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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何处归

1998-03-24杨子江

清明 1998年2期
关键词:牧羊人戈壁西北

杨子江

火车从兰州出来时,我终于见到了真正的戈壁。

没有移动的生命,除了偶尔在目光中闪过的绿洲小站外,唯一的生命就是那一丛丛枯黄色的骆驼草。没有人烟,更无从谈起繁华,骤然从江南的丰泽坠入西北的贫瘠,我的心为之一窒。

长久地我一动不动地坐在车窗边,望着那荒凉无垠的戈壁,车厢里的嘈杂与人声便倏尔隐去,再隐去。我满眼、满耳、满心全是被那枯黄的骆驼草衬托的荒凉。

其实从地质史上看,中国的西部戈壁原来曾是古地中海的一部分,只是由于地壳的抬升作用,海水才慢慢隐去。沧海桑田,那满戈壁的卵石便是最好的证明。直到人类出现后,西北仍旧是一片气候宜人,水木丰茂的富庶之地。在这片土地上,孕育了伟大的黄河文化,诞生了美丽的丝绸之路,只是到了十二世纪左右,由于北宋和辽国长年的征战,特别是在战争中一次又一次采用了火攻这一战术,终于造成树木、草场的毁灭性破坏。生态失衡,水循环被打破,丰饶的西北终于成了今日的戈壁荒滩。

望着那一座连着一座绵绵不绝的童山秃岭,我突发奇想,倘若宋朝的将军和辽国的狼主们看到他们曾浴血奋战,誓死捍卫的国土变成如今的模样,他们会后悔么?他们会息兵么?我不知道,群山也不知道。

太阳落山时,戈壁没有想象中那种壮丽辉煌的晚霞,所有的只是夕照里特有的悲凉。擦黑时,火车经过一个高坡,从高坡上俯视,火车正经过一条季节河的河床。此刻正值七月,河流早已干涸,河床上没有一滴水的反光,也没有一丛丛的骆驼草,除了巨大的卵石,就是被河水堆积整齐的流沙。也就在这个河床上,一队羊群和一个穿了污黑的黄军大衣的西北牧羊人,突然象从地下钻出来一样跳入我的眼帘。

我的心猛地燃烧起来,这里有人,有人!

我惊呼着,把同行的旅伴也吸引了。大家为这进入戈壁以后见到的第一个西北牧羊人,第一个在远离绿洲数十公里的戈壁滩上的人迹而由衷地感叹——毕竟戈壁不是外星,毕竟戈壁是人类的戈壁,我们不孤独。从车窗望去,我可以看到那个牧羊人正很随意地把双手抱在胸前,在缓缓移动的羊群后面很自在地走着。我们虽然坐在疾驶的火车上,可那情形让我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那种亲近感甚至可以让我感受到牧羊人悠哉而又散慢的情绪。

不着急,慢慢走。可我突然发现,这么空旷的大戈壁,日已落,天已暮,牧羊人和他的羊群今夜该归向何处?

早就听说过西北农民的勤劳,早出晚归或者披星带月,可在这荒寂的戈壁滩——这数十公里不见一座村庄,不见一个人影,不见一滴泉水的戈壁滩上,我仍然难以想象牧羊人的归处。这么晚了,而羊群和牧羊人是那样得不急不躁,我竟忍不住为这个和戈壁一样孤寂的牧羊人担心起来,忍不住想冲着牧羊人大喊一声:快点吧。

也许,我的主观臆断有些可笑,怎么说牧羊人也有他的羊群为伴,有他溶溶的灯光小屋和屋中的妻儿相盼,可我依然感到一科孤独,而且那种孤独随着牧羊人倏忽远去,又油油地扩张,扩张。

天黑透了,我依然默默地坐在车窗边,心里却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起来。在火车的另一侧,我可以看见一轮特别清晰耀眼的月亮,戈壁在月光的涂抹下,远比白天要看着让人舒服。极目望去,不见一星灯光。一种神秘的气氛浓浓地笼罩着我。在一个缓缓的弯道上,我看见两条铁轨正反射着幽蓝的月光,无限地伸展到那个遥远的地方,突然间我的灵魂象着了魔魇一般,扪心自问:

我这是去哪?这铁轨能把我引到要去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于是我想起我的一个挚友。他叫刘志明,因为体弱多病,整个人枯瘦如柴。他没有父亲,也没有工作,只是与母亲和妹妹相依为命,惨淡经营着一个小小的书报亭,每月的收入只够他一个人糊饱肚子。但刘志明很乐观,朋友与他在一起,总是充满笑声。可有一天,也就是我来西北前的一周,他却郑重地对我说:

我要出家。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和尚。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情和表情都有一种异乎常人的平静,一如我们经常间的相互玩笑。我当然不信。但到兰州的第二天,另一个朋友就在电话里向我证实了这件事。

火车小桌上有一本书:《金城漫话》,一本介绍兰州城的历史延革,人文物产的乡土书籍,这是我在兰州的一个小书店里买的。书的内容很丰富,文笔亦很优美。从兰州城的初建,一直写到兰州城的今天,字里行间全无某些乡土书籍的空洞和傲慢,就象流过兰州的黄河水一样质朴而又实在。有一会儿我突然把兰州与那个牧羊人做个类比,我竟发现那孤独的牧羊人远比一个泱泱大城还要充实。不论贵与贱,不论崇高还是平庸,虽然兰州拥有足以自豪的千年历史,可牧羊人一样不会为自己清晨出村牧羊时,一路的磕磕绊绊,高歌低吟而感到丝毫的羞愧。在一样丰实的过去面前,牧羊人有个实在的家作为一天的归宿,而兰州该归向何处?

