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生命树(二)
1997-12-28刘文惠
刘文惠
隆隆的火车把我们带回离别近半年的家。
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那盆早已枯黄的、七零八落的菊花,橱上、桌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
我们家随着女儿的不幸遭遇完全改变了。往日天真活泼的女儿如今已是遍体鳞伤,满目血迹,整日里端着弯曲的胳膊,时常被疼痛和骚痒折磨得痛苦不堪。
为了抑制1厘米多厚的疤痕继续增长,医生为她特制了一块块钢丝绷带,紧紧裹夹住她的上半身和双臂,但钢丝绷带又常常把植皮之处磨破而流血流脓。
回家后,我的精神达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对前来探望的同事、邻居、亲朋好友一遍又一遍叙述着南南的伤情和治疗情况,亲朋好友陪我流下多少同情的泪水。
“你要坚强些,想开些。”同事们这样劝我。
“你必须从痛苦中摆脱出来,恢复原来的你。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悲伤而是理智,要想办法使南南尽快恢复健康,你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好朋友看着我这副样子,忍不住发火了。
单位领导考虑得更加实际、周到:“暂时不要上班,在家照顾孩子,顺便休息休息。大家都在为你担心,也都在想办法,一定会使你高兴起来。”
可是,我怎么能高兴起来呢?洗衣盆里天天都有南南带血的内衣和绷带,孩子嘶哑的哭声,并没有比住院时减轻多少。
几天以后,单位老主任派人来把我喊去:“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组织上为你申请的生育指标批下来了。等南南病情稳定下来,又有了一个孩子,你就不至于老想着这件事,这是一个很好的解脱办法。”老主任和蔼地说。
“不!”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我不要[你们想帮助我,可是你们不了解我现在的心情,我会想一切办法让南南的胳膊伸开。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为南南治好病。”
如果泪水能哭成一条河,我要用身躯当成一叶小舟,载着我的女儿,去寻找能治好她身心创伤的上帝。
然而,上帝在何方?
我的心情逐渐平静,头脑逐渐清醒,我终于找到了上帝:他原来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这就是信心和意志。
我们请机械厂的师傅帮忙特制了一副哑铃。一副拉力器。晚上我们注意为她改正睡觉的姿势。她在医院里趴了5个月,伤愈后躺着睡不着,再加上痒,整个晚上翻来覆去地折腾。我和爱人只好轮流值班。一边跟她讲明道理,一边给她擦痒。南南懂得了趴着睡觉压迫心脏,也不利于胳膊的恢复,其实她也想躺着睡,但习惯了的东西是很难纠正的,一迷糊就又翻了过去。
解痒的新办法是将湿毛巾拧干轻轻擦疤痕,这样很舒服,既不会抓破,又能解痒。
白天是拉弹簧锻炼功能的时间。开始我让南南用脚踩住拉力器一端,用手拉住另一端,这样迫使把胳膊伸直,我在一边为她数数,但还数不到20,南南就支持不住了,她瞪着大眼睛,咧着嘴,肩膀使劲往上提。
“妈妈,我想爸爸!”一天她拉累了,怎么也不肯拉了,就找了一个很充足的理由。
丈夫在部队一出航就是个把月,甚至几个月,也难怪孩子想到了这个理由。
其实,她爸爸又何尝不惦念自己的女儿,他不是请人带回营养品,就是打听一些祖传秘方寄来。他经常写信询问女儿的情况,还模仿小朋友的笔迹给南南写来一封封信。他在给我的信中说,他常常夜不能寐,“可怜小女梦中醒,仰卧不成侧身倾,伤病痛苦多折磨,叫我怎能心安宁。”
“想爸爸就应该好好练,等爸爸回来一看,南南的胳膊又直了一些,爸爸多高兴啊!”我哄着南南练。
……
笑声和歌声又重新在我们家响起,南南的胳膊越垂越直了,她不仅能自己剥桔子,剥瓜子,还可以把手举过头顶为自己梳小辫子呢。
我们听说上海有家医院用同位素放射治疗疤痕效果很好,就请假带孩子来到上海治病。经过3个疗程的治疗,女儿右前额和右下巴两块原高于皮肤1厘米左右的疤痕平下去了。我高兴极了,央求医生把南南身上大面积的伤疤也统统做一做。医生摇摇头说,同位素放射对白细胞杀伤非常厉害,只能用于较小部位,大面积疤痕不易采取此种办法。
转眼南南到了入小学的年龄,第一天放学回来,南南耷拉着脑袋。
“南南,上学好不好?”我试着问她。
她半天没吱声。在我再三追问下,她才低低地说:“上课时老师要求我们抱臂坐好,我抱臂不到位,受老师批评了。”
因双肩、双臂及后背的疤痕都连成一片,而且越是边缘的地方,疤痕越厚越硬,像一块钢板似的,使她无法抱臂到位。
过了几天南南又告诉我:“今天学做广播体操,我动作老做不好,又挨老师批评了。”
再过了几天,她拖着哭腔委屈地说:“我上课抓痒,老师说我老动来动去,不认真听讲,又批评我了。”
我意识到,应该把实情向老师讲清楚,以取得老师的帮助和谅解。
正当我准备去学校找老师交谈的时候,南南怯生生地告诉我:“老师请你去一趟。”
我不知女儿在学校犯了什么错误,忐忑不安地来到教师办公室。
“杜老师,您找我?”我小心翼翼地问。
“江南南是个挺不错的孩子。”老师大概看出了我的不安,先下了定语,然后再接着说:“只是这孩子有些内向,不大入群,喜欢一个人独自沉思,你能谈谈她的详细情况吗?”
