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与1976年天安门事件
1998-06-07余焕春
1976年的天安门事件,是“文化大革命”中发生的最重大政治事件之一,是亿万人民积怒在胸的一次总爆发,终于导致了“四人帮”的垮台。
事隔二十多年,1976年天安门事件的来龙去脉,人们知道得并不具体、详细;“四人帮”及其控制下的人民日报,在这一事件中做尽的坏事,人们知道得也有限。但历史是不能也不应该忘记的。每当人们回忆这件往事时,常为不知其细节而流露出几分遗感。基于此,作为一名记者,又曾经是人民日报社清查1976年天安门事件的负责人之一,感到有责任把我所知道的事实和史料记录下来,作些弥补的工作。这就是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
人民对周总理的深切怀念之情谁也压制不住
1973年,周恩来总理病重的消息,开始不时地传到编辑部,人们的心情因此变得万分沉重,对国家的前途感到无限忧虑。虽然同时也传来了邓小平复出的喜讯,2月邓小平从江西南昌回到北京,3月10日中央决定恢复他的组织生活和国务院副总理职务,开始协助周总理整顿和恢复面临崩溃的国民经济,中国的命运似乎出现了转机,可是当时形势总是朝着与大多数人愿望相反的方向发展,事情很快又变得更糟了。报上批林批孔批“周公”,批所谓当代“大儒”的调门愈来愈高,矛头直接指向周总理,同时也指向了邓小平。同志们莫不感到失望,心情更加沉重。
1976年1月8日,正是光明与黑暗决斗的前夕,周总理不幸逝世,全中国沉浸在极大悲痛之中。但是,“四人帮”一次又一次地下禁令,限制人民日报进行报道。人们泪流满面,围在报社门口阅报栏前,阅读中共中央、人大常委会、国务院讣告的情景;不尽的人流,从长安街慢慢地走向北京医院那间小房子,与周总理告别时失声痛哭的情景;北京二百万市民扶老携幼,冒着刺骨寒风,肃立十里长街,默默向周总理致最后敬礼的情景……所有这些历史性场面,都不准我们报道,残酷地蹂躏人民对周总理深切怀念的感情。
9日,姚文元对当时人民日报的总编辑鲁瑛说,总理逝世“没有报道任务”,各国的唁电“不能占版面太多”,“唁电的标题要缩小”,“不要提倡戴黑纱,送花圈”,“报上不要出现‘敬爱的周总理字样”。
11日,姚文元蛮横地改变人民日报原来以整版篇幅发唁电的安排,硬压缩成半个版,另半个版用来刊登《文化大革命端正了北大科研方向》的报道。为此,姚文元打电话给鲁瑛,再次强调“不要突出总理”,“不要登广场群众悼念的场面”,“要以阶级斗争为纲?,“要登些抓革命方面的东西”。
14日,周总理追悼会前一天,《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用通栏标题发表了《大辩论带来了大变化》一文。文章开头说:“近来,全国人民都在关心着清华大学关于教育革命的大辩论……”真是弥天大谎。这一天,群众的悼念活动达到了高潮,上百万人去天安门广场献花圈、挂白花,寄托哀思。《人民日报》一、二、三版竟然没有出现一点悼念总理的文字,多么冷酷无情哟!姚文元还得意地说,“只有这篇文章才能压得住”,“这是关键时刻发表的典型文章”。清华大学的迟群说得更霹骨:“这篇文章发表的时机,比文章本身更重要。”
“四人帮”和他们的心腹,总以为几篇文章就可以改变民心、夺得民心,扭转当时的局面,但他们忘了,自古以来“得人者昌,失人者亡”,当时局面是他们改变不了的。广大读者看了14日的《人民日报》,纷纷提出抗议,电话铃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中国科学院一位女同志在电话中说:“人民日报没有反映人民群众的心情,今天发清华的大变化,不代表群众。你们应该到天安门前去采访、拍照片,把这些报道出来,反映群众的心情。”很多人将报纸撕碎,寄还人民日报社。鲁瑛等人将电话记录整理成内部情况,送姚文元。姚文元删去其中对报纸提意见的内容,专门保留对报纸进行声讨的词句,并冠以《一个值得注意的动向》的标题印发,为镇压群众制造舆论。
在报社内部,鲁瑛等人规定:不准举行悼念仪式,不准戴黑纱,不准戴白花,不准设灵堂,不准去天安门广场,去了的要追查。还扬言凡是去天安门的,“不管干部、家属、小孩,该撤的撤,该批的批”,甚至恐吓说:“也可以圈起几个来嘛!”但报社许多同志对这些禁令漠然置之,去天安门悼念周总理的人有增无减。报社新闻研究所还针锋相对地编了一个悼念周总理专辑,登在他们编的内部刊物《报纸动态》上。姚文元一看,凶相毕露,咒骂说:“谁叫你们干的?是要翻案吗?夏反革命吗?”
