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过“最高”哨长
1997-08-20骆爽
骆爽
1982年9月,21岁的我揣着绿色的梦,跨出军校的大门,背着行囊来到了世界屋脊的第三极地——中国海拔最高的查果拉哨卡。
我去查果拉哨卡任哨长
我是主动要求去查果拉任哨长的。
10月,印度洋的寒流翻越喜马拉雅山,狂风怒狮般咆哮着猛扑过来,雪大团大团地掉下来,很快便覆盖了通往哨卡的山路。雪地上散落着刚刚滚落的冰石。盘山路很窄,远远望去,就像山间飘着的一根白布带。上山的汽车也承受不住高原缺氧,5分钟一停。海拔高,水箱的水80度就开锅。车在“白布带”上三步一喘五步一歇,像头可怜的病牛。还是赫赫有名的查果拉山厉害,愣让这钢筋铁骨的家伙害了高原病。我的心也在“白布带”上悬着,一步一担惊,一旋一害怕。整整转了两个多小时,才稳住悬空的心——我乘的解放车在雪地打滑,再也爬不动了。我和两位下山接我的战士,只能徒步登山了。
“哨长,见过这样大的风雪吗?“见过,不过那是在电视电影里。”我站在山底,仰头一望:乖乖,这样高的山!高得伸手能抓着太阳。
我们3人在陡峭的雪坡上负重同行。尽管我年轻体壮,但在西藏老兵面前仿佛成了一个患病的老妇,一步一喘。雪深过腰,幸好我换上了大头鞋,脚才没被冻坏。两个老兵真棒,背着行李还能搀着我往上攀。我不时跌倒,鼻尖眉端都沾着雪,此刻,我脑通里闪动着诸多念头,其中之一便是暗骂自己当初怎么头脑发烧,偏偏看中这个哨卡。确切地说,不是看中,而是被《风雪查果拉》电视片“诱惑”来的。胡恿乱想着,我居然登上了查果拉山,气气派派地站在了中国境内的最高哨卡。
哨卡在缺氧的高山
查果拉哨卡——中国境内的又一世界之最,它高高地耸立在喜马拉雅山第七峰。据说,曾有一位将军来到这里,他带来一对信鸽。信鸽在查果拉山头上盘旋几圈就掉下来,扑扇了几下翅膀就再也不动了……
将军就信鸽死亡一事写信询问了英国利物浦大学编写《人在高原》的生物专家,这值高原专家立即给将军回信:“人到了海拔4500米以上将无法定居;5000米以上则是生命的禁区”(查果拉哨卡海拔5300米)。因此,他肯定地给将军下结论:鸽子死亡的原因是——缺氧!
从此,大江南北黄河之滨的各路洋的土的记者就向查果拉蜂拥而来。
之后,北京各大报纸的头版上就常见三个铅字——“查果拉”。之后,国防部就发布命令,“高原红色边防队”烫金的红旗就飞到了查果拉哨卡。
1989年,江泽民总书记“世界屋脊行”,亲切地接见了查果拉哨卡的全体官兵。当时我已调离哨所在分区政造部工作。那天我有幸抢拍了一张总书记接见哨卡官兵的合影。这是后话。
缺氧,是查果拉山最大的毒蛇、最凶的魔鬼、最恶的敌人。它是一把罪恶的毒剑,向你劈头盖脑地砍来时凭你有三头六臂也无法阻挡;凭你练过气功也无济于事。查果拉山空气中的氧气含量只有海平面氧气含量的50%。
在查果拉上行走十来步,你就会气喘吁吁,胸闷头晕,全身似灌铅,腿软如踏云,没半点儿夸张。几分钟之后就会指甲盖发青,嘴唇发紫,脑胀欲炸,甚至连蹲下解大便后,站起得太急,都会晕倒,都会致人死命。
一年,一个工作组路过查果拉哨卡时,下车慰问,但几十人的工作组,却以5分钟一个人的速度被查果拉的高原反应统统放倒。战士们只得连夜把他们送往百公里外的某陆军医院。
一次,一名年经的查果拉哨兵站岗回来,看见一个土坡只有一米多高,图近路,就势跳下来。不料这一跳,他竟再也没有从地上爬起来……
1984年夏天。总后勤部派来一个医疗巡诊队,给哨卡的官兵进行体检。体检的结果是:绝大多数人患了高山心脏病,心脏扩大,心肌缺血,造血功能衰退,血色素普遍在21至25克(内地正常人一般是11至15克)。全部都该住院治疗。
查果拉山的月亮又大又圆又低又白。普天月亮同一个,但看起来却是查果拉山独有一轮,苍白第一,凄清之冠,至今我仍能想见月光下,战友们身扛钢枪的身影……
哨卡在缺水的冰山
生命的第一需要是空气和水。查果拉空气稀薄,水也不足。虽然四季飘雪,但人总不能天天靠吃雪水过日子。常年累月吃雪水会导致痢疾、脱水、浮肿……
我们的生活用水,要去12里外山坡下的那条冰沟里汲取。天暖还可以直接打水,天冷了,就得用钢钎砸开冰层,砸不动就用炸药爆破,然后再将100多斤重的冰块装在麻袋里用背包绳捆在身上背。背冰没哭过鼻子的不算老兵。
上级曾专门为哨卡配备了两匹骡子来驮水。但骡子承受不了高原缺氧,没过多久,它们就倒在了拉水的路上。战士们含泪在查果拉的阵地上给它们修了一座“烈士墓”,竖了一块碑。
上级又为哨卡配发了一辆解放车来拉水。但汽车也抗不住“八月下大雪,四季穿棉袄”的严寒,经常因为温度低不能启动。汽车在查果拉山也无法走路。
我在查果拉时的日记中,有一段就是写背水的:
他在严寒的冰层上脱掉了棉衣,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水,他高举铁锤在钢钎上砸了几十重锤,顽固坚硬的冰层才投降地裂开了一条缝。
张开的冰口里温温的雪水在流动,几个战士扑上去围观。
“扑通——”一个战士跳下去,在刺骨的冰窟中唆着牙打着寒噤,把水一桶桶地递上岸。手指的关节骨吱吱响,破碎的冰块像刀子割破了他的小腿,血一点点地冻在腿上。
