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相见 又会怎样
1997-12-31谢臻
谢 臻
前几天整理信件的时候,无意中掉在梳妆台上一封,信封上遥远而又熟悉的笔迹,令我凝神了好一会儿。虽然这封信不是写给我的,但我曾经读过它许多遍,结尾那段我甚至至今都还记得:“我时常做梦,总梦到小臻,我很想她,她现在可好?又不想见她,怕她又说我俗。”
这是少年时的伙伴写给我母亲的信,后来母亲又把它转给了我。本来,我已经快要把她遗忘在过去的日子里,因为我宁愿把她遗忘在那些日子里,这样我会轻松一些。然而再一次看到这封信,令我无法不忆起那许许多多尘封已久的过去。
其实,她是初二才转来我们学校的。那天班主任领她进教室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偶尔看一眼同学,也是怯怯的。几天过去了,就连我这当班长的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其他同学就更不用说了。她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更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她就像我们周围的空气一样,有时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我们学校离江边很近,上体育课的时候,年轻的体育老师有时爱带着我们跑步到江边,做些活动,然后再跑回来。那天天气闷热,上午第四节的体育课,又是朝江边“齐步跑”。见我们个个脸上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体育老师一边跑,一边打趣:“大热的天儿,出点汗多舒服呵!”说完,还故作陶醉地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好不容易捱到目的地,我迫不及待地跑去买冰棍,我觉得自己的喉咙简直要冒火了。就在我准备拿钱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她,于是,我买了两根,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很随意地递给她。然而,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朝我连连摆手:“我不要,我不要……”我非常诧异,不顾她的推挡,把冰棍塞在她手里,就找同学们玩水去了。
不久,班里重新调换座位,没想到,她竟成了我的新同桌。我生性活泼好动,爱说爱笑,我发觉,她其实跟我差不多,只不过,她时常压抑自己。一个星期天,班主任老师终于答应带领全班同学去郊外游玩,我们全都高兴得手舞足蹈,然而,她又要请假。我问为什么,她只说家里有事。我知道她并没有讲实话,因为她甚至不敢抬头看我的眼睛。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她终于说:“我只是不想张口跟家里要钱。家里兄弟姐妹4个,只有父亲一个人工作,母亲又有病,所以,我从不看电影,不买零食,也很少与同学们交往。”说完她又低下了头,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回到家里,我跟爸妈要了双倍的钱,怕不够,又从自己的储钱罐里拿了些。
第二天,天气非常好,太阳大大的,她如约在学校门口等我。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半袖衬衫,虽然有些旧,但我觉得很好看。同学们陆续到齐,我们就出发了。我们准备乘船到大江对岸去,那是一个儿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偌大的游船上,挤满了游客,我们这些中学生夹杂在他们中间,又笑又闹,尽情地观赏着辽阔的波涛翻涌的江面。游船行驶到江中心的时候,我们惊喜地看到了一个个郁郁葱葱的小岛,它们相隔不远,含情脉脉,彼此相望,令人浮想连篇。
江对岸竟然如此开阔,我们始料未及。由于一年四季绝大部分时间人迹罕至,因而保留了它的原始风貌。它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天然植物园,到处是鲜花绿草,到处是扑鼻的清爽的野外馨香。参天的古树,遮蔽了阳光,我们坐在毛茸茸的草地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去爬山、划船、聚餐……
这一天,我们玩得都非常开心,她更是快活极了,“咯咯”地笑个没够。从那以后,无论班上组织什么活动,我都要她来参加。我几乎改掉了自己吃零食的习惯,把钱存入了储钱罐。
她家住在郊区,每天上学她都要走很远的路才能乘公共汽车。逢天气不好,我就让她跟我一起回家。她非常懂事,爸妈很喜欢她,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待她。一到晚上,我们俩就开始聊啊聊啊,天天有说不完的话。她真的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照顾我,也管教我,比如我和妈妈顶嘴,比如我不自己洗衣服。有时妈妈故意说,要是她是自己的女儿就好了。
这样一年两年过去了,她再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学生了,她的学习成绩也提高了许多。
我们亲密的友谊一直持续到高中一年级。等到上了高二,我读文科,她读理科,难得聚在一起说会儿话,慢慢减少了来往。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离家很远的一所大学,她却落榜了。那个暑假过得真快,等我离家的时候,才忽然想起应该跟她告别的。
最初我并不怎么适应向往已久的大学生活,想念父母、老师、同学,自然也常常想起她。后来母亲告诉我,她已经在一家建筑公司找到了工作,因为踏实肯干又勤奋好学,不久就当上了会计。
大学二年级的一天,我收到了一张汇款单,竟然是她寄来的。没多久,又收到了她的来信,中心议题只有一句话:“以前做不到,但现在我要回报你。”我不愿意她背着那么多的负担活着,就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末尾写道:“我们曾经像亲姐妹一样,度过了那么多美好的时光,正因为有了这些时光,回想起我的少年时代才会觉得更真实、可爱。如果说,我曾经帮助过你,那也只是我力所能及,不要再提回报不回报的事,这会让我感觉你多少有点俗气。”
从那以后,她没再给我写信。母亲来信,偶尔会提到她。她一直随着建筑公司东奔西走,很辛苦。我们没有再见面,直到去年我回家探亲,恰巧她来看望我母亲,我们才再一次相见。
她见了我很激动,又是忙三迭四地找名片,又是神采飞扬地告诉我,这些年来是如何赚钱的。她说话依然很快,笑声也更爽朗,只是在那笑声里,毫不掩饰地透着深深的得意与张扬。“多亏当年没有考上大学,”她还说,现在她已是那家建筑公司的副经理,虽然算不上是大款,但也是一小款,“不像从前了”。
她走后,我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她现在境遇很好,我本应该为她高兴,可为什么我心里反倒沉甸甸的?其实,每个人都在变,我自己又何尝没变?不过是不知不觉罢了。
多年以后,如若我俩再次相见,又会怎样?
(孙春玲、罗俊武摘自1997年8月29日《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