大家强忍悲愤,警惕的目光更加注视着“四人帮”及其一伙,看他们在周总理逝世后如何动作。
从雨花台到天安门广场燃烧起革命的怒火
当“四人帮”控制的《文汇报》删去3月5日一篇文章中周总理给雷锋的题词,接着又在3月25日一篇文章中抛出“党内那个走资派要把被打倒的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扶上台”等反对周总理的言辞后,长期压抑在人们心中的怒火,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3月29日,英勇的南京人民纷纷举着花圈,走向雨花台,悼念敬爱的周总理,并在街头贴出“文汇报的反党文章是反党夺权的信号弹,打倒文汇报的黑后台!”“不揪出文汇报的黑后台誓不罢休!”等标语。很快,声讨“四人帮”的烈火在许多地区相继燃烧起来。首都天安门广场的革命活动,就是这一斗争的继续和发展,并形成了中心,又影响和作用于全国各地。
“四人帮”凭着他们的反革命嗅觉,预感到大火必将烧到自己身上,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与惊恐,露出了穷凶极恶的狰狞面目。从3月30日至4月26日,王、江、张、姚给鲁瑛打了24次电话,其内容:一是给广大群众悼念周总理的活动定性为反革命性质;二是诬陷邓小平和中央其他领导同志,欲将他们置于死地;三是打击敢于起来与他们作斗争的群众;四是出谋划策,为他们篡党夺权加紧制造反革命舆论。现摘录几条示众。
3月30日王洪文电话:
你们在南京有记者吗?(鲁瑛答:有记者)叫他们反映重要情况。南京大街贴出打倒张春桥的大字报,那些贴大字报的是为反革命复辟造舆论。南京事件是因为省委有走资派,它的性质是对着中央的。
4月2日15时40分姚文元电话:
要分析一下这股反革命逆流,看来有个司令部。报纸要继续反击右倾翻案风,掌握斗争大方向。这股反革命逆流这样猖狂,是没落阶级的表现,是不得人心的。因为有个资产阶级,他们是要跳的。
4月3日姚文元电话:
是否可以写这样一篇社论,题目是《牢牢掌握斗争大方向》。首先讲,当前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形势太好,取得了很大胜利,党内那个不肯悔改的走资派已很孤立,工农业生产有很大发展。在这种形势下,我们要牢牢掌握斗争大方向。
第二段,要讲阶级斗争是很激烈的,要提防
阶级敌人的破坏,要追查谣言等。
最后,要批邓,警惕转移斗争大方向,多讲几句。要写得短,气要足。
4月4日姚文元电话:
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的活动,是反革命性质。一要抓紧批邓,二要打击反革命。你们内部要继续讨论这种活动的性质,认清性质。要继续批邓,不要听信谣言,听到要追查。
4月5日王洪文亲自到天安门广场坐镇小楼,用电话指挥记者:
跟着最坏的,离开天。安门再抓。4日抓了三个。你们盯住,不仅社会上的,要盯党内资产阶级,民兵要参加对党内资产阶级的斗争。
仅这几个电话,已足能看出“四人帮”要干什么了。这里值得特别一提的,是4月3日这一天,姚文元在日记中写道:“中国这个国家,激烈的斗争不断,但解决矛盾(某一个方面、部分)却总是不彻底。为什么不能枪毙一批反革命分子呢?专政究竟不是绣花。”就是在这种心态下,姚文元下令写《牢牢掌握斗争大方向》这篇社论的。社论每段写什么,引什么语录,他都作了精心的设计和安排。
社论写成送审时,姚文元又在文中加了“必须从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斗争,去分析运动过程中出现的各种倾向和口号的阶级实质”和“必须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这样两句充满杀机的话。
社论4月6日见报。5日深夜,也就是“四人帮”对广场上悼念周总理、反对“四人帮”的广大群众下毒手的同时,姚文元给鲁瑛打电话,反复叮嘱要把这篇社论“明日登一版头条加框”,要鲁瑛“告诉新华社今日播,全国明日都发出,电台明晨6时半广播”。还对鲁瑛说,“这篇社论对反革命是狠狠的打击”,“今天晚上你要把发表社论这件事办好,这是我交给你的政治任务”。
请看,姚文元对他亲自炮制的这篇社论是何等重视。可以这样说,4月6日社论是他4月3日日记的翻版,是他那一帮人当时心态的反映,是杀人的反革命信号。
十二期《情况汇编清样》搞了哪些鬼名堂
从4月1日到5日,人民日报根据“四人帮”提前定的“反革命性质”,突击采写、编发了十二期关于天安门事件的《情况汇编清样》,经姚文元修改同意后,再印成《情况汇编(特刊)》报送中央政治局。这些《汇编》极尽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之能事,制造了许多假材料、假情况,欺骗毛主席、党中央。
天安门广场上最大量、最基本的事实,就是人民深切悼念周总理、愤怒声讨“四人帮”。要反映情况,当然首先要反映这方面的内容。但“四人帮”心虚,害怕这些,一见花圈、诗文、悼词就删;一见群众反对他们,就怒火冲天,统统一笔勾销。留下的则是一些诬陷不实之词和罗织的罪名。
且看他们是怎样陷害群众的。4月3日《情况汇编清样》中提到一个署名“青年工人丁亮”的《倡议书》。作者以大无畏精神,揭露“四人帮”是“从内部分裂党、分裂革命队伍”、“要篡夺领导权,改变我们党的基本路线的资产阶级野心家、阴谋家”。《倡议书》结尾指出:“说共产主义空话是不能满足人民希望的”,“他们最终也要穿着这种镶满空话的美丽外衣,连同他们肮脏的肉体,一起被人民扫人历史的垃圾堆。”姚文元作贼心虚,在《清样》中把《倡议书》全文删去,而恶毒地将“说共产主义空话”篡改为“公然提出‘反对共产主义空话的反革命口号”。这么一改,痛斥“四人帮”是说共产主义空话的修正主义者的《倡议书》作者,竟变成反对共产主义的反革命了。.