简超又跳进了冰窟,“咚——”一桶水提上了岸。“妈呀!”一个战士看着他的手大叫:“你的手指甲全被冻掉了。”十指连心,然而他却没有一点感觉。
几个战友背起装着冰块的麻袋,弓着腰,大张着口,气喘如拉着车的牛,一步一步地在陡峭的查果拉山的雪坡上向哨卡爬去。他们的姿势有些像长江上拉纤的纤夫,也有些像那些在拉萨八角街的石板路上起伏不断地磕长头的度诚的教徒,但我们的战士有另外一种虔诚!很难想像80年代还有这样的军人,但在查果拉,确实存在这样的军人1
哨卡在无草的雪山
查果拉哨卡周围的山,光秃秃的,惨白,令人产生莫名的恐惧,风雪弥漫,白森森的,没有一丝生气。地上见不到一棵绿草,天上没有一只飞鸟,唯有一座座积雪的山峰,一语不发地盯着你。似刀的雪风从山谷间吹来,使人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张白纸,一吹就破。天冷,冻得你流不出泪。
“风吹石头跑”,是查果拉自然环境的真实写照。冰石上种不出蔬菜。缺菜自然就缺维生素。虽然多年以来,总后专门为高原部队研制出合成维生素胶丸,配发到边防哨卡,但它毕竟不是蔬菜。
为了“打牙祭”,吃新鲜蔬菜,就得派人到300多公里远的日喀则等地去买。一路困难重重,买回来的菜大都枯黄干烂。一次,哨卡的吴司务长去买菜。他蹲在解放汽车上颠簸了一天,到了日喀则,脑壳都被车箱碰出了血。他手提着两个大麻袋在街上精挑细选,讨价还价了大半天,对买了自认为很满意的两大麻袋蔬菜。菜是灌过水的,很鲜。在分区招待所等了两天,他才找到了去查果拉方向汽车。雪满天飘飞,覆盖了上山的路。汽车在半路打滑,喘着粗气爬不动了。老吴从车上拖下两袋菜找开一看:怎么都变色了?怎么烂得这么快?怎么办?走!他扛起了麻袋走进了一尺多深的雪路。风雪之夜,寒风夹着刺骨的雪团向他射来。路被积雪覆盖,加之天黑辨别不清楚方向,就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走。累了,他就在雪地里蹲一会儿喘几口大气之后再慢慢地向哨卡移动。“胜利在于坚持”,他给自己打气。晚上11点,他终于满身雪沫精疲力尽地将两麻袋蔬菜拖上了哨卡。
菜连捂带冻,早已经烂了。但就是这烂菜,哨卡的官兵们,也视若山珍。
常年累月在茫茫雪原上站岗,我们一位战士的眼睛坏了。他下山治病时,见到路旁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竟放下背包跑上去一把抱紧它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引来了路人:“小伙子,怎么了?”他泣不成声:“我在查果拉山站了一千多天的岗,从来没有见到一片绿叶,一棵树呀!”奇怪的是他抱着大树痛哭之后,他的眼病竟不治而愈。
没有草木,就没有柴,缺柴,无法取暖、过冬、煮饭,怎么办?哨卡的官兵就去捡牛羊粪。
选一个好天气,我们就拎着麻袋下山,哼着歌儿在宽阔的草甸上聚精会神地找着,猛然,眼睛一亮,弯腰拾起一块黑乎乎的牛粪,兴奋地用鼻子嗅嗅——香!
捡牛羊粪还有学问哩,隔年的牛粪最好烧,得等冬天到牧场去捡,羊粪好烧,但实在难捡。还有,牛粪的火是香的。
我们在地上转了无数个圈,眼睛闪了无数次光。腰躬了无数次,又往麻袋里扔了无数下,几个钟头后,背上的麻袋才渐渐地鼓起来。
午后高原的风刮起来了,初看,透过风带尚可依稀辨别前面山的轮廓。再后,浑浊的黄沙满天,带着不可阻挡的猛势横冲乱撞。“喀嚓”一道刺眼的电光撕云破地,雷电向我们的头顶压来,倒山翻云,黄沙升腾。风,刮得人抬不起头迈不动步,沙,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大雪冰雹来了!装满牛粪的麻袋扔在山坡上,我大喊一声:“撤——”新战士汤仕荣刚跑了几步就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张着大口吐白沫。在没有躲避的地方碰到了暴风雪,停留,就意味着死亡。走,才是生的出路。
冰雹来了,暴雨来了,狂风来了!黑压压铺天盖地而来。我们互相搀扶着,跑到山崖下,大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互相借着体温取暖……
查果拉山常年冒着的牛粪烟,如今回味起来,我仍然感觉是香喷喷的,绝对比煤气、天然气的味道好嗅多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已离开雪域军营3年了,但仍同那里的战友们保持着联系。他们来信说:如今查果拉的生活条件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可由于特殊的自然环境的制约,现代文明的“特快列车”很难开上哨卡,官兵依然过着“山顶洞人”的生活。条件虽然艰苦,但他们说,保家卫国,是军人的天职。
责任编辑:耿海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