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的永恒——观星断想
1997-08-20阎阳生
一个人的夜晚,在灯下静坐,你是不是也时常会有这样的念头——抬头看一看星星?也许我们不知道那些星星的名字,我们只是希冀着那来自于天庭的宁静的力量让我们躁动不安的心静下来,静下来,聆听冥冥中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声音……
康德说: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标准,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本期“四季风铃”特别推出一组专题文章,关于星空,关于心灵的启示。
本栏主持人:孙雅君
编者按:
公元1997年3月9日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
这一日,被称为千年一遇的日全食和海尔-波普彗星的“世纪幽会”映亮了中(东)亚上空。这一日成千上万的专家、记者和中外游客穿越千山万水,来到中国漠河。这是一场天文学的盛会。它将以此被记入史册,并被每一个不远千里不远万里来到漠河的人所记忆,因为它同时照耀着每个仰望者的灵魂。
阎阳生踏上“97观星之旅”纯属偶然,不过这毫不妨碍他把偶然推向极致。在文中他这样写道:当贝利珠在黑昼中闪出璀璨光芒的一瞬间,在江面粉黛的雪雾和天际青紫的星空间骤然浓缩了光谱中的全部色彩,从欢呼的村民到惊怵的军犬顿时失去了一切声响,整个北极村都在这震撼中凝固了……
当成千上万的专家记者和中外游客在1997年3月9日涌向举世瞩目的道河城大操场时,我却在凌晨4点搭车赶往我国最北端中俄交界的北极村……
追寻极致
——千年一瞬北极村
冰雾朦胧的曦阳透过被积雪压弯的白桦林,随着汽车的颠簸晃过一张张昏睡的脸。这次日全食和海尔-波普彗星的“世纪幽会”发生于俄罗斯斯比克和我国新疆的阿尔泰,扫过蒙古达克汗和我国的漠河,最后结束于北冰洋。漠河由于视角适中交通便利成为这次日食带上的最佳观测地区。而在漠河市以北100公里的北极村由于相差一个纬度日全食时间大约要延长近10秒。我决定为这10秒钟往返8小时穿越零下38度的大兴安岭。这是一种追寻极致的心情:既然我已经穿越了几千公里来到漠河,为什么不迈到这最北点的北极村呢?既然我有机会观赏这几千年一遇的日彗奇观,那么多看几秒钟不就相当于等待上百年的时光吗?
当我们在镌刻着“神州北极”的巨石旁下车时,这个以“白夜”极光命名的村庄正激动地等着“黑昼”的降临,一队士兵牵着军犬踏着没膝的积雪在宽阔的黑龙江江面上巡逻,对岸西伯利亚广袤的山林冰雪覆盖,像梦一样的寂静,上面万里碧空清澈得像一池凝固的湖水。
在村民温暖的木屋中刚伸展冻僵的双腿,窗外的日食已经出现一个缺口,被看不见的月亮缓慢地挤压成鲜红的扇形、暗红的半圆、橙红的金钩,而浑黑的形体却随着光线的减弱而渐渐胀大……随着日全食的迫近,蔚蓝的天空开始变暗,在人们身后拖出一道清晰的阴影。荷枪实弹的士兵停止了巡逻举起镜片在江心一字排开,恍如千万年前裹着兽皮挎着弓箭的部落猎人向神秘的天空膜拜;躁动不安的军犬惊怵地竖着双耳停止了狂吠,在它神秘遗传的基因里是否感受到了亿万年前的祖先面临冰河形成万物灭绝的一瞬?
在日月相切的一刹那,一颗璀璨的贝利珠在骤然变黑的天幕上泻出一串钻石般的光芒,江面上的冰雪顿时失去了眩目的银光,河谷中移动的薄雾披上粉红的轻纱,远处起伏的丘陵退缩成天边一道黛色的曲线,上面缥缈的浮云像注入了青紫色的冰凌……天地之间在几秒之内浓缩和变幻着光谱中的一切色彩。世间的万千喧嚣仿佛在一声快门中突然失去了一切声响,我不由自主地跪在雷地上仰望苍穹,在这震憾心魂的宇宙奇观中忘掉了社会,忘掉了科学,忘掉了艺术,甚至忘掉了美……
古代中国占星术断定天狗吞日和扫帚惊天将引起天塌地陷、赤地千里,将星陨落,生灵涂炭;近代西方的无神论者却认为这只不过是自然界中日转星移,三点一线的不足为奇的简单现象。到底哪一种人间的智慧更接近自然界的真谛?
一轮黑日像一个浑圆的炭球突兀地悬挂在头顶,沉沉欲坠,被那一团燃烧的,金箍紧紧铆在青色大理石般的天幕上。白色日冕在两边泻光的扯动下像一只睁开的天眼,而那黑日就像一只硕大的瞳仁俯视着人间。上一次日全食看到漠河是在50多年前,那茫茫林海中藏尽杀机的淘金老屋已变成了一处无人光顾的旅游点,那皑皑雪原中喧闹一时的胭脂沟而今只剩下埋葬异域幽魂的妓女坟……当下次苍天开眼的时候,是否还会记得今天这群穿越几千公里的“97观星之旅”专列上疯狂的旅行者?