许多当时到过天安门广场的人,都会看到科学院109厂用大字在四块牌子上书写的四句诗:“红心已结胜利果,碧血再开革命花,倘若魔怪喷毒火,自有擒妖打鬼人。”这首诗也登在4月3日的《清样》上。姚文元竟在诗后批道:“所谓‘再开革命花,就是要推翻社会主义革命和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于是,这个五百多人的小厂,有三人被抓进监牢,三十多人被隔离审查,近百人被“过筛子”,厂领导统统被打成“走资派”,厂党委全部改组。姚文元这个刀笔吏,就是这样杀人不见血的。
再看他们是怎样诬陷邓小平同志的。天安门事件期间,邓小平完全处在与外界隔绝的状态中,与事件毫无关系。当时天安门广场上大多数悼词和诗词根本没有与邓小平有关的内容。鲁瑛等人捞不到材料,就想从小平同志的亲属身上打主意。
邓小平有一女儿在科学院半导体研究所工作。4月2日,《情况汇编清样》上登了该所放录音的情况,第二天姚文元就打电话让鲁瑛了解放的是什么录音。鲁瑛等心领神会,立即派记者去查,还要记者通过“内线”,摘所谓深层情况。4月4日,这位记者没有搞到录音内容,却有“意外收获”。他向指挥搞内参的头头汇报说,听说邓小平女儿所在的科室做了花圈,挽联上写着:“巨星陨落神州内外赞光明正大痛悼英烈,挥泪操戈举国上下恨阴谋诡计怒斥妖魔。”还听说小平女儿和其他人一起将花圈抬到了广场。头头听后如获至宝,要他赶快写出来,还说:“不要小看这一二百字,可重要啦!”其实,邓小平女儿根本没有抬花圈去广场。他们这样写的目的,就是极力要说明花圈、挽联都是邓小平煽动起来的,他就是天安门事件的后台。
就在同一天晚上,记者从天安门广场抄回一份传单,其中有这样几句:“在周总理患病期间,由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斗争取得了决定性胜利。邓小平同志重新主持中央工作,全国人民大快人心。”鲁瑛感到这个材料比半导体研究所的材料更为重要,等不及编排印送,连忙用电话告知姚文元。姚正在开会,听到有关邓小平的话,还没有听完便急不可待地说:“下面的不要说了,手抄一份给我。会快完了,我要到会上去说。”
4月5日晨,姚文元在这份手抄件上批道:“此情况已口头在政治局会议上报告过,文字稿送毛远新同志阅。”“四人帮”对这个材料断章取义,恶毒篡改,把小平同志诬为“匈牙利反革命事件的头子纳吉”。
《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事件》是怎样炮制出笼的
4月7日,形势急转直下,谁都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得这样快。这天早晨,鲁瑛奉“四人帮”之命,带着几名编造天安门事件情况的记者和那几份《情况汇编清样》,赶到人民大会堂。一见面,姚文元得意洋洋,劈头就说:“大好事!大好事!你们把反映天安门事件的几期情况,编成公开报道。”“要鲜明地点出邓小平”,“粗点没关系”,“题目也不要变”。张春桥说:“在清样基础上写,不要另写。”
大会堂内,“四人帮”额手相庆;大会堂外,群情激愤,像火山喷发的岩浆。善良的人们怎知一场更大规模的镇压就要来临。中午,“四人帮”与鲁瑛等人共进午餐,姚文元把他们一一介绍给王洪文、张春桥和江青。王洪文当面赞扬:“你们有功劳!”江青情不自禁地说:“我们胜利了广祝贺你们!”并关心地问:“你们挨打了没有?”张春桥
说:“这帮家伙写那些反动诗,就是要推邓小平当匈牙利反革命事件头子纳吉。”鲁瑛等受宠若惊,即时改编,把张、姚这些话统统塞进了公开报道。还特别强调,这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有计划”的反革命政治事件。
编写中间,姚文元不断过来催促:“快点编,陆续发排,没有车可用警卫车。”就这样,他们编一页,马上送报社排印、打样。几辆小汽车来回穿梭,为大造杀人舆论,急如星火。
大会堂里的气氛,很快传到了编辑部。同志们虽已感到眼下无法挽回大势,但并不绝望。大家只要一想到天安门广场那潮涌一般的群众情绪,就充满信心,并相互鼓励:黑暗即将过去,光明就在前头。