我站在兰州黄河第一桥上时,天空中正下着西北少有的绵绵细雨,汹涌的黄河浊涛,正不知疲倦地向东奔流。我想黄河为什么匆匆地向东海奔去,而入海之后黄河又归向何处?我一无所知,甚至不能做出一些最幼稚的猜想。兰州,以及兰州所负载的文化又何尝不是这样。当我们天天努力工作,建设兰州,丰富兰州的文化知识积累时,我们行动的意义何在?目标何在?

我在西北所走的路,正是古老的丝绸之路。入戈壁之前,我不无幻想地渴望聆听悠长的驼铃声,看那缓缓移动的商队。我也曾幻想着问那些终年奔波在西北的崇山峻岭之间的商人,他们终年奔波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贸易,为了贸易中的利润,商人们不惜抛妻别子以生命作赌注去谋取金币,可在拥有金币时,我看到他们已成了金币的奴仆,彻底地失去了拥有的目的。正象当我们为自己拥有知识,拥有历史,拥有智力,拥有财富而自豪时,我们却恰恰忘记了拥有的目的。丝绸之路已是旧日的梦幻,而今天我们刻意地踏着这条古老的商道,去探寻历史,探寻文化,其价值又何在呢?于是我想起了一生奔波于诸侯国之间的孔夫子,他每天坐在车上,带着众弟子,不舍朝夕,乾乾终日地游说、传道,可他的理想王国居然是那样的虚幻,那样的被人排斥。退一步说,即便有人接受,又能证明些什么呢?正确抑或荒谬?于是我满耳是孔夫子的叹息: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这是一种怎样无奈的呐喊,又是一种怎样的徒劳啊!

也许是老子更明白些,因为他主张“无为而无不为”,回到原生态,回到自然的怀抱,一切都让上帝去掷骰子吧。

“我从村中去戈壁牧羊,我从戈壁牧羊回村庄。”我仿佛听到牧羊人自豪地对我说。

是啊,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循环,多么充实的生存状态啊。但戈壁中的牧羊人依然逃避不掉他的孤独。他可以摸摸口袋里的存钱,想着明天从村口的小杂货铺里沽一点酒;他可以嚼着干硬的馍馍想起老母亲烙饼的双手;他可以抽完一袋烟,把烟灰磕到鞋底上时,想起纳鞋的婆姨;他可以大声吼起秦腔,吼起信天游时,想起童年的恋情;他可以想起很多很多。但此时此刻,他得不到一句亲友的问候,甚至仇人的辱骂。在荒芜人烟的戈壁上,他只能对太阳歌

唱,对羊群吆喝。

牧羊人,你的伴在何处?

夜深了,旅伴谈起戈壁上种种奇特的自然景象,于是就讲到了海市蜃楼,讲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自然现象,讲到飞碟,讲到外星人,外星文明,以及我们的外星文明搜寻工作。听着听着,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面对埃及的金字塔,加勒比的百慕大,神秘的玛雅文明,以及多如牛毛的飞碟传闻,我想人们在震惊之余,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孤独感么?——至少我就常怀着这种感觉。一个小小的地球,一个小小的太阳,一个小小的银河,天哪,大气层外有那么多的恒星,有那么多的星系,与太阳相似的星球太多了,可时至今日,我们却只能看到自己,只能看到一种以自己的文化模式和生命状态作定义的智能生物。这是何等的狭隘与孤独。

也许对人类而言,孤独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们人类的发展始终处在一种自生自灭的无奈状态之中。因为有了岸,水才知道自己的流动,相对静止的岸,是流水的参照。但谁是我们的参照呢?如果我们不能拎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送上月球,我想恐怕我们也不能发现自己的对与错。

以史为鉴也许只能是对过去的重复,在创造未来时,没准是在为自己挖掘坟墓。把原子弹投向广岛的美国飞行员自杀了,因为他后悔,他后悔在1945年8月6日的广岛上空,他那修长的食指对B—2轰炸机掷弹电钮的那次轻轻按抚。但在一个美丽的清晨,用娓娓动听的恳求和滔滔不绝的雄辩,把对日本使用原子弹的决定象黄油般涂在罗斯福总统的面包上的科学伟人后悔了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天方夜谭》里的渔夫把魔鬼从胆瓶里放出后,他还能把魔鬼再送回胆瓶中,而把原子能从铀矿中释放出来的人却绝没有能力阻止它对人类毁灭性的威胁,就象我们无法阻止九百年前宋、辽之间的战争,使戈壁恢复生机一样。

看过一些科幻小说,有的描写人类的自我毁灭,有的描写人类被机器人统治,而最令我震动的是一部描写许多世纪后人类变异的小说:由于先进的基因技术,人类身体上凡是没有用的器官都蜕化、消失了,凡是有用的器官则得到极剧的加强,于是立在我们面前的未来人就成了一个眼睛极大,手指极长却没头发,没有眉毛、没有耳廓、没有性——为了消灭犯罪,那时的人类已经实现了无性繁殖——这是人么?我信。因为一个没有参照,没有目标,更没有制约的文明,就象泛出堤坝的黄河水一样,毁灭一切,也毁灭自己。

“我们碰上一个寒冷的清晨,

恰恰在一年中最糟的月份,

作一次旅程,如此漫长的旅程,路途深邃,气候严峻,

冬日一片死气沉沉。”

我无语地望着天上的那轮戈壁明月,心里默默地低诵诗人艾略特的苦恼……

责任编辑: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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