两颗金色的亮星凸现在太阳右边,像一副稚拙怪诞的儿童画。而西北天际那若隐若现的星束就是在2380年后才会再来的HB彗星吗?和预想中的日彗齐辉却是这么大小悬殊,明暗甚远:在日冕帝王般辉煌的逼视下,那束迷离微弱的HB彗光像惊慌的灰姑娘一样逃向天边……人类被短视的本性再一次遮住了双眼,有谁能想到这束背着太阳延伸的尾巴其实有着4000万公里甚至上亿公里长?当贝利珠在日冕的另一侧出现,宛如一枚巨大的钻石戒指再次照亮苍穹,我也似乎被梦幻和现实分割成两半,一个我沉浸在这天人合一的永恒奇观中,一个我却用冻僵的双手慌乱地调整光圈按动快门,唯恐这短暂的两分钟像它突然到来一样突然失去……
后记:据报载,3月9日来自18个省市和美、德、法、意、日、比及港台上千名天文学家和记者及几万名旅游者和市民涌入漠河市3中不足一平方公里的操场,人群的呵气在上空罩上一层云雾,零下30度的严寒和3个小时的等待使60%的相机在日全食开始前结冰失灵。而法新社发自蒙古达克汗的一则消息说,一场强烈的暴风雪遮住了日全食的全部过程,使大约1000名专程来自英国、瑞士、日本和韩国的爱好者失望而归。而在漠河成功地观测了日全食后的第二天,风雪覆盖了黑龙江……
北上漠河追星逐日的上百名记者3月9日在全国掀起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科普狂潮,同时也开始冲去粘在自己身上的污泥……
天文狂潮
——又见记者本色
标识着“97中国黑龙江日全食慧星观测活动”的专列还未驶入冰雪覆盖的漠河西林吉火车站,报道3月9日9时这次被称为“千年奇观”“世纪幽会”的新闻大战已提前打响。《今晚报》和《生活报》同时以追踪日记的形式抢先发出首篇连载,《北京青年报》冠以浓眉大眼的通栏标题《3月9日过回天文节》。在车上天文学家曾召开两次介绍会,整个车厢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几个刚上车时还颇有优越感的漂亮女记者这才感到了男同行人高马大的威胁,各种照相机举过头顶像机枪一样扫射,“女士优先”已被“新闻第一”挤到一边。没有人能说清到底来了多少记者,除了计划内的54家新闻单位的95名记者外,自费旅游车厢里几乎1/3的游客和新闻有关。《人民画报》拍摄过长江第一漂的大腕记者老刘就是最后一刻和我一起搭上列车的。第二天当汽车水箱漏光而在大兴安岭雪道中抛锚时,一个戴深度眼镜的憨讷老者提出烧油化雪的绝招,后来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赫然印着的竟是《人间指南》的主编,那形象也简直是从《编辑部的故事》中跳出来的!
而就是这支“无冕之王”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到离火车站8公里以外的小小漠河县城时,却被告知“没有住处”。从来不信邪的记者们用半天的时间进出全县四五家旅馆、招待所,甚至居民家的“临时客栈”,均因客满被拒之门外。成倍增加的追星大军仿佛一支空降部队突然降临漠河,使官方措手不及。而多头的接待更使漠河成了一次“只认班长不认司令”的“淮海战役”,就是为数不少的司局级官员也由于没有预定被冷落一边。这群记者大都连饭也没吃上便扛上行李投入记者招待会、“太阳和人类”国际环境会议、“大兴安岭火灾周年”和“日慧同临”的展览。对于这些不断碰壁和降格的记者们来说,现在连热水暖气这些基本条件也不敢奢求,梦寐以求的只是一张写稿的桌子和一部发消息的电话。而除了海外和中央电视台等少数新闻龙头外,绝大部分记者摸黑返回列车时却发现9点已锁门熄灯。好在待运木材堆积如山,于是就地取材,用木料倚着车厢拉起一排电线挂起灯泡,在每个射入灯光的车窗下,都有记者一边埋头疾书,一边呵气暖手指……
这就是那些在大城市里守着电话写报道,照着报酬登消息的记者吗?近年来,有偿新闻、按价登报屡见不鲜,几十字的消息、十几秒的镜头动辄收钱成百上千。其费用有的已纳入机关计划或商家成本。更有记者为高额回扣强拉广告,或为索取暴利要挟“曝光”,致使一些不堪重负的企业已发出“防火防盗防记者”的警告……