4月8日,《人民日报》在第一版显著位置,登出《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这篇颠倒黑白、充满谎言的报道。在所谓“反动诗词”、“反动传单”、“冲人民大会堂”、“烧汽车”、“烧营房”等一系列涉及天安门事件性质的问题上,“四人帮”都不择手段地掩盖事实真相,并进行篡改。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仅举报道中所引“反动诗词”为例:
“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洒血祭雄杰,扬眉剑出鞘。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秦皇的封建社会已一去不返了,我们信仰马列主义,让那些阉割马列主义的秀才们,见鬼去吧!我们要的是真正的马列主义。为了真马列主义,我们不怕抛头洒血,四个现代化日,我们一定设酒重祭。”这首诗就完全是“四人帮”篡改、拼凑起来的。
为了说明问题,我先将这首诗的原文引述如下:
“敬爱的周总理,/您的儿女对不起您,/您的英灵至今不得安息。/掏尽红心,/难表我们对您的深切怀念;/挥尽血泪,/难倾满腔悲愤思绪。/您的一生历史已作出最高的评价。/功高日月,声震环宇。/国际史上,/永载您的音容笑貌;/革命路上,/踏遍您的稳健足迹。/风云涌,鬼神泣,/巨星一陨天地哀,/四海五洲下半旗。/可笑群魔不自量,/妄想重翻腥风血雨,/鼓唇摇舌,捧裾牵裾,/猿猴沐冠,什么东西!/让那些家伙看看吧,/天安门前花似雪,/纪念碑下泪如雨。/你们不念我们念,/你们不祭我们祭。/总理精神万代传,/子子孙孙举红旗。/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广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秦皇钓封建社会已一去不返了,/我们信仰马列主义。/让那些阉割马列主义的秀才们,/见鬼去吧!/我们要的是真正的马列主义。/为了真正的马列主义,/我们不怕抛头洒血,/我们不惜重上井冈举义旗。/总理的遗志我们继承,/四个现代化日,/我们一定设酒重祭。/安息吧,/敬爱的周总理。”
鲁瑛登《清样》时先删去前16行,即从“敬爱的周总理”到“四海五洲下半旗”,还有最后两行“安息吧,敬爱的周总理”。姚文元审《清样》时,又接着删了11行,即从“可笑群魔不自量”到“子子孙孙举红旗”。后面倒数第五、第六行“我们不惜重上井冈举义旗”、“总理的遗志我们继承”,姚文元和张春桥各删一行。这还不算,他们又从《清样》中找来另一首诗“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洒血祭雄杰,扬眉剑出鞘”,拼凑到这首诗里。
《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一文登出后,举世震惊,海内外友人议论纷纷,来访者要求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国内的读者不约而同,愤怒地将报纸撕得粉碎。一位署名“一名现场工人民兵”来信,信封正面写“北京人民日报总编辑收”,背面写的是“请戈培尔编辑收”。信中装着4月8日人民日报的一、二版,一版上写着:“令人震惊!党报堕落了!你们演的这场‘国会纵火案实在不高明”,“从今改为:法西斯党机关报”。这是人民对“四人帮”控制下的人民日报的声讨。
“四人帮”仍不罢休。他们继续大造反革命舆论,妄图使人们相信天安门反革命事件是真的,邓小平这个总后台也是真的。他们又布置写一篇《天安门广场事件说明了什么?》的社论。写评论的同志特意到北京卫戍区和公安部去了解审查天安门事件案子的情况。这两个单位的负责同志说,他们在审讯中没有发现什么写信要邓小平当总理、放邓小平讲话录音的材料。有的同志甚至明确讲,天安门事件是文汇报攻击周总理的文章引起的。
可是,在“四人帮”严密控制下,真实情况反映不到中央去。反映上去了,说真话的同志是要遭殃的。于是,真理被封锁,了,谬误得以流传。“四人帮”炮制的所谓“天安门事件蓄谋已久”,“从清华少数人的诬告信,到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都有深刻的政治背景和阶级根源,其源盖出于邓小平”,等等颠倒是非的话,都塞进了4月18日这篇社论中。