“这也正是我想向老师反映的问题。”随着我的讲述。年轻的女教师不断地摘下眼镜,用手绢擦拭着泪水。
“哦。没想到她有这样痛苦的经历。”杜老师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我面前:“南南家长,不要太着急,让我们一起来关心她吧!''
女儿学习很用功、很刻苦,可是却一直成绩平平。每天放了学,她就坐到写字台前写作业,作业写完再把一天的功课复习一遍,应该说态度是相当认真的。可是她经常是一边学习一边抓痒,每次换洗的内衣上都是血迹斑斑。所以我只要一看到她把手伸到肩膀后面,不管当时在做什么,都会停下手上的事情,过去给她抓一会儿。每当这时我就想,不论她学习怎样我都不能怪她,因为她的精力很难集中起来,她的确太不容易了。
一至三年级女儿的学习虽然说不上好,可也不算太差。可是到了四年级她就显得越来越力不从心,有一次,数学竟考了六十几分。这个成绩把我吓了一跳,赶忙去找数学老师,想看看孩子的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她已经尽力了。”老师一脸的宽容。
这句话比说南南的任何缺点都更叫我难过。
那天正好南南爸爸也在家,我俩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晚上找南南好好谈谈。
吃完晚饭,女儿像往常一样,坐到写字台前。看着她埋头学习的背影,我感到她那小小的肩头似乎压着沉重的担子。
江远走过去,轻声问她:“南南,有不会做的题目吗?”
她缓缓地摇摇头。
“没有不会做的怎么只考了六十几分?”我的语调尽量平静。她停下笔,一声不吭,眼睛盯着作业本。
“南南,爸爸妈妈想和你一起找找原因,尽快把数学赶上去,好不好?”
她没有点头,却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们继续着自己的思路:“来,先看看错的题目是因为不懂还是因为粗心。”我翻动着多处划叉的卷子,准备和她一起分析。谁知她还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我真有点急了:“这孩子怎么扯不长拉不圆的,像温吞水似的。”
憋了半天,她终于说话了,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妈妈。是不是做了全麻手术脑袋就会笨?”
原来问题的症结出在这儿。难怪她从不做思考题,理由是老师规定数学好的同学做,差的可以不做。她已经把自己划归差生一类了。
“可我觉得你不笨。你的作文不是经常在班上范读吗?如果脑子受了影响,语文为什么能学得那么好呢?”我说。
“你编得歇后语‘大人的约会——不约儿童(而同)不是还登在报纸上吗?连编辑都夸呢!”我接着说。
我清楚这时发火只能适得其反,当务之急是帮她树立起信心。
“可我的数学不行,有的题目我听好几遍还是听不懂。”她嚅嚅地说。
“我问过老师,上数学课时你经常走神,你是不是在想,这道题怎么这么难啊,所以根本没好好听老师讲课,你认真听肯定能听懂的。南南,你在爸爸妈妈和老师的心目中一直是个好学生啊,怎么自己倒把自己看低了呢?”
恰在这时,学校的教导主任担任了南南班的数学教学。她从一开始就认为南南的数学能够学好,帮助她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她觉得自己和其他同学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差别。不久,南南的数学成绩上去了。
这个观点对我们的启发很大。尽管我们在理论上也知道鼓励南南不怕困难,树立信心,可是实际生活中还是心有余悸,怕这怕那,缩手缩脚。一次,江远从部队回来,在走廊头上看到女儿站在灶台前,他一溜小跑过去把南南推进屋子。进了屋子就责怪我怎么能让南南在外面烧开水。
“我怎么可能让她烧开水?是她自己跑出去的呀!,'
我生气地对南南发火:“告诉你多少次了,不准动火!不准动煤气!不准动开水!怎么就是不长脑子!”
南南不服气地说:“干吗呀,我智商低下呀?残疾儿童啊!我们班烹调比赛,我就跟个白痴似的,要是有个老鼠洞我就钻进去了!”南南赌气地趴到床上哭起来。
女儿的自卑心理难道就没有我们的责任吗?
从此我们开始注意,尽量不对南南表示特殊的关照。使她感到自己一切都很正常。这种作法对南南的鼓舞出乎意料地大,直到现在我仍能感觉到对她的影响和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