而眼前这些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冰天雪地中来的记者,仿佛决心要改变这种形象。他们把镜头向下对准了像孩子一样激动的老人和像大人一样演说的孩子。为了填补知识空白,他们向小学生一样围着老科学家恶补天文,把车厢办成一期期科普速成班。像清寂的星星一样被人忽视的老天文学家忽然成为全围的焦点;台湾来的孙所长刚被记者采访完,又被拉去当采访德国专家的翻译;中国棋院王汝南八段和日本大师宫木直毅力,段在茶后对奕时也被记者死死追访;当大陆记者用先进的手提电脑写作时,台湾《联合晚报》李记者却在睡大觉,但一到站便发出一万多字的传真,令大陆同行咋舌;虽然挂着“严禁非工作人员入内”的牌子,也有记者乔装打扮潜入神秘的中科院北极村地磁站掘取第一手材料。在漠河三中操场,记者们的摄像、照相机像树林一样指向骤然变暗的天空,但大多数相机却因在零下30度的严寒中冻了3个小时而镜头结冰快门失灵,一个久经沙场、年近花甲的著名记者不禁老泪纵横;而当摄影记者还未从日彗奇观的震撼中醒过来,文字记者已像跑百米一样涌赴县邮电局发稿。《今晚报》的张非非第一个冲到台前“这台传真机我包了!”而许多急着写稿的记者却发现钢笔和圆珠笔冻得写不出字来,铅笔顿时成了抢手货。在你拥我挤人头攒动的邮局里你会以为发生了大阪地震或波黑战争……
正是从这个边陲小镇发出的一封封电传,贴近生活风格各异,顿使南北报纸异彩纷呈:黑龙江的快捷活泼,新华社的简洁流畅;北京青年的泼墨大写,上海文汇的工笔细腻……正是这些来自四面八方不同型号的摄像机使漠河的声音传遍祖国各地乃至大洋彼岸……
正是这群记者从漠河这个中俄边界小镇发出的冲击波,在全国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科普狂潮,使3月9日这个星期天成为享受日彗同辉天文奇观的公众节日。而在太平洋的另一端,39名信徒集体自杀,跟随HB彗星进入“天堂之门”。
这些记者踏冰卧雪,忍冻挨饿一无所求,只求3月9日上午是个晴天(据气象台资料,连续5年来3月9日的漠河都是阴天)。当3月9日9时9分日月相切、黑幕骤降、日冕上的贝利珠泻出一串钻石般光芒的瞬间,他们得到了最大的回报。当他们用笔和镜头对准那些当地的憨实的村妇老农、自费的追星游客,这些普通的小人物不会给他们任何红包。当听到那个穿着50年代的胶鞋带着方便面和几十名学生的托付,从福建福清县一路默默赶来的地理老师武崇凤举着报纸激动地喊“报纸上登我啦!”时,作为社会良心的记者无不热泪盈眶。
HB彗星已然远去,下次回归将在2380年以后,而这瞬间的日彗奇观却在记者们的脑海中得到了永恒。几百年前在莱茵河畔的古堡上,一位老哲人仰望着神秘的夜空自语道:“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标准,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康德)
在“97观星之旅”的专列上,天文学家和围棋大师一边摆枰对弈,一边漫话棋道天文……
黑白世界
——天文棋道本同源
身材单薄但活力十足的中国棋院副院长王汝南八段在卧铺上和爱好者一连下了3盘授子指导棋,同时又不得罪咬住不放的记者:“据说围棋盘最早是观测和标识天象星空用的。在棋盘上经纬交接的要点分别被称为天元和星位。”他让对手在棋盘上的星位都摆上棋子,而把一枚白子点向天元。“星罗棋布”这个古老成语,真是天然玉成,绝非妙手偶得。天作棋盘星作子,星象和围棋用的都是极简单的黑白两色,却都蕴藏着极丰富的奥秘变化。天文深不可测,你能说清一个天体有多少星宿吗?围棋变化无穷,你能算尽一个定式孕育着多少变着吗?北京天文馆馆长崔振华教授今天棋形拘谨但联想活泼:“天文和围棋都要有一种无垠的大思路,模糊的大宏观。”与那些在虚名和浮利中难以自持的人相比,天文学家和围棋选手是要耐得住那永恒星空一样的寂静和清冷的,而极致者会进入一种天人合一羽化而仙的境界。
在漠河这个不足8万人的边陲小镇,却有一个相当活跃的围棋协会和上百名相当水平的爱好者。在漠河观星期间,业余围棋爱好者、天文学家何香涛在让子棋中显得元气饱满信心十足,一举战胜日本一代棋师宫本直毅九段。也许是“日彗同辉”的巨大宇宙场帮助了我们的天文学家吧。而笔者在和王汝南的一盘授六子棋中虽然溃不成军,但却模糊地悟到了个中一线禅机:
棋道天文本同源,都在黑白两色间。
天作棋盘星作子,静到极处能成仙。
3月9日9时,我仰望在黑昼天幕中骤然出现的群星:那浩瀚的星空确实像一副遮天盖地的棋盘,日光环绕的日全食好似裁判的天眼,而那束飘落天际的HB彗星不正是仙人对奕时一个失手的醉着吗?