尽管“四人帮”造了那么多陷害革命群众和领导干部的舆论,他们追查所谓反革命的工作依然遇到很大阻力。姚文元打电话对鲁瑛说:“追查反革命中遇到的问题较多,是否要研究一下,写篇社论。”写评论的同志又到公安部党的核心小组了解情况,并告知姚文元要写社论谈“阻力”问题,请他们帮助考虑社论怎么写,是否要写这样的社论。公安部领导同志说,这事要向华国锋同志请示。姚文元的阴谋才没有得逞。
任何个人意志都改变不了事实的本来面貌
“四人帮”垮台后,中央派以迟浩田同志为首的三人小组进驻报社,人民日报获得了新生。不久,我被大家推举参加领导报社清查工作;从小汤山五七干校回到了编辑部。临行前,许多同志对我说:“头一件要清查的就是天安门事件。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回到编辑部,人们首先谈到的也是天安门事件,要求为它平反,恢复邓小平同志职务,把颠倒了的历史再颠倒过来。
在大家的努力下,—报社很快查清了真相,写出《“四人帮”在天安门广场事件中的阴谋活动》的清查材料,于1976年12月10日,以迟浩田、孙轶青等三人名义报送党中央。
当时中央主管宣传工作的耿飚同志看到材料后,高兴地说,天安门事件可以平反了。但是,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一年多过去了,材料如石沉大海。尽管党中央已经采取措施解决了天安门事件中的一些问题,许多无辜被捕者得到释放和平反,但整个事件本身的性质没有改变,因而平反是不彻底的,不少地方有关这方面的人和事,都留有尾巴。
怎么办?我想起了刚刚恢复活动的全国政协,那是民主协商大事、广开言路的地方,我决定带着清查材料到政协会上去呼吁。当时?两个凡是”和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之间的斗争还很尖锐,可能会有风险。所以我到政协去发言,事先没有同政协有关负责人打招呼,也没有请示报社领导。万一有什么事,言责自负,可以减轻他们的责任。
1978年2月8日,全国政协文化组开会,我以政协委员身份在会上发了言,吁请委员们为天安门事件平反努力。会上,我把报社清查出来的问题,向委员们作了介绍,得到与会者的热烈响应。吴世昌、杜任之、李初梨、孙家
昶等委员,都就天安门事件发了言。
事隔不几天,果然出了麻烦。一天,报社总编辑胡绩伟从外面开会回来,神情严肃地要我在政协会上的发言稿看。看后他什么都没有透露,只是对我说:“你的发言没有问题,如果有人来向你调查,不管是谁,你都如实相告。”这使我甚感诧异,并预感到问题严重,但又不便多问。我想,一定是政协写简报向上汇报了。于是,打电话给政协文化组,希望看看简报,了解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电话里得知,政协机关也在查问2月8日文化组开会的情况,他们说政协简报写好了尚未发出,上面是看了统战部的简报发怒的。谁发怒?讲了什么?全不得而知。
一个多月后,当时政协文化组组长周扬在一次例会上说:政协是广开言路的场所,是政协委员,就有权利在会上说话,对与不对,都可以向上反映。领导者的责任是择善而从之,用不着对不顺耳的话大惊小怪。周扬同志的态度是明显的,他不赞成这种动不动就追查的办法。听了这番话,我精神为之一振,但究竟是什么人要追查我的发言呢,仍是个谜。半年后,1979年1月的中央理论务虚会上,胡绩伟、曾涛、杨西光、华楠、于光远、王惠德六位同志的联合发言,才揭开这个谜。
原来是当时中央主管意识形态工作的同志,看到中央统战部的简报后,立即召集四大新闻单位主要负责人开会,讲了一通要警惕帝修反的挑拨、把好宣传关之后,转而厉声训斥:“帝修反在挑,中国也是这样,也有人在挑。政协会上,人民日报的余焕春2月8日对天安门事件讲了一大篇话,认为这个案没有翻过来。明明是毛主席说的,天安门事件是反革命事件,他不是反毛主席是反谁?这本来是已经解决了的问题,你要翻,翻谁呀?他还说,天安门事件这案一定要平反,否则人民不平。他说,有人认为翻天安门这个案,有损毛主席的旗帜,毛主席的旗帜上写着实事求是,有反必肃,有错必纠,天安门事件错案真正翻过来,毛主席的旗帜会更加鲜艳。他是人民日报的记者,是党员,党员能这样说吗?”知道这些之后,真使我不寒而栗。要不是周扬同志仗义执言,要不是胡绩伟同志尊重事实,不顾自己头上的乌纱帽,顶住了巨大压力,我恐怕早已成了“现行反革命”啦。
