正常，我没什么可自责的，心里也就平静了。”

“哦，你看了些什么书呢？”我感到了好奇。

“比如刘晓庆的自传……”

对性抱有好奇心，应该说这是正常的。性教育说了多少年，但是在我们的教科书里和课堂上，除了生殖系统的生理解剖外，却没有关于性的社会学和心理学知识，更没有关于性道德、性伦理的讨论。甚至在一些人眼里，与年轻人讨论这些问题，就是教唆性放纵。这几年，“青春热线”在大学举办了一些爱情讲座，为了不惹麻烦，我们总是回避性的问题，但仍然会受到怀疑和指责。

其实，青少年通过各种传播媒介，可以获得大量性的信息，包括混乱与错误的信息，这对他们的确是一种刺激、一种诱惑。很多人正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偷偷进行性尝试的，但对性行为的后果和的责任，他们并没有心理准备。

我和那个女大学生讨论，性既然与男人、女人有关，就不是个人的行为。对于人类来说，性不仅具有生物学的意义，而且具有社会与文化的意义；性行为不仅与肉体的满足感有关，也与人的自我评价和社会评价有关。她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时，并没有想到事后自己会面临内心冲突和外部压力。之所以会面临内心冲突，首先是因为这种与爱分离的性体验，并没有让她感到快乐，相反，她感到“挺没劲的”；第二，她无法给自己的行为一个好的评价，在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是利用了别人的感情，因此是不高尚的。为了找回心理上的平衡，她用名人的行为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好说服自己相信这没有什么不好。但这种自我说服显然是软弱无力的，因为她毕竟不是刘晓庆。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刘晓庆的坦白不怕、也不担心自己受到伤害。而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大学生，恐怕就要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代价了。因此，对方的指责和别人的猜疑都不是没有原因的。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怎样才能堵住别人的嘴，而是自己从中悟出点什么。

或许，从这个女大学生的故事里，我们可以懂得，正像“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一样，人的性行为也非不需要承担责任。

“禁欲，是不是对美好爱情的打击”

一次，我到某大学给大学生举办爱情问题讲座。会场气氛十分活跃，同学们不断地递上条子。其中有几张条子是这样写的：

“和异性交往时如何把握分寸？我不想接受男朋友的性要求，又怕伤害他，影响我们的感情，怎么办？”

“在不破坏社会公德、不影响他人的情况下，健康的性行为是可取的吗？禁欲是不是对人性的扭曲？对美好爱情的打击？”

“如果和女朋友发生了性行为，今后分手是否会被认为是玩弄了别人感情的骗子？”

这些问题，都与婚前性行为有关。由潘绥铭教授主持的国家教委关于《全国大学生的异性交往》研究课题，通过随机抽样对全国638所高校的学生进行了调查，发现有过性行为的男生为10．9％，女生为8．4％，而且他们当中有一半人是在中学就有过性体验了。

该怎样看待这种现象呢？有些人认为，这都是西方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影响的结果。但是，这种意识形态化的指责，并不能帮助青年缓解性的压力，了解自身真实的、长远的需要和学会把握自己的行为。

许多学者都已经指出，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青少年的性发育已经大大提前了。但是，由于未来的职业生涯需要较长时间的准备和其他经济、文化方面的原因，人们的结婚年龄却变得越来越晚。在性成熟与婚姻之间，便出现了一大段等待时期。同时，社会的开放和新技术革命带来的信息渠道多样化，使青少年很容易接触到性的刺激。这是他们的爷爷和父母那一辈人都不曾经历过的。在这种“内外夹攻”的情况下，要保持婚前的性纯洁，变得困难了。我们不可能为了让青少年保持性纯洁而倒退回封闭的时代，封闭意味着使我们整个民族落在世界文明发展的主流后面。我们只能面对这个现实。

那么，禁欲是对美好爱情的打击吗？恋人之间的性行为会对青年的发展与成长产生怎样的影响？性行为是与人的心理体验连在一起的。对性感到神秘好奇的年轻人不知道，不是所有的性行为都能使人产生愉快的心理体验，都能深化恋人之间的感情。由于青年时期正是性能量最旺盛的阶段，许多尝试过性行为的恋人，往往在以后的约会中将主要的注意力放在性的体验上。在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他们却发现，两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单调重复，甚至可能在内心深处轻视对方，也轻视自己。正是在这种心理阴影下，许多恋人走向分手。这里，恰恰是性，使美好的爱情遭到了打击。

在“青春热线”电话中，不知有多少女孩诉说失恋后的痛苦，其中最大的心理压力，就是“我不再纯洁了”“我再也没有权利去爱别人了”“我不配得到好男孩的爱”。这种自我评价的降低，还会使她们在与异性交往时坦然自如吗？还会使她们有勇气去抓住幸福，不使幸福失之交臂吗？谁敢保证这对她们未来的生活不是一个隐患？

还有一些女孩对分手后的男友充满了怨恨，她们认为是对方欺骗了自己、玩弄了自己。但是在咨询中，她们会承认，当初自己以身相许并非被迫。实事求是地说，虽然有一些玩弄女孩感情的骗子，但大多数情况只是男孩或双方性的冲动，而不是存心欺骗。今天的青年人正面临着这样一对矛盾：生理上成熟了，心理上还不成熟。由于心理不成熟，最初的恋人很可能不是最终的伴侣。而性关系的介入，就使得分手成为一件痛苦的、需要付出很大代价的事情。这也是许多恋人始料未及的。

十多年前我就到北京某医院采访过未婚先孕做人流的女孩。在交谈中，好多女孩告诉我，她们并不想与男友发生性关系，是男孩的苦苦哀求使她们心软了。而今天，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孩面临这样的压力与困境。“怕伤害男朋友”“怕失去他的爱”，这是许多女孩最后说服自己的理由。

该怎样看待这个问题呢？或许真的要把它放到爱的天平上称一称。当一个人说“你既然爱我，就应该把一切都给我”时，而不考虑对方的需要和感受时，这是“爱”吗？这种给对方施加心理压力的行为，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以“爱”的名义进行操纵，再说得不好听点，是一种情感敲诈。因为真正的爱是以尊重对方为前提的，是为对方考虑和着想的，是不仅关心现在，更愿意面向将来的。

人类是需要性的，因为它是人的一种本能。吃饭、喝水也是人的一种本能，但人类不会不分时间、场合、方式地吃喝；同样，性的欲望的满足，也需要许多的限制，这是人类的文明决定的。但性与吃喝不同，人不吃不喝就要死亡，而没有性生活并不会导致死亡。在“不破坏社会公德”“不影响他人”的情况下，是否有了性的欲望就一定要寻求满足呢？让我们来听听著名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是怎么说的吧：“我们的青少年已经使性‘去圣化，性无所谓，它是一件自然的事情。他们已经把它弄得那么自然，使它已经在很多场合失去了它的诗意，这意味着它实际上已经失去了一切。”

爱包含着性，又大于性。而且，无论你是否意识到，爱与性，都包含着责任，自己的、他人的。那么，你准备好承担起这份责任了吗？

责任编辑：邱四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