其实,当时毛主席的情况,这位领导同志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一位在毛主席身边工作直到他老人家去世的同志回忆说:“1976年清明前后,首都人民在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当时,主席对外面情况一点都不知道,他病重动不了,连讲话的气力也没有,根本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日子毛远新时常来。他说政治局的同志连夜开会,认为天安门前发生的事件不是孤立的,是一次匈牙利事件在中国的重演,还说邓纳吉之类的话。主席也无力细问,只能点头表示知道了。”“4月5日,毛主席正重病卧床。江青说有事要同主席谈。她走到主席床前对主席说:‘我来之前,特意到天安门广场绕了一圈,一路上硝烟弥漫,一伙人烧房子,烧汽车,这是以死人压活人。邓小平是他们的总后台。我要控诉。我建议开除邓小平的党籍。又说:‘政治局已经开了会,作了安排,你放心,过一会毛远新还要来向你报告开会的详细情况。不多时,毛远新带着政治局关于四·五的决议让主席表态。主席听了汇报后用红笔在另纸上写了‘同意,要保留党籍,以观后效。后来人民日报发表的《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和社论,主席没有看过。”这些事实,是任何个人意志都改变不了的。
1978年11月,中共北京市委召开常委扩大会,会上宣布:1976年清明节广大群众到天安门广场沉痛悼念敬爱的周总理,完全是出于对周总理的无限爱戴、无限怀念和深切哀悼的心情;完全是出于对“四人帮”祸国殃民的滔天罪行深切痛恨,它反映了全国亿万人民的心愿。广大群众沉痛悼念敬爱的周总理,愤怒声讨“四人帮”,完全是革命行动。
这是大快人心事,但首都新闻界胡绩伟、曾涛、杨西光等几位老总,觉得这个宣布没有直接道出乎反这一点,是个不足。于是,他们聚在一起,研究在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采取一种补救办法。经过一番思索,得出了一致意见:由新华社专发一条北京市常委扩大会宣布天安门事件是革命行动的新闻,鲜明地提出:“对于因悼念周总理、反对‘四人帮而受到迫害的同志要一律平反,恢复名誉。”北京市委扩大会宣布的内容中没有这一提法,因而这样做是要冒风险的。事关重大,他们又请来于光远等名士一起再商量。大家觉得这样做,在理论上是站得住的,在实践上也是可行的。因为北京市委宣布1976年的天安门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动”,把“四人帮”妄加的“反革命”罪名颠倒了过来,这当然是平反了。
就这样,1978年11月15日,新华社发出消息时,特地认真作了标题,主题强调北京市委宣布的“革命行动”,副题补充说明“受到迫害的同志一律平反,恢复名誉”。16日《人民日报》和首都以及地方报纸都在头版显著位置照登不误,读者反应非常好,认为表达了绝大多数人的共同愿望。胡耀邦同志看到后,自然明白这条消息的用心,只对胡绩伟说了一句:“你们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未再多说什么。
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认真讨论了“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些重大政治事件,包括1976年的天安门事件。会议决定撤销中央发出的有关这一事件的错误文件。全会公报指出:“1976年4月5日的天安门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动。以天安门事件为中心的全国亿万人民沉痛悼念周恩来同志、愤怒声讨‘四人帮的伟大革命群众运动,为我们党粉碎‘四人帮奠定了群众基础。”人们至今也忘不了中央这一结论当时在全国引起的欢腾局面。
这就是事实的力量。这就